凤启就像溺水的人看到浮木,诚恳的话语张嘴就往外冒,终于说动了英先生,答应带他去找画者。那两个读书人听到,也说要跟着去。英先生摆手说:“人家是个避世之人,如何经得起你们这般骚扰?陈公子是因为远道而来,又急着离京,老夫这才冒昧去求见。你们画到手了,就别得寸进尺啦!”
这两个读书人满脸失望地离开了,临行前还约定凤启有空来这里转转,哪天碰上了,一起喝茶去。
英先生送走了他们,带着凤启自后门而出,两人兜兜转转,在京城里在走过很多条横街窄巷,来到一片最平凡不过的民宅区。
他们在其中一间很不起眼的院落前停下脚步,敲响了门。
英先生让凤启在门外等着,自己先进去问问。
来开门的老仆人带着英先生进门后,晦暗的天色下,凤启望向墙头,那里有几株枯草瑟缩于冷风之中。他有刹那的茫然:当这扇门再次打开,命运,将会把什么推到自己跟前?
仿佛过了很久,“吱呀”一声门开了,英先生眉花眼笑地走出来:“呵呵,陈公子,你运气不错。东方先生今天心情大好,答应见你一面。老夫先行告退,陈公子,就此别过。”
凤启千多万谢,目送英先生消失在小巷的转角处,方跟着那老仆人走进大门,穿过不大的天井,冬日荒凉的花园,来到这套宅院的主屋前。
那是间看起来很普通的大屋,半新旧的瓦面,青砖灰墙,朱柱褚门,半开的雕花窗格。
这里静悄悄,冷清清,正月里,没有半点过年的气息。
老仆人为凤启推开门,弯腰做了个恭请的手势。
他踏进大门,门随即在身后被掩上。
屋子里几乎所有的墙都被打通,变成一个很大很宽的空间,给人豁然开朗的感觉。
屋子左边拉着很多根细绳,绳子上吊着几幅大小不一的宣纸画;右边只见一张很大的案桌,案桌后是个巨大的红木架子,架子上摆满了各种文房物件……
凤启立在那里,怔怔地看着架子前的那个人。
这个须发俱白,穿着一袭灰袍的东方先生,背着光,看不清面目。
凤启还在惊疑不定,对方上前两步,开口就问:“凤启?你来了?发生什么事了?”
是素心!
凤启惊呆了,太多的疑问在心头翻涌,他都很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管了,先离开这里肯定没错!他过去一把拽住她的手臂,低声道:“走!我们走!”
素心被扯得几乎站不稳,忙说:“去哪里?”
他把话咽回肚子里,陈家的计划,不可泄露。想起杨广,凤启就生气,他质问:“你一直在这里卖画?为何不通知我?你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
素心抽回手臂,苦笑:“是啊,你和我,都是可以随心所欲之人!”
从窗户溜进来的丝丝微风,把画纸吹得发出细细的“沙沙”声,看着眼前这个“东方先生”,凤启觉得亦幻亦真,他再次强调:“走,我们尽快离开长安!”
素心看进他的双眼里,轻轻问道:“你为何来到京城?”
凤启咬着牙说:“我听说……你,你饱受折磨……我……”
“你听谁说的?”
事到如今,再迟钝的人,也知道张纤纤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个笨拙的圈套,自己竟然一头钻了进去,为的还不是你?凤启心中什么滋味都有,他都不想再提了,强笑道:“看到你平安,我就放心了……我们走吧,长安,不是我们呆的地方。”
素心抱着一丝希望,问道:“踢踢呢,在哪儿?”尽管不大可能,可她还是很想听到他告诉自己,一切都是他故意安排的,六姐带走踢踢躲起来,是为了摆脱某些人的控制!
不知道为何,凤启觉得这个熟悉的女人,隐藏在一张陌生的脸背后,似乎变了另一个人。他努力装得若无其事:“踢踢和玉楼他们一起,在往西边走呢!我准备好了,一块儿迁到西域去,我们到那儿,过随心所欲的日子。”
最后一丝希望都灰飞烟灭,她用微弱的声音喃喃道:“踢踢,和玉楼一起?去西域?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何要离开江南?”
一定和那个张纤纤有关!
谋反的计划,绝对不能透露,否则,父亲和家族的人,会被自己害死!凤启只想带着她,远走高飞,离开这是非之地。他无声地笑笑,说:“不好么?去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从头开始。”
素心瞪着他,绝望极了:“凤启,你总是这样本末倒置……你答应过我,保孩子周全,有你,就有他!孩子比我重要,你怎么可以丢下他?他还那么小……”
凤启百舌难辨,他拉起素心的手:“走,我这就带你去和玉楼他们会合,你很快就会见到踢踢。”
“玉楼没通知你么?踢踢……不见了。”素心忍住心酸,嘴唇颤抖着说出了那句话。如果可以,她真想放肆地失声痛哭。
“什么?踢踢不见了?”凤启顿时觉得如坠冰窟,气血倒流,他瞪大眼睛道:“你胡说!”
素心又急又气:“是的,我胡说,我胡说!我好不容易求人去到余杭,想向你报个平安的,结果他们回来告诉我,你们全都离开了。到底为了什么啊?”
凤启满腹狐疑,追问:“你是怎么知道踢踢不见了?在那里不见了?”
“在秦州,玉楼他们此刻,还在秦州驿站附近的君山客店。据驿站的人说,乳母和一位姓洪的也失踪了……”素心斟词酌句说:“凤启,你是不是中了人家掉虎离山之计?”
不能沉溺在焦急伤心里,首先要弄清楚,张纤纤为何要诱骗凤启来长安?难道只是为了支开他,抢孩子?抢来何用?
什么才是让他离开孩子的真正原因?
凤启一路西来,考虑得最多的事就是,如何把素心从杨广的手里救出来,和摆脱故国势力的威胁,然后远走高飞,不理会尘世的种种。
只要能带着她们几个,全身而退,从此过上舒心的日子,别说让他去刺杀杨广,就算叫他去杀当今皇帝杨坚,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方才见到她平安无事,他在庆幸之余,隐约看到想要的幸福,离自己仅隔一臂之距,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就可以触摸到……
不曾想,还是棋差一着!
难怪,难怪!当时自己曾经多次想换掉乳母六姐,洪精明却出面担保,屡次为她说好话!莫非,是父亲的人,把孩子抱走了?
目的何在?
凤启站在那里,满脑子凌乱,一次又一次被人卡住咽喉的感觉,实在让他忍无可忍!
不就是要我造反么?
反就反,这天下,谁做皇帝,还不都是一样?
想到这里,他放开手,沉声道:“素心,你放心,我一定把孩子找回来,交到你手里!”
素心低头想了一阵,抬起头,坚定地说:“好,我和你一起去。”
凤启愣了愣,摇头:“不用,你不要涉险。”
“我是踢踢的母亲!”她挺直了脊梁,用不容反驳的态度道:“别以为我猜不到,我自己找陈叔宝去!”
这个外貌看起来与世无争的“老先生”,眼神语气却在宣誓:大不了一拍两散,同归于尽!
“你,还是不要参与的好……你出面,只会更加糟糕。”凤启极力阻止:“孩子,我负责找回来。”
他越这样,素心就越起疑心:“我就这样去,就当是玉楼派来向你报信的人……会有什么问题?你为何不让我去找踢踢?”
凤启意识到无法阻止她去找孩子,只好简单和她说了张纤纤的事情。他强调张纤纤的居心,无非就是要调开自己,好让人下手抱走踢踢。
而且,张纤纤的存在,他估计素心不会不知道。
他准备好了素心会埋怨自己大意,轻信,只听到一面之辞便贸然行事。
果然,素心无奈得很:“凤启,你听到她说我受人折磨,你就轻率地放弃在江南的所有,要拖家带口的跑到西域去……你真是太大意了。”她很想问:如果你要来找我,早就该来了,为何要等了一年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以我们的交情,都要隐瞒的?
听出了她话里的失望和猜疑,凤启觉得每一下的心跳,都令胸口发痛。
他控制住自己,让喉咙发出温柔的声音:“素心,万贯家财,在我眼里,可有可无……我只要和你,和孩子们一起,哪怕喝凉水,也心满意足。”
凝望着飘荡在空气中薄薄的画,他喃喃道:“红尘一笑过,痴醉枉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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