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所有的人都看到,当今的皇上杨坚身穿朱色龙袍,头戴皇冠,慢慢走下来,一脸雷暴前的乌云,被众人簇拥着,几名中书省的文官横眉冷目地跟在后面,来势汹汹。
司狱官强忍激动,死命装出一脸的严肃,谨慎地带领着皇帝一行,来到大伙儿临时打扫清理好的大厅里。
那些身负重任的各色人等,想尽法子在大厅里外附近转悠,其中最紧张的可算是素心派去的那几个密探。
皇帝陛下,您这样来个突然袭击,可叫人如何是好!
密探们都在偷偷揣测,皇上既然当众说了,梁毗的弹劾无证无据,纯属虚构,罪名是诬蔑国家栋梁。
此罪名一旦成立,即使皇帝没有杀他之心,也保不住他的性命!
梁毗不想死的话,就一定要为自己洗脱罪名。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再次递交强有力的证据。
而那些大伙儿苦心收集回来的证据,以梁毗的官职能力,似乎还没有那本事能弄得如此详尽齐全。
假如,证据的来龙去脉被摆在案桌上,被有心之人追查起来,就会暴露,是谁在背后捅了杨素一刀!
在密探们眼里,这位梁大人,已经是个死定的了人。至于怎么个死法,他们都希望皇上陛下痛痛快快,一来便给他定下死罪,最好,当场赐死。这样,他们就不必上演一出御前杀人灭口的闹剧了。
梁大人是个公认的铁汉,没有谁愿意去做那个下毒手取之性命的人。
而且,追究起来,恐怕也是所有在场的人都死无全尸……
其实,若按他们的想法,早就该杀人灭口,然后嫁祸杨素——杨大人干掉胆敢弹劾自己的家伙,不是很顺理成章么!
可是,上头的命令却是:确保梁大人在狱中的安全,只有到了迫不得已之际,才下杀手。
就在密探们大伤脑筋之际,他们看到,一个同伴和另一个狱卒,带着梁毗出现了。
梁毗清瘦的脸上没有半点惊慌,深凹的眼睛里满是肃穆。因知道皇上要来,他早就梳洗妥当,那袭半新旧的囚衣穿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
他步伐从容,好整以暇走到大厅中央,对着四平八稳坐在主位的皇帝深深作揖,口中道:“臣梁毗,参见吾皇陛下,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坚冷哼一声。
梁毗挺直腰板,抬起眼,平静地和皇帝对视。
这将是一场决定很多人生死的审判!
梁毗没有下跪,没有自称“罪臣”,语气平稳,态度不亢不卑。这让杨坚有些愠怒,他沉下脸,用隐忍怒气的语气道:“梁毗!在狱中多时,竟不知悔改!”
梁毗再次拱手行礼,沉稳回话:“陛下,臣蒙陛下信任,出任大理卿一职,肩负重任。臣唯恐破坏法律公正严明,一直如履薄冰,每日三省吾身。幸得皇天庇佑,至今尚未有任何差池。”
“哼!公正严明!别忘了,你的职责是大理卿,不是御史!”
“皇上陛下!国家有难,匹夫有责。作臣子的看到君主的帝业受到威胁,国家的根基被动摇,岂能再计较个人的官职得失!”梁毗心平气和地说。
杨坚眼角的皱纹跳动:“朕只知道,武将,凭战功求富贵,故日夜盼望乱世来临。文官,借“谏”字扬名立万,恨不得君主糊涂,好让你们大作文章!如今,四海升平,朕谨慎治国,尔这等人,便要生出些事来,诽谤朝廷重臣,无中生有,以图名垂青史!”
他有意把“诽谤”两个字说得特别重。
梁毗深深呼吸,右掌平平伸出,道:“皇上,臣下只要继续守住操行,不偏不倚,公正执法,自会留得清誉在人间。若只为沽名钓誉,何苦拿臣下全家的性命做赌博,去换取这虚名?”说到这里,他苦笑:“臣下与杨大人并无私怨,若越国公爵杨大人的位置,是臣下扳倒他之后,就能取而代之的,那也许值得富贵险中求。可惜,杨大人能征善战,用兵如神,岂是我等能望其项背的。”
一名中书舍人忙低头飞快地做笔录,百忙中不忘在心里点评:不愧是大理卿梁大人,字字珠玑!
杨坚目中精光毕露,用力把案桌上的一块墨砚砸到地上,墨砚“啪!”应声而裂,墨汁四溅。他厉声呵斥:“越国公文武全才,为国家社稷多次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朝廷论功行赏,厚待杨氏,也是情理中事。你们这群鼠辈,眼里只见到人家风光,心里便嫉妒成仇!于是就……就舞文弄墨,挑拨是非,要兴起大狱,引发四海动荡!尔等的心胸,朕,愤恨至极!”
天子振怒,满堂的人慌忙下跪,颤慄不已。
内使赶快找来湿布,为杨坚擦试手上沾染的墨汁。
中书舍人写到“大狱”,“尔等”的字眼时,握笔的手禁不住抖了抖。
离他最近的密探,满手心是冷汗,扣紧了衣袖里的机关……
梁毗站立在大厅中央,裤脚沾染了斑斑墨汁,他没有去看那些匍伏在地上的人们,而是略收下巴,诚恳地大声说:“吾皇陛下!文官治国,武将平天下,各施各职,这本就是做臣子的份内事。朝廷论功行赏,情理所在,臣下绝无异议……然,凡事皆有尺度,便是皇恩浩荡,亦不能无止境啊!”
说到这里,梁毗顿了顿,坦然与杨坚对望。一时寂静的厅堂,犹如波澜起伏的海面,酝酿已久的风暴,即将来临!
他抿紧了嘴角,唇边法令线益发明显。
看到杨坚似乎要发话,梁毗开口继续阐述:“陛下,自古能权倾天下,危害国家的奸臣,不会一朝一夕便能成气候!都是逐渐积累才导致的……较远的,有王莽,他凭借的是王家多年当权的成果,才能摧毁一个大汉朝!较近的,有晋朝的桓玄,他的根基,早从桓家上一代桓温就开始了。巍巍大晋,谁说不是亡在他手里!”
这里里外外的人,都听得发呆:梁大人,居然把越国公比作大奸臣王莽和桓玄!中书舍人的冷汗,不知不觉间滴落在纸上。
杨坚勃然大怒,恨声道:“原来在尔等眼中,朕和六岁的孺子婴,昏庸无能的司马德宗没有分别!”他脸上杀机隐现,大吼:“象你这样的‘忠臣’,朕岂敢做你的君王!”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约而同得出判断:梁大人,死期到矣!可怜他家的男女老少,无端要做刀下无头冤魂……
梁毗从容一笑,朗朗道:“皇上的胸襟功绩,励精图治,爱惜百姓,天下皆知,陛下在臣等心中,超越商汤!可惜……越国公恐怕不会是伊尹啊!皇上!”
“梁毗!你无凭无据,口口声声说越国公是王莽,是桓玄,朕看尔等是唯恐天下不乱!”杨坚咬牙切齿,胸膛起伏。
一提到“凭据”,离他最近那个密探,浑身绷紧,再度竖起耳朵,紧张捕捉梁毗的辩解,随时准备痛下杀手!
梁毗双手比划着,振振有词:“陛下明鉴,自古有云,从小节见大义。做臣子的,为国事尽职责,哪怕是鞠躬尽瘁,也是毫无怨言。看到国家有难,会心中沉痛,面露忧色!寝食难安!”
他越说越激动:“一个国家,一位太子一位亲王因犯罪被贬,绝对是国家的不幸!而越国公在前太子被贬为平民之日,就在大殿之上,眉飞色舞,满脸喜悦!蜀王被定罪那天,满朝文武官员震恐颤抖,只有杨素,卷起衣袖,挥舞双手,扬眉吐气……陛下,越国公此举,说明了什么?说明了他把国家的灾难,当作自己的幸运!当作了自己升官发财的好机会!”
杨坚黯然无语。
梁毗热泪盈眶,哽声道:“这些,都是皇上亲眼所见!还需要什么证据?臣察微观巨,深为陛下的帝业,国家的安危,日夜忧心,才斗胆进言,期望吾皇早日觉察,不要让臣担心的情况出现啊!”
杨坚定睛看着梁毗,沉默不语,大厅里一片肃静。
那个做好了先杀掉梁毗,马上自杀的密探,似乎看到一线生机,憋了良久的呼吸,此刻才畅顺了点。
梁毗此刻方从容地抖开囚衣,郑重地跪下,磕头道:“愿吾皇三思!”
杨坚从胸腔里发出一声长叹:“唉!梁卿家,平身罢。朕,免了你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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