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云光,一方水域,一叶孤舟,一盏渔灯,两个人。
“你吃不吃得惯?”
祝文斌狼吞虎咽,长久没有进食,现在能吃到东西,实在是太幸运了。虽然是堪比石头又冷又硬的馒头和一小碟腌菜,却感觉比山珍海味还香。
他顾不上开口,只是不住地点头。
“哎呀,慢些吃,吃太急要噎死的!”艄公脸上带着笑意,忽又问他,“你说,我这菜腌得怎么样?”
祝文斌头一次吃这样的东西,赞叹道:“这是老伯自己腌制的?很是美味!”
艄公听了却板起脸来:“哼,谁问你这个啊?”
“那老伯问的是……?”
“好吃之外,你就没有感受到一点别的什么吗?”艄公凑近了问他。
祝文斌认真思索起来。若干片刻,无果。
艄公耐心引导:“你就没有感受到我用了什么吗?”
“啊,这个啊,在下感受到老伯你用了许多盐。”祝文斌恍然大悟地说。
艄公满眼期待的神情瞬间化作无奈的白眼。
“唉!”
“老伯因何叹气?”祝文斌揩了揩嘴,不解地问。
“唉,没什么。”
“我告诉你啊,再往前就是葫芦泊了,大多数船哪,都是在那一带消失的。”艄公看着前方,面色凝重起来。
“噢,这么说,那里就是那精怪经常出没的地方了?”
“不错,长泽河这么长,别处虽说也有遭殃的时候,可那一带却最容易出事。我之所以一口气也不歇,就是想趁着大晚上,咱们悄悄地过去,说不定运气好,那家伙睡得正酣,就放过咱们一马了。”艄公小声说道。
话音刚落,忽然前面一阵惊涛骇浪席卷而来,小船被骤然掀起。
“啊呀,不好,那家伙醒着呢!”艄公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狂浪之中。
祝文斌被甩倒在船上,他抓着舱沿,随着船身颠簸起伏,来回打转。
风浪稍稍平息,祝文斌还趴在船上,艄公早已没了踪影。
“老伯,老伯!”
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突然,船下一震,他整个人刷地飞到半空。
“啊--”
他大叫着跌落,往下瞧了一眼,差点吓晕过去。
当他砸下来的时候,船身已经严重倾斜,他摔在船头,嘴里灌了不少水。
“狂徒,既然来吾长泽河,还不快快纳上过路钱来!”
洪隆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似乎在水下,又好似在重霄,每一个字都回荡连响。
此时,水面极为平静。祝文斌猛咳了一阵,缓缓抬起头来。
他扫视了一遭,并没有人。
“你四顾作何?吾尤西岂是你这等闲之辈可以窥见的存在!”
话声依旧震耳欲聋。
祝文斌站起来,稳住身子,躬身道:“河神息怒。在下有十万火急之事,要借贵道一用。出来仓促,未曾携带银两,还请河神网开一面,在下日后定当加倍奉还。”
“吾不是神!”
“该作何称呼?”
“尤西!”
又是一番狂风巨浪,祝文斌好一阵挣扎,才勉强立住,没有跌进水里。
“尤西先生勿怪。在下言出必行!”
“你还敢跟吾说话?”
轰隆隆一串浪翻涛转的声音。
“在下听闻尤西先生凶残至极,刚才听到先生洪钟之声,更是肝胆俱裂,内心惶恐,丝毫不敢怠慢。可是,在下有非去不可的地方,有非完成不可的事,有非救不可的人,纵然先生要将在下葬身水底,要说的话在下也非说不可。”祝文斌大声说道。
水底轰然作响。
“你还要吾听你说什么?”
“在下愿以万金相许,请尤西先生答应两件事。”祝文斌接着说道。
“吾听你说话可不是看在那空头许诺上。”
祝文斌躬身谢过,说道:“第一件事,请尤西先生放过这条小船。第二件事,请许在下多活几日。”
一路沙尘,一路风浪,他满脸的倦容,掩住了本有的面貌神气。清雅的风度早已不见,冠带凌乱,衣袍污秽,眼里却是不屈的火焰。
“唔,为什么是这两件事?”
“这条船不是在下的,它的主人被我拖累,已经葬身于此,在下能做的,也不过是替他留下这条船。至于在下的性命,不求尤西先生放过,只求多给在下十天时间,十天之后,在下必来送黄金万两,贱命一条。”祝文斌两眼深陷,语气坚决。
“只能答应一件事。”
祝文斌急道:“那在下愿意奉送先生黄金两万!”
又是一排急风高浪,小船如芥,被水浪掀得左突右撞。
“吾已说过,吾不信空头许诺。吾愿意答应你一个请求,乃是因为你颇有胆气。你是第一个敢跟吾说这么多话的人。”
隆音未落,只见一道滔天巨浪猛地朝远处一艘楼船击去。顷刻间,那巨舟便断裂破碎,水面残渣四落,一个活人也不见。
残破的船板碎片刮来不少,落在祝文斌面前的船板上。残破的衣衫布片、铜壶、断剑、木匣、残断的鲜血直流的手臂……一眼看不完,差点压翻小船。
“不纳过路钱,企图武力相抗,就是这个下场。”隆隆的话声又起,
“你,想好了没有?”
后一句显然是对祝文斌发问。
祝文斌默然不语。
他难以决定。见如芸一面是他这么多年的心愿,这一次也是最后一面了。他死不足惜,可是他有太多的话想跟她说,有太久的思念想对她诉说。他不想让她再难受伤心了。这些年,他那么多伤心,难道还不够偿她的吗?
可是,老伯说过,这条船要是坏了,有人也要伤心的。
他进不可进,退无处退,左右为难,苦苦思索也没有两全的法子。
“你急煞吾也!你快想办法,让吾畅快畅快,否则,吾便要食言了!”
这下更是雪上加霜,祝文斌心中急切,却一筹莫展。
举目望去,黑雾缭绕,长泽河一片萧索,便是星光,也都隐匿在云层里,透下来只有点点朦胧。
罢了罢了,到头来,还是难免死路一条。他苦涩地叹了口气。
忽然,一个东西撞进他眼中。
“好,请尤西先生帮我将那张琴推来!”
风浪又起,“嘭”的一声,那琴果然从百里之外呼呼席卷而来,落到祝文斌脚下。
琴弦完好,他欣然一笑,拾起琴,盘膝而坐,涔涔而奏。
清灵的琴音从他指尖跳出,回绕在葫芦泊上。
沉沉夜色中,天地张开无垠的黑幕。
白昼的骄阳,傍晚的霞光,全都被黑暗吞没。鸟雀早已飞还巢中,花枝也即将败落。还有那花上的彩蝶和蜜蜂,还有无数饮露的虫,也都回到大大小小的洞里,等待第二日的天明。
夜是静寂的,生命在黑夜静伏。
生命需要黑夜这般长的静伏。
黑夜是可怖的,生命也因此而在黑夜降临时静伏。
一切模糊不见,一切悄然难辨,大陆在黑夜就像要死了。
黑夜便如死了一般悄无声息。只有落单的鸟,无家的雀不时哀鸣,只有睡不着的娃娃哭声不断,只有在病痛中挣扎的人苦苦呻吟,夜愈静默了。
黑暗中踽踽而行的旅人,霜草上浪荡的游子,看不清去路,望不见归途,黑夜,便是张望也无望。
倏忽间,一轮明月冲破云霄,照彻大地。
月的清辉落下来,夜如此温柔。
所有的苦痛和悲伤在月色里一洗而销。
天广,地阔,山肃穆,水清寒,人翩翩轻盈,心明澈如斯。
祝文斌一曲奏罢,但见鱼虾欢腾,不断地跃出水面。两只宿在芦苇里的白鸥,不知何时已歇在他船头。
“悦耳!吾答应你第一件事。”尤西苍茫洪重的声音响起。
“那第二件呢?”祝文斌急忙问道。
“第二件事你收回吧!”
祝文斌惨然而笑道:“命该至此,谢了!”
“吾还没说完,”尤西又道,“吾不要你命,吾要你回来时再为吾奏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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