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死灵大军何时会到,对于贝拉德始终是一个未知的问题。想象他这近两年来所遇到的种种窘境,是摸不到任何线索的。即便现在,他仍旧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站在这里,成了巨木之心的主人,也难以相信未来灾难会如预料的如约而至,虽然是早有安排,但是以这种草率的方式是难以让人真实地感受到事情的真相的。
守门人在这段是时间中似乎美美地睡了一觉,沿着它庞大的树皮鳞甲向上望去,甚至还可以想象那微微歪掉的口的缝隙是一种微笑的表现。气息是如此平和静谧,的确让人有忍不住想要睡上一觉的错觉。就连贝拉德也是,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很久没有休息过了。
他让莱妮和蒙度在巨木之心的中心修养,在那里,姑且可以说即便是普通人,也会失去正常的身体循环,可以不吃不喝,不拉不睡。贝拉德不必有意去改变他们,他相信在这股生命之流的感染下,他们平凡的肉身也会变得不同。可这又怎样呢?贝拉德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预知,又何谈掌控别人的命运呢?
当他实在想腻了这件事的时候,索尼娅总是一个选择。虽然临别时,他拿走了索尼娅的一件东西作为纪念,可现在仍旧放在身体当中不想掏出来。好像现在是可以将过错隐藏,但是真的将这东西拿出来的话,就会直接遭到索尼娅的训斥一样。当然,不会是真正的训斥,而是他自己心里诞生的矛盾,他自己会为自己所犯的过错找到一个合适的审判方式。
或许拿走她的日记本不是什么太大的过错,贝拉德在伤痛的是另一件事,跟索尼娅有关的事。
他需要单独找到布洛宁,然后跟他来个了断。
巨木之心的上空晴日依旧,四处散射的阳光给整片森林带来勃勃生机。这种亘古持久的绿色,那熙熙攘攘,总是散发着热闹叫声的奇珍异兽,总是让贝拉德以为有些事只是噩梦般的幻想,这还不如他决定上路之时,那老树为他提供的信息,如此悲怆,仿佛那种恐惧可以从树根一直抖到树梢。这里的生物难道就不知道灾难将至吗?还是他们认定自己有朝一日会败落、会腐朽,于是要趁现在乐个痛快呢?
从这些东西的身上,贝拉德找不出任何原因。
他从森林的一个小角落里找到了布洛宁,如约定的一样,布洛宁没有对森林造成任何破坏。当他找到他时,很清晰地发现周围有一群并不善意的眼光在看着他,在意识到贝拉德接近之后,布洛宁睁开了眼睛,那些眼睛也很快消失不见了。
“你又出来了。”他不温不火地说。
“没错。”贝拉德回答。
“这次又有什么吩咐呢?”
“想跟你聊聊,单独聊聊。”
布洛宁终于看了他一眼,眼神中露出一种莫名的排斥。
“我没什么好说的。”他说,“但我也不会拒绝你的好意,有什么事你就直接说好了。”
贝拉德坐下,以一种老气横秋的腔调说,“也许你并不知道自己的能力,你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
“是啊。那我该干些什么呢?”布洛宁调侃。
“我也不知道。”贝拉德说,“曾经你说你的童年都是在接受别人的安排,努力去为成为一代仁君做准备。你期望获得真正的自由,如今自由已经有了,事情却如此荒诞的发生了改变。”
“你是在说我身体上发生的变化吗?”布洛宁说,“别担心,我这样很好!”
“那你有没有想过用什么手段来打发余下来的时间呢?”
“余下来的时间?”布洛宁似乎有些无法理解的样子。
“哦,也许这样说来是一个错误,你现在的‘性命’几乎可以说是永恒的。”贝拉德说,“即使不去经历,光是想一想这种事就会觉得很累。我不知道你是否也有这种想法,发觉自己还没有做过什么大事,却总想要了断自己一样。”
“也许这跟你喜欢往你身上揽一些没有意义的重担有关。”布洛宁动了一下身子,然后又稳稳地坐在地上,贝拉德发现他所坐之地的草色都发生了变化,虽算不上枯黄,却失去了其水润、处处散发着蓬勃生机的感觉。“还记得你对我说要对周围的世界如何如何包容吗?我刚开始用剑去除一些拦路的障碍你也要管,你自视是生命的代表,不喜欢我去杀戮。但你却也时不时的去杀死一些动物。”
“这里面的性质是不一样的。”贝拉德解释道。
“哪里不一样?残忍程度?”
“人是有思想的动物,之所以人们能够和平的生活在一起,一部分与他们期望的生活有关,而这种生活需要他们联合在一起才能达到目的;另一方面,则是出于对生命怜悯的心智的改变。”贝拉德停顿了一下,看看他之后继续说,“因为是心智的改变,所以我们并不能从外面去观察一个人的所作所为是否合理,是不是可以称作负责任的,而是去感受那灵魂深处的东西。”
“怎么感受?那里又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呢?”布洛宁的嘴角一撇,“你别告诉我你杀死那些动物们是出于怜悯——”
“若非要在此事上找个定论的话,我与你之间的不同在于我让一些性命覆灭——其原因是为了另一些生命的延续。没有食物,莱妮、蒙度是生存不了的,在当时的你也一样需要这些给养。尽管当时的我能够为你们祛除疲劳和病痛,但还没有想出更合理解决食物问题的法子。”
“这是我听过的最有趣的说辞了。”布洛宁说,“而且还说的那么有道理。”
“相对于生存——哪怕是最无趣的生存——死亡都是最可怕的。不光因为它代表着一种终结,一种让你无法反悔的终结,而且……”贝拉德停住了,不知是他突然忘记了自己该说的话还是压根就没准备再说另外的一点。总之,他意料到这一部分或许是布洛宁永远感受不到的东西,那种生命的变化之美,或许在此来说只能是活人的一种偏见想法而已。
“怎么不说了?”布洛宁问道。
“我不太想说你不爱听的话。”
“说吧,贝拉德!我压根也没指望你能像一个跟我有着血缘关系的人那样在方方面面照顾我,为我考虑。我现在是什么都可以经受的。”布洛宁呼出一口差不多在他的肚里已经凝固了的空气,如此表示说。
“你错了,布洛宁,其实你的心依然脆弱。”
“你说什么?”布洛宁感到很疑惑。
“你并不知道该如何控制自己,虽然现在对你来说尚且还是比较平静的,但真正的原因在于你不敢使用这股能量,而不是因为对某些东西的关照。”
“你这样说我就更奇怪了,当初是谁告诉我不可使用这种能量,免得对周围的一切造成破坏的呢?”
“是我。”贝拉德承认。
“那你现在的意思是——”
“让我来试一试你的能耐吧!布洛宁。”贝拉德站起来,将法杖在地上一戳,围绕法杖周围瞬间产生了一股凉凉的清风。这风吹得草压低了身子,树也散发出一阵苍凉的回响。“我知道你等着一天等的很久了。”
“我不能和你打。”布洛宁说,“不是我担心我会给你造成什么伤害,弄得姐姐后半辈子孤苦伶仃的,只是这种事在情理上说不通。”
情理?贝拉德想要知道的正是布洛宁对这个情理的束缚究竟还有多少。
“适可而止吧,布洛宁。如果你真的想要证明自己是可以驾驭这股力量,而不是反过来受到它的控制,那么我们彼此都不会受到什么伤害。我也就有了更多理由相信你了。”
“这么说你现在是不信任我的了?”布洛宁站起身,“你不会就用这根木头跟我对战吧?若你使出什么莫名其妙的魔法,那对我就不公平了,有些——”
“我不会使用魔法,至于这根木头,要比我的命硬多了。”贝拉德说,“好啦!布洛宁!拔剑吧!我知道你早就有奋力厮杀的冲动了!”
“而我要证明的是——”布洛宁将巨剑的剑鞘扔到一旁,“我不光会赢了你,而且还会让你对你所说的那些话后悔!”
一把巨剑,一根法杖,都是沾染过其主人的血液而生,但因主人的性质不同而颜色迥异。如贝拉德所说,他的法杖亦是世间的刚强之器,它承载的并不是一个出于本质上的物质构成,而是来源于人的——或者更直接的说是——生命的勇气和任性。贝拉德的志气表现出几分果敢勇猛,他的法器就有几分刚硬不屈。
在两种器具的搏击之间,没有钢铁交战之时放出的刺耳的鸣响,也没有铁器将木器切入后放出的绵软的声音。这声音几乎听不见,仿佛是幽幽的空洞的风声,像闷在山洞里面的巨兽打的呼噜,亦像风云摩擦之时产生的滚滚闷雷。可是,每一次两人接触之时,世界仿佛都因此而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变化,大地突然颤抖了一下、老树突然摇晃了一下,连风也像缠绕在两人武器上的丝带一样,随着武器的舞动而飘逸地在空中行走,伴着武器相碰的机会一下子喷薄而出。
布洛宁感到了些许压力,他那看起来要比贝拉德法杖沉上许多的巨剑在他的法杖下得到了有效的抵制。排除贝拉德使用的那些粗陋的闪躲姿势不说,光是他弄出的每一个把式就让布洛宁有些忍俊不禁,但只是这些动作,却让这个经过众多著名剑士调教出来的优秀学徒犯了难。
他或许并不知道贝拉德这种姿势是来自于生存的招式,是他最初用来躲避野兽的方法。多少年来,人自问只是将自己的技法用于对抗同种生物,毕竟让别人失败的感觉很好。但光是这样,总归还是没有进步的。
原本只是试探,布洛宁的每一次进攻都显得力道不足,至少对于贝拉德来说正是如此。因此布洛宁加强了力量,连表情也发生了微变。贝拉德知道自己接下来就要小心一些了。
果不其然,当下一次布洛宁的剑落到他身上的时候,他不光受到了力量的压迫,甚至也感受到了一股恐怖而压抑的死亡气息,这气息盘旋在他的头顶,让他突然开始为这周围的一切生命产生了忧虑。这也许是错觉,也许是幻想,人的恐惧总会给人带来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而在这些想法之间,最恐怖的有时候并非死亡本身。
布洛宁开始竭力进攻,贝拉德在笨拙的防御。尽管布洛宁对他说了他不可用魔法,但他还是为自己的身上弄了一个屏障,他不希望最终他面临失败时,会代表着他真正的灭亡。如此说来,他所做的一切就都失去了意义。
尽管他心里依旧有一定底气,但他还是将胜败看得很明白,此刻,不仅仅是他故意要败给布洛宁,即便不是故意的,他恐怕也难以得胜。既然这样,至少不该留有遗憾吧?贝拉德想着,也用尽浑身解数,去尽力招架布洛宁的每一次进攻。
这场对战并不平常,沉睡中的守门人睁开眼,并站了起来。但是它并没有参与到这场争斗中,想必是它的主人也不愿如此,又或是有另一种约束的力量在控制着它。森林难以保持平静,天空也变了一个样子,整个世界都一种无法平定自身的姿态在波动着,在如果,此时的布洛宁跟那些死灵有着同样的弱点,贝拉德正好可以借此机会试探一下。但他不打算这样做。
战斗就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贝拉德越是拼尽全力,布洛宁越是表现出不同于自己先前的模样。布洛宁的极限在哪里?贝拉德也不知道,这番毫无边际的力量正是贝拉德无法体会到的。可那股恐惧,却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了。
正当贝拉德在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布洛宁的一剑恰好刺入他的腋下,当这把剑抽出来时,衣服和鲜血也随之破裂涌出。贝拉德随之倒地,一股剧痛很快蔓延至他的身体,在他以为自己不再会经历任何痛苦之后,这种感觉还是头一次。
他将衣服扒开,看见那被剑割裂的皮肉绽开了一张仿佛染了黑色嘴唇的巨口。而直到这时,布洛宁才仿佛刚刚明白了什么似的,将剑丢下,并跪在地上查看贝拉德的伤势。
“这没什么的,比我受过的最严重的伤要好得多。”
“对不起——”布洛宁说,“我——我一时没有控制住自己——”
“难道这不代表了什么吗?布洛宁。若你不认为这股力量是最初的始作俑者,它就一定会让你变得不一样。”
“不,不!”布洛宁沉思了一下,“难道说这是你——”
“没错,我是在试探你,但结果是你输了。布洛宁,你现在并没有控制自己的能力,黑暗的能量拓宽了你的自信,你得看清自己,按照应有的速度进步。”贝拉德说,“好了,现在你不必留在这里了,还记得蕾雅创立的村庄吗?我相信你不会介意我所做的这一切,去找他们,帮助他们做一些好事。尽管这也许并不会让你的心境变得宽松一些,却是你应该做的。”
就这样,贝拉德将布洛宁从这里驱逐了出去,布洛宁没有回头,也没有留下任何道别的话。他似乎在思考,在想着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贝拉德捂着自己的腰部,血依旧向下淌,但痛苦稍微减少了一些。他回到那扇小门,守门人对他说,“你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将他赶走是最好的选择,否则到时候我们一定会多一个敌人。”
“你可曾想过我是否愿意做这件事?”贝拉德说。
“不愿意的事情你做了很多。快去用巨木之心的清泉清洗一下伤口吧!”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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