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蘭皇甫巍鸣》第25章 白龙鱼服

    黑黢黢的树林如落幕,盖住了眼睛所能到达的地方,令人目盲。后半夜,月亮方从密云中挪出来,林子里也零星地闪出亮光。
    银色的脸,银色的刀。从寒月中走出来的玻璃小人,一个一个,寻着猎物围绕过去。
    “大人吩咐了,只要两样东西。他的命,他的尸首。”
    都是死。
    银面人齐齐地从身后掏出箭弩,小巧的一只,玩具似的,却是要人性命的玩意儿。
    箭弩齐发,穿过夜,射向茅草屋中。
    树动,风动,叶蘭警觉的心跟着一颤,一把将巍鸣拉到身边,低低俯身,躲避箭羽。
    一支支短箭砰砰地扎在房屋中,草垛上,小桌上,横梁上……入骨三分,来索命的。
    叶蘭飞身向前,将巍鸣扑到在地,巍鸣努力想从她手里抬起头,却见上方乱飞的流箭,脸色不禁变了变,骇叫:“怎么回事?”
    叶蘭以风声辨别长箭射入的方向,推断出敌人所在方位,心如明镜。拉了巍鸣正要往外逃:“随我出去!”
    巍鸣惊惶,碍手碍脚地捧住了叶蘭的一只胳膊,誓死不肯松手,眼睛紧闭着,不见,方能缓解些怯意,他学会唯一的保命本事。
    他抱头哀嚎:“出去?本君不要出去,外头乱矢横飞,会被射成豪猪的,躲在此处甚好。我不要出去,出去会被射成豪猪的。”
    他喃喃自语。“避其锋芒,避其锋芒……”
    叶蘭百忙之中瞥了他一眼——抱着头,往角落里蜷缩着,一张脸苍白失措,整个人都骨酥筋软下去。枉为七尺男儿!她身边的兄弟,她深爱的男人,都是流血不流泪的,不像眼前这一个,怯懦如一个孩童。
    生死攸关,还要来哄个窝囊的家伙。
    叶蘭怒目而视,有些恨铁不成钢道:“你我腹背受敌,躲在这无异于坐以待毙,只有死路一条,必须孤注一掷,强冲出去。”
    巍鸣茫然地望着她,他的前半生,从未逞过强,用过力,因为从未有过胜算的妄想。
    他狠狠地摇了摇头。
    几支流矢擦身而过,危险步步逼近。
    叶蘭再看此刻巍鸣惊魂不定欲语还休的模样,长叹了口气,也不知是恨还是悔,“你可真是灾星转世,如此麻烦!到底什么来头?”
    巍鸣嘴一瘪,欲哭的模样:“我说了啊……你又不信……”
    叶蘭一把拽住巍鸣的胳膊,恨声道:“管你是谁,想活命,得听我的。”
    “啊,我不要出去!”
    叶蘭怒目而视,恨铁不成钢道:“你在这里就会成为片乳猪的。”
    巍鸣径自抖抖索索,拼了命地想往墙角里钻,叶蘭没奈何,低头,暗自摸出几枚飞刀,默默细数。
    巍鸣也瞥到了,她的勇武,冉升起来,淹没了她,如芒如刺,蓄势待发。他觉察到她身上的力量,知道此路难逃。巍鸣慌乱不已,四下望了望,草草地将煮粥的木勺子抓起来当成自己的武器。
    木勺子在眼前挥了挥,装狠一样咬牙切齿。拿在手上颠了一颠,用作傍身的武器,鼓足了勇气道:“好……今天,今天,就跟他们斗个你死我活。”勺子敲在了自己的脑袋上,瞬间泄了气,觉得劫难难逃。
    叶蘭脚下一趔,只觉混迹江湖这些年,从来没有一刻像今天这样大难临头过。她率先冲出茅草屋,巍鸣紧随在她身后。银面人从四面逼来,一圈一圈,缩小着范围,将他们的猎物围堵在可控的圈套中,杀气腾腾。
    叶蘭一凛,望向银面人手中的武器,一条条银色蛇形的利刃,来者不善。
    江湖规矩,冤家宜解不宜结。
    她挑着嗓子,喊话,“看各位并非此地之人。这是鸾倾城地界,不得使用兵刃,还请息事宁人吧。”
    银面人置若罔闻,窸窸窣窣地往前挪动,眼神却是定定地,一致看向身后的巍鸣,像是要寻着什么?
    叶蘭自余光望向巍鸣。
    他手持“武器”,木勺子粗糙的勺底罩在脸上,密不透风。口中碎碎念道,“鬼神莫近,百无禁忌,阿弥陀佛……”
    叶蘭哭笑不得,恨得牙痒痒。面向杀手们,“你们到底何意?”
    要杀要剐,没有僵持不动的道理。
    他悄悄地挪开了汤勺,从叶蘭身后探出头来,望向银面人。
    一露脸,杀机已定。
    银面人交换眼神,一个领头的恭敬询问,“巍鸣小君?”
    巍鸣闻声,小心翼翼道,“你们认得本君……”
    众人抱拳垂头,恭恭敬敬道:“我等是您的御林侍卫,前来于贼人处解救小君。”
    巍鸣长叹一口气,舒缓下来,拿出少堂主的做派,大摇大摆地从叶蘭身后踱出。“他不是害我的贼人,倒是懿沧副将军,企图毒害本君,你们可是长姐派来的……”
    银面人缓缓前驱,靠近要杀之人。刀刃一抖,如同小蛇惊起,露出毒牙。
    短刀相接,不过相遇在半空中,叶蘭的飞刀抵在蛇形剑上,利刃猛然转了方向,从巍鸣的脖颈边划过。偏差一毫,非死即伤。
    痛下杀手!她见不得以少欺多,特别是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傻小子。眼角一飞,无限机智都隐藏,一把将巍鸣拉到自己的身后,不改游侠做派。
    叶蘭忽然色变,拽了巍鸣往后一躲,避开了一柄飞向他心口的利刃。巍鸣又惊又怒,这才反应过来,高声呵斥他们:“你们反了不成,本君乃是逍遥堂未来的掌权人,皇甫巍鸣,谁借你们的熊心豹子胆,连我都敢杀?”
    耳边银面人喃喃而语,声音里都如释重负,带着喜色。
    “杀的就是你!”说罢,便挺剑向他刺去,巍鸣大概也没料到对方真的存了犯上作乱的心,笨拙地躲过他第一剑,姿态狼狈地腾挪周转,险些送命。
    叶蘭心惊,转头望向巍鸣,呆然而立。
    逍遥堂堂主,那个君临天下的昏君子嗣,那个令鸾倾城水深火热的家族后裔,近在咫尺,躲在她的身后,瑟瑟发抖?
    冤冤相报,天理循环。
    手中飞刀提起,又放下。
    鸾倾城禁武令的高杆顶,一颗颗挑起的人头望向叶蘭,血泪横流,冤仇未报。那些午夜奴选令的马车中,远嫁少女的哭啼声,声声萦耳,如诉如泣。
    苏穆肃然的脸上,也留下了深思的痕迹,是漫漫的折磨。
    ……
    冤仇如层峦叠嶂,重重地挡在叶蘭的面前,唯有一双清澈惶恐的眼睛,穿云绕雾,幽幽望向她。
    “叶子爷,救我——”他对着她大叫。
    杀,或者不杀,不过转念之间,可浮现在脑中的,却是巍鸣被她捉弄时傻乎乎的模样。
    这年轻人跟她设想中那荒淫无道,残酷无情的君王形象全然不符,他胆小爱哭,赤诚单纯,这样的人,会是那个迫害的鸾倾城民不聊生的罪魁祸首么?
    只在这一瞬。她心生怜悯。这是一个命如草芥的世界,想到她能守护的,她不能守护的……
    一支长箭向他疾旋而来,巍鸣躲闪不及,只当自己本该命绝于此,绝望地闭上眼,忽听见身前铛的一声,是利器斩断箭尾发出的声音,异常清脆冷冽。
    他睁眼,发现叶蘭挡在他面前,侧身对他,容颜坚毅。
    原本将要熄灭的光又缓缓在巍鸣眼中燃起,他满怀信任地望向叶蘭。杀手们只那一招便断定她是个狠角色,身形微动开始布阵,手中所持的蛇形利刃连成一片,飞旋着变成一只巨大的怪物时而如扇,时而如球,默契地向被包围在中间的叶蘭发起进攻。
    叶蘭携着巍鸣左右躲闪,巍鸣被拽着在半空中腾起,眩晕不止。
    “轻拿轻放,小心本君的性命啊——”
    他瞥向她,眉目之间,英气凌然,吸引着他。他见过很多张脸,暮色沉沉的老大臣,卑躬屈膝的宫人们,还有道貌岸然的舅父,低眉顺眼间,是猜忌,是惶恐,是记恨,是虚假难辨……全都令他寒凉,唯有眼前的这张面孔,肆意桀骜,真实可信,鼻尖上都渗出细汗来。流汗,也是为他,同仇敌忾。
    飞刀齐发,叶蘭占了上风。
    惹恼了领头的杀手,转身将一颗小树反手打断,推向尚未察觉的叶蘭,冷箭暗放。
    巍鸣见状,飞身上前,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叶蘭背后,小树重重地撞向他。五内剧裂。
    “小心——”他哼了一声,浑身瘫软下去。
    叶蘭转头,心惊了惊。刀刃上,临危时,舍身相救,是个有义气的。
    他微微地抬眼,天旋地转,还坚持慷慨激昂地留下话,“你我英雄相惜,小君为你舍命而去了……”
    叶蘭匆匆地在他背后抚了一把,查看伤情。
    “安心吧,我保你性命无忧。”
    他被自己感动了似的,恰如其分地晕了过去。嘴角缓缓淌下一缕血迹,却连声响也无。叶蘭连叫他数声,他都没有反应。她的心渐渐沉下去,胸肺之间有怒意腾起。她冷冷回头,望向那群罪魁祸首,人多势重,敌众我寡,以何抵抗?
    杀手们也觉察了,胜算在握。自古都是弱肉强食,丛林法则,胜之不武那样的话,只留给君子,他们不是,他们是嗜血的工具。
    生命中塞满了死亡,毫无道理地闯出来横冲直撞。
    叶蘭要逼它退却!
    飞刀转了向,砰地一声,贯穿树干。瞬间,落叶纷纷。
    衣衫飞扬,长发披肩,脖颈下的秋水仙,火辣辣,刺棱棱灼伤着她。
    柔情似水,绕指柔终化成百炼钢。
    飞扬的树叶陡然变了身,刺入杀手的眉心,命丧黄泉。银色的面具肝胆俱裂,两断了,额角上,弯弯曲曲,是个墨迹的图样。
    昏迷的巍鸣微微睁眼,恍然大悟。定是一命呜呼了?身子是轻的,眼睛也花了,叶子爷变成了女娇娥?决绝地泄了气,又昏死过去。
    叶蘭揪起巍鸣,逃向林间。
    其他懿沧的杀手见领头已死,几人合力逼近,欲将叶蘭绞杀在此地,再夺走巍鸣的尸体。叶蘭摸遍身上,再找不出一片叶子,手却无意中触到悬于腰间的风哨,她心念微动,想到苏穆,想到今生是否还有再见他一面的可能,心中顿时无限怆然,眼见那人逼近,叶蘭迫不得已抽下风哨,以此为暗器,朝对方射去。
    风哨穿叶而过,飒然作响,也不知冥冥之中苏穆是否一直保护着她,风哨竟一连击毙二人,挡住了一枚朝她袭来的匕首,众人皆惊,一时之间面面相觑,不敢靠近。
    就在此时忽闻马蹄声响,远处一人御马而来,叶蘭还未看清,那人已从马上翩然跃下,挡在她面前。
    叶蘭凝神看去,澎湃的思绪终于平歇,一切的思念至此终于有了清晰的画面,记忆中优雅无匹的侧脸,以及他带有温度的视线,时隔数日之后又出现在她面前。她鼻中一酸,只是硬忍,才没让泪落在他们久别重逢的一刹那。
    “你怎么……”
    苏穆的脸上不掩疲色,想也知道他如何日夜操劳,为鸾倾城的将来争取一线之机。他却依然对她微笑,熟悉的神情,一样的语气:“刚刚就在附近,听见了你的风哨声。”
    叶蘭心弦一动,想落泪,却又觉得温柔无比。
    紧要关头,苏穆抽出佩剑,震开了对方连成一片的蛇形剑,他的坐骑闻声而来,苏穆简单道:“上去。”
    叶蘭摇头,异常的坚定:“我要跟你在一起。”
    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听在苏穆耳中却不亚于催人断肠的毒药,有一刹那他真的在想,就这样走吧,抛下身后一切羁绊,和她一起浪迹天涯,就为了她这一句话,就为了这一句,让他死也足矣。可是他的身份不允许他放弃,姑姑的死也决不允许他无视那些血海深仇,它们就是枷锁,铐住他寸步都不能行。
    “你答应我的,为何还回来?”苏穆喝令她。
    叶蘭一把挣开苏穆的手,挡在巍鸣之前,扶起巍鸣,苏穆这才注意到叶蘭舍生救下的巍鸣,脸色一变,挡在了叶蘭和那些杀手之间:“你我君子之诺,莫要反悔。带着你的人,走……”
    叶蘭仰头看他,眼神无助:“苏穆君……”
    苏穆望向那群杀手,神色严峻:“区区几个狂徒,困不住本君。犯我净土,屠我百姓,苏穆手中利刃,不允。”
    叶蘭扶起巍鸣,尚未道出的那句藏在心里:“倘若这小子真是逍遥堂堂主,此刻需保他周全,日后也许能帮助苏穆君解除鸾倾城之困。”
    “走!”
    推她上去的手在不住地发抖,而他却不准他自己回头。叶蘭被逼含泪上马,苏穆提起巍鸣,将其一道丢上马。
    想来今生相见必定无期,苏穆努力向她呈出最温柔的笑意:“你答应过我的,要保护好自己这条小命。”
    被震退的杀手们再度逼近,苏穆一边挥剑应敌,一边长吹口哨,马儿载着叶蘭巍鸣应声奔驰,渐行渐远。
    “苏穆……”
    叶蘭不住回首,可是敌不过马匹每次跃起拉开的距离,终于他在她的视线中渐渐模糊,只剩兵刃相接的声音,那些即将冲出眼眶的泪终于还是倒流回心间,正如他们每一次的诀别,无泪无言,只带着对彼此最简单的心愿,好好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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