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蘭皇甫巍鸣》第24章 情窦初开

    一团小小的火,煨着破瓦罐。
    茅草屋里,巍鸣呆呆地望向瓦罐中的食物。他的眼睛随着叶蘭手里的木勺子,兜兜转转,转转兜兜,痴痴地看。
    白粥里撒入各种杂食,冒着小泡,咕嘟咕嘟地也像是咽口水。叶蘭将一包食材丢入其中,顿时香气扑鼻。
    巍鸣使劲儿吸了吸鼻子,舍不得粥香四散,浪费了。
    “好了吗,好了吗?我已然饿瘪了。”
    叶蘭瞥了巍鸣一眼,没有好生气地将一大片树叶折叠成个小碗,一勺一勺的稀粥盛进去,过家家似的,全像是女孩子家小巧的玩具。
    巍鸣惊喜地接过去,急急地送入嘴中,不出意外就被烫了一下。“烫,烫,烫——”口含滚粥,贪吃,也不肯吐出来。
    叶蘭摇头:“你慢点。饿死鬼投胎啊?”
    巍鸣仍旧呼呼地喝着稀粥,温热的触感一路从他的腔子里蹚下去,仿佛沉在他逍遥堂的温泉之中,困乏得要睡过去了。曾经的金屋银殿,万事功勋,到头来,抵不上一碗捧在手里的吃食来得安稳。他眼泪都熬了出来,禁不住夸起来,
    “从未…从未吃过如此美味。”
    巍鸣抬起头,亮着一对眼睛,认认真真地。
    叶蘭被他逗笑了,“当乞丐也应励精图治,连这个都没吃过。没出息。”
    巍鸣觉察到了她的鄙夷,也跟着回嘴。“说得你好像是乞丐中的翘楚一般。”还没分出个胜负,转瞬就忘记了,低头呆呆地望回食物去。
    “三餐以此果腹,也是人生快事啊!”
    终究是个饿着肚子的孩子。冷冷戚戚,肚子里一如裹着只不恳驯服的猫儿,抓心挠肺得难受,让人连身子都直不起,那感觉渐渐蔓延到全身了,空气都想咀嚼一番,下咽充饥。
    叶蘭是知道这饥肠辘辘的。
    “儿时家贫,只和娘亲相依为命,遇上了灾荒,没吃的,我娘便给我做这个。”
    他顿时停下来,眼睛里泪汪汪。
    “娘亲烹煮的?……山珍美味也比不得。我娘很早就过世了,根本不记得她煮出来的东西是什么味道。”
    低着头,狠狠地吃下去,要从旁人那抢过来什么似的。是没有归属感的凄惶。
    叶蘭有点感伤,都是想娘的人,自己比他幸运。
    他懵懂地吃着碗里的东西,悲伤,孤独,恐惧,统统都合着活下去这小小的欲望,咽进了肠肚之中。自小他便学会了蜷缩在方寸的盒子中,含着一口气,不悲不恼,接受属于他的苦难。痛得太长久了,那苦难也像是他的玩伴,他也并不把它放在心上。
    “话说,此乃何物,软濡黏滑,甚是爽口?”他咬着半截子青绿的玩意儿,两只黑漆漆的眼珠子凑向鼻尖。
    叶蘭打开身边荷包,把里面的东西亮给他看。巍鸣定睛一看,都是些虫子蚂蚁之类的东西,联想到口中此刻滑腻软糯的口感,胃部涌上一股恶心,他没忍住,刚喝下的粥全吐了出来。
    叶蘭嫌弃道:“你要吐就去远点吐。”
    巍鸣用手指着她,有气无力地质问:“你……你让我吃这个……”
    叶蘭施施然地搅着粥,一本正经地说:“你脚不是扭了么?我特意按照配方给你寻的虫子,好让你补补。”
    巍鸣吐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得拿眼睛瞪她。
    她故意当着巍鸣的面尝了一口,模仿他的语气感叹道:“人间美味啊……”
    “你……”巍鸣羞愤难当,“你真是岂有此理!”
    “不吃了?”叶蘭装出津津有味的模样,故意逗他。
    “饿死也不吃。”巍鸣转开头去,看也不看她,气鼓鼓地说。
    叶蘭主动给他盛了一碗,呈给他,淡笑道:“喝吧,我是骗你的。”
    巍鸣将信将疑,移目看她,仍旧有些不敢接她递来的东西。
    “这粥的做法是我母亲教我的,里面放了些薄荷叶和百合枝,能清热解毒,又能果腹,以前家贫,遇上灾荒没东西吃,我娘就给我煮这个。”
    一席话听得巍鸣静默,默默接过,小声说:“我不是故意吐的……我,我真的以为……”
    叶蘭呵呵一笑:“以为是虫子?灾荒之年能有这些虫子吃也算是不错,若是遇到逃荒,易子而食,析骸炊之都是常事。”
    易子而食四个字听得巍鸣恻然,手上的清粥仿佛有千钧重,他怔怔地看着她问:“真有这种事……我一直以为现如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她冷笑:“国泰民安,风调雨顺,那都是违心的祝福罢了,永远不会存在和平的政权,当权者永远不会看到百姓所受的苦难,并非他们不能,而是他们不想。现如今皇甫世家掌权,自然以逍遥堂而尊,而其他世家的百姓却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他们看见了么?就以鸾倾城为例,数年来城内奴选令,禁武令,折磨得城中百姓怨声载道,难道这些人就不是皇甫世家的臣子了么?一朝君主,竟连这点容人的气度都没有了么?”
    巍鸣听得哑口无言,只是呆呆地看她:“你说的这些……我连想都没想过……”
    叶蘭低头拨弄着那柴火,温暖的光焰映在她欠缺温度的眼中无声舞动:“我何曾愿意去想,想一次便痛苦一回,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也好过时时活在痛苦里……如果真能忘记仇恨,苏穆君也不会……”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觉得无聊,自嘲似的一笑,“我真是何苦,跟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说这些……”
    巍鸣心中千头万绪,既有茫然又有沉重,只觉她说的都是些家国大事,而自己身为逍遥堂储君对此却一无所知,想要了解的欲望从未这样迫切,他连送到嘴边的白粥都顾不得喝,看着叶蘭郑重其事道:“这些话我都爱听,你可以多和我说说么?”
    叶蘭却懒得多说,一语带过:“睡吧,不早了,明天一早还要赶路。”说罢便找了一处空地随意躺下,展开外衣盖在身上,背对着他闭上了眼睛。
    安静的茅草屋内只有柴火燃烧时偶然发出的哔剥声,明月从窗外照进来,洒下一地清冷光辉。
    叶蘭在这静谧的月夜中察觉到一些不同寻常的声音,她睁开眼,翻身坐起,果不其然就看见巍鸣仍坐在原地,保持着低头的姿势,仿佛犯了错正在面壁思过的孩子。
    叶蘭有片刻的无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寻回自己的理智,可语气还是无奈到了极点:“……不要告诉我你又哭了……”
    这一次他却没有特地为自己的眼泪寻找借口,只是低声道:“我知道,我什么都不懂,只知吃喝玩乐,是个十足的傻瓜,就算别人不说,我也知道他们一定这样想……”
    叶蘭目瞪口呆。她这一生只认识一个宁可流血也不愿流泪的苏穆,从未接触过如巍鸣这样爱哭的男子,更加缺乏应对此类情形的经验,顿觉一个头有两个大,收留了他还不够,连他的眼泪都得一并包容。母亲是怎么哄爱哭的孩子的?叶蘭严肃地回忆了一刻钟,联想到那画面,欲言又止地开口:“好……好了……别哭了……我错了还不行么?”
    他自顾自抬起手背,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泪,断断续续道:“难怪长姐对我这么不放心,怪不得小妹对我这样失望,我,我根本就是个废物,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差点蠢得被人杀了,都是罪有应得,活该被人骗……你说,我这个人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用处?”
    叶蘭耐心道:“别这么说,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优点,比如你……”
    她随口安慰的话竟被他当了真,他抽噎着扭头看她,眼睛哭得红红的,他皮肤白皙,五官精致,一张脸竟比一个姑娘家还要秀气,配合着此刻湿红的瞳仁,俨然一副人畜无害的小白兔模样,任谁见了都想狠狠欺负他一下。
    “我有什么优点?”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见他这幅尊容,就很难从母亲这个角色抽身出去,叶蘭当时满脑子都在想,这要是我儿子的话……
    她估计就自我了结了吧,这样的子嗣,实在对不起列祖列宗。
    “你的优点就是……”叶蘭绞尽脑汁,试图找一个相对宽容的词语来评价一下面前这个爱哭的男子,忽然她眼睛一亮,炯炯地看他道,“你的优点就是,脸皮厚。”
    终于轮到巍鸣目瞪口呆,他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只觉得悲从心起,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她面前:“这算什么优点啊!而且,我的脸皮不厚,一点都不厚。”
    “脸皮厚有什么不好的,脸皮厚才能干大事,你知道,尧舜为什么能统一中原么?”
    巍鸣傻乎乎地接她的话:“因为脸皮厚啊?”
    她摇头,悠悠道:“因为仁德。”
    “……”
    巍鸣想了想,确定她还是在耍他以后,忍气吞声,摆出正襟危坐的形容来,他恼了,从地上翻身起来,红着脸,憋出几个字句,“大胆…你这家伙。”
    叶蘭的手臂在空中划了一道,示意巍鸣躺下睡觉,“楚河汉界,不得逾矩。”
    巍鸣气不过,一双眼睛红彤彤的,望着叶蘭的模样又可怜又霸道:“你知道小君是何许人也?竟敢如此失礼待我?”
    一字一句道,“我…我是逍遥堂未来的堂主。”
    叶蘭听到巍鸣的话,转过头来,笑盈盈地坐起身,故作震惊地望着巍鸣。
    他得意了,缓缓地盘坐在地上,双手抱在胸前,是个显摆。
    行走江湖,逢场作戏,她见怪不怪了,眼前的小子,在她面前班门弄斧。她也有板有眼,配合他将这出戏演下去。
    “你是逍遥堂堂主?是前来迎娶郡主的皇甫世家继承人?”
    巍鸣傲娇地一仰头。
    叶蘭正色望向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知道我是谁吗?”
    巍鸣不明其意,又摇摇头。蹙眉打量她,想不出这落魄的少年究竟会是何方神圣。
    叶蘭手指轻扬,信手一指窗外月光,牵引着巍鸣的眼神也跟着追出去,望向草棚外的一轮圆月。
    “我是从月亮中下凡的嫦娥仙子。”
    巍鸣睁大眼睛,很快就意识过来叶蘭是在骗他,纵身一吼:“你骗鬼啊!”
    叶蘭脸色瞬变,满脸嫌弃,并不相信巍鸣,“你再鬼扯,仔细叶子爷打得你满地找牙。”她竖起拳头,瞪着眼睛威胁着。
    “你……”他怒不敢言,放弃了。
    “……君子动口不动手。”只好在叶蘭身后指指点点,小儿意气地嘴里嘀咕着,没一会,躺在地上睡着了。
    梦中,又是那个熟悉的地方。
    静幽幽的水面,除了耳边懒懒的水波拍打之声,没有半点生命的动态。他在水中随波逐流,浑身失了气力,一点点沉下去,如同婴孩回到了母亲腹中,悬浮在生命的起点。
    猛然睁开眼,圆肥的胖脸,两只眼睛鼓鼓地冒出来,不像个人,再定睛看,是个五六岁小男孩,在污水中泡得浮肿起来,白花花的,脑袋不合常理地大得惊心。一个淹死的孩子。
    翻江倒海,恶心得要吐了。
    巍鸣也跟着变成孩童,小小一个,站在水边的泥污之中,手中沉沉拖着一把长剑,剑柄上是个狰狞的兽,獠牙青面,从嘴里吐出利刃。
    父亲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看了他一眼。
    “小儿之错,由为父承担。”
    父亲跪下去。
    他手中的长剑一震,再抬头,父亲的胸口生生豁出个血窟窿,热血咕咕地涌出来,衣襟上绣着的鸟兽图被淹没在血海之中。
    血流得太快了,父亲健壮的身体瞬间颓痿下去。苍白的一张脸,垂垂老去,老得认不出是父亲。
    他怕极了,四下是个滚烫的火炉,走投无路。
    忽地,昏天黑地地露出了点天光,母亲从远处步近了。他还没来得及呼救,母亲就如一片鸿毛一般,伏在父亲的背后了。
    剑穿前胸,她的眼还定定的望着她的儿,哀婉地,连眼泪都没来得及落下。
    幻世成空,孑然一身。
    世界只剩下他孤身一人了。
    ……
    睡在地上的巍鸣满头大汗,在噩梦中痛苦挣扎,泪流满面,却始终不能从那个梦魇中醒来。
    叶蘭被巍鸣的梦魇声惊醒,堂堂男儿,蜷缩成一团,在地上翻滚着。一张小脸被泪水淹过,水亮亮地一片。
    她从床上跃下,将他擒住了,轻轻摇晃。
    “你怎么了?”
    巍鸣艰难地睁开眼睛,天地昏黄,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把抱住了叶蘭,将脸埋在她胸口,嘴中仍旧喃喃碎语。
    他看向她。惶惶的眼神终于在她的脸庞上落定了。
    “没事的,是噩梦。”她起了恻隐之心,轻轻地,在他后背拍了拍。
    巍鸣一点点从梦境中抽离,这才回过了神,放开叶蘭,抱膝而坐缩在角落。顿然一怔,才迟钝地感到,自己还活着。在这漆黑的世界里,危机四伏,刀光剑影,唯有这拥拥堵堵的半间破草房中,与一个偶遇的人,相依为命。
    她是他生命中的一个变数,在无边无际,茫茫然然的机缘里,相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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