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音秋山月》第157章 泥泞

    这是花音第一次见到林景之。
    在时空城正中央的时间高塔顶层的计时大厅，她迎着满城灯火，见到了这位久负盛名的科学家。
    他却不是《天际名人录》里丰神如玉的智者模样。
    花音见到的是一个头发灰白的老者，他穿着一件和凯恩一样的洗得发白的军装，肩头是一排大大小小的勋章，它们散发着比时空城的夜景更璀璨的光泽，花音惊讶地发现老科学家的脸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疤痕，这让他的脸看上去有些丑陋有些狰狞，那张脸上几乎找不出他年轻时的痕迹，她想起本源之门的第二次爆炸，明明那里已经不存在本源之力了，这些疤痕理应是可以被丰神郡的整容技术消除的，但他却没有去修复，也没有选择佩戴面具来遮掩，就那样坦坦荡荡，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
    花音不由得攥紧了初空的手。
    “瀚海领主千里迢迢来时空城，是有什么要紧事？”老科学家打了个手势，将高塔顶层的所有摄像头和生物扫描装置都关闭了——在初空抬手将它们打碎之前。
    “帮我找个人。”初空不客气地说，“可能在你的地盘里。”
    林景之笑了笑，只有那笑容仿佛还保留着他年轻时儒雅随和的样子，他走到一台巨型计算机面前，按初空提供的信息在计算机里进行输入和检索，花音发现那是一台控制着时空城里所有扫描探头的电脑终端，这个科技发展在人类文明最前沿的城市，在吸引了天际各地的奇工巧匠前来进行“自由科学革命”的同时，也投放了无数的摄像头用来监控每个人的一举一动，也许大街上随便一棵树上的叶子，也许公园里几只不起眼的蜜蜂，也许穿梭在小巷里的老鼠和蜘蛛，也许它们都是携带着扫描探头的人工投放物。范围覆盖了时空城的所有角落——花音毫不怀疑他们的车一开进时空城地界，监控终端就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到来，与其遮遮掩掩又要找小兔又要规避无处不在的探头，初空索性就直接来找林景之。
    小兔果然在时空城。
    不出五分钟的时间，林景之不但定位了小兔目前所在地，还在庞大的数据库里，把她一周内的行踪全部摘了出来——纪元315年11月17日，FTF校内赛开幕式当晚，小兔就通过云白财团的私家羽行门来到了时空城，她那天穿着一条薄樱幻和幽灵蓝稀有双色染制的华丽长裙，梳着一个不属于小孩子的贵妇高髻，披着一条闪闪发光的雀翎斗篷，还戴着一条看上去相当沉重的水晶项链，全身行头价格不菲，显然是出自云白雪的手笔，同行护送的还有大主教库克、大法师泰森以及两个女佣，一行人到达时空城后，库克和泰森离开了，两个女佣和小兔登上了一辆在羽行区门口等候多时的加长豪华光能车，如果花音多关注一下娱乐新闻，就很容易知道这是朴梓言本人的座驾之一，像是为了妥善保护明星隐私，车窗都是单向视野的电子玻璃，里面可以清晰看到街景，路人却根本无法往里窥视，但这车里一样潜伏着时间塔的摄像探头，林景之切了个画面，车里的录像就被调取出来，朴梓言不在车里，他的助理和经纪人都在，在云白雪的安排下，小兔被当成了贵宾来招待，一听可以和偶像共进晚餐、还能去后台看他彩排、甚至去他下榻的酒店套房里和他面对面聊天，小兔简直都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助理和经纪人告诉她：“这就是真的！你是雪公主最好的朋友，又是天际最可爱奖的唯一获得者，必须是咱们明珠娱乐的头号贵宾呀！能认识你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同样是梓言的荣幸呢！”
    一车的人都把小兔夸上了天，从最初的欣喜若狂到后来的飘飘欲仙，小兔到达酒店下车时，已经激动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随行的助理还告诉小兔，他们正打算举办一个天际锦鲤的超级活动，如果小兔愿意，可以把最终锦鲤的名额内定给她，让她彻底成为天际大陆最幸福的女孩。
    小兔亲口对朴梓言说：“我都幸福得快要晕掉了！”
    云白雪没有食言，这些日子里，小兔不但和朴梓言一起吃饭、一起去后台彩排、一起游泳听歌聊天，还用闲余时间玩遍了时空城里所有的知名景点——这时间塔，两人前天刚刚来过观光层，小兔亲亲热热搂着朴梓言的腰，让助理给她拍了一打照片。
    这些照片，林景之自然也有，他还问初空：“你要看吗？”好像这世上只要是被网络信号覆盖的地方，就没有他掌握不了的信息。
    初空冷冷地说：“不用。”
    于是林景之又切了画面，现在显示的是实况直播了，小兔正与朴梓言坐在一条私家游艇之上，满面潮红地喝着玻璃杯中的鲜艳液体，这是丰神郡地界闻名遐迩的「时间停止之湖」，有一座由天工级奇匠纯手工打造的摩天轮架设在湖上，摩天轮呈齿轮形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运转，但它呈现在湖中的倒影却是一座永久静止的巨大钟摆，时间停止之湖因此而得名，每天都有无数游客慕名前来，这是最古典的艺术和最先进科技的完美结合，也是上流权贵们用来聚会狂欢的首选圣地，而现在，在小兔平常已经吵着要睡觉的这个点，湖上只有朴梓言自己的一艘私人游艇，似乎这里被明珠娱乐进行了包场，没有任何人打扰小兔和偶像在时空城最后一夜的独处时光——明天她就要和偶像一起去微风城观看他的巡回演唱会第二站了。
    “欧巴欧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好想和你一起同台唱歌啊！”小兔忽然捧着脸，又害羞又撒娇地对朴梓言说，“你的每一首歌我都能倒着唱噢！”
    “我们认识的第一天你就告诉我了呀。”朴梓言宠溺地摸摸小兔的脑袋，“等明天我唱最后一首歌的时候，我会选一个幸运宝贝上台，你想做我的幸运宝贝吗？”
    “啊啊啊想啊想啊！”小兔激动得语无伦次，“我想永远、永远做欧巴的宝贝！”
    “那你可不要紧张喔。”
    “我、我才不会紧张呢！”
    湖水波光和小丫头脸上的红晕一起映在玻璃杯中与美酒飘忽荡漾，不知是不是南波万以前很少给小兔喝酒的关系，她兴奋了没一会就醉醺醺地倒在了朴梓言的怀里，而朴梓言这位万千少女心中的天皇偶像巨星，此刻却如邻家大哥哥一样贴心地拿过一件斗篷盖在小兔身上，还替她把辫子散开让她睡的更加舒服，像是生怕吵醒她一样，他的动作特别轻柔，仿佛对待一片呵护在心尖上的小羽毛，一点大明星的架子都没有。
    花音也是看傻了眼，她一直都不喜欢这个小白脸，更不喜欢他唱的文化垃圾，而且听双胞胎说多了那些大明星背后的混乱生活，因此对他更没好感，没想到现在一看，朴梓言竟然干干净净，不但对小兔一点非分之想都没有，还把她照顾得相当好。
    过了一会，朴梓言喊来助理，助理直接开车从游艇上飞走，把两人送回了酒店休息。
    林景之笑眯眯地说：“需要再往下看吗？”
    初空直接用计时大厅的电话打给了南波万，说了小兔所在地点之后，就让这位小兔实际意义上的监护人去处理后面的事情了。
    “你竟然不生气。”从时间塔离开，花音忍不住对初空说，“还以为你至少得亲自去把小兔从朴梓言的房间里拖出来然后教育她一顿。”
    又乱跑，又撒谎，又不回消息不接电话故意玩失踪，害得他们横跨天际整个大陆去找她，初空的身体状况本来就不好，还要为她奔波操心，还要看她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人也不能没心没肺成这个样子。
    初空不生气，花音自己都生气了。
    “我说过，我管教她的时间并不多，大多数时候，是南波万在担任监护人的角色。”初空解释道，“而且她自己决定的事情，我……尊重她。”
    “你指的是……”花音飞快地扫了一眼他的面具，“她喜欢朴梓言胜过喜欢你？”
    面具后响起嘲讽的声音：“我以为你的脑子不会让你问出这么无聊的问题。”
    花音却又追问：“那你喜欢她吗？”
    “……你想多了。”这次他说。
    那你喜欢我吗？
    花音张了张口，却终于没能问出口，只抱着他的胳膊问他最近风暴平原那边的状况。
    而初空说的，与花辞树所截获的情报也没有太大区别，唯一的区别大概是初空并不把那位西行神王放在眼里，而如今联盟内部正在为是否需要大规模出兵讨伐而争执不休，这就不关他的事情了。
    “那你现在是忙完了？”
    “嗯……对于那位大江山杖的继承人，我更关心丰神郡的发展。”初空说，“今天见到你的……偶像了，感觉如何？”
    花音倒是有些惊讶初空竟然会问她关于林景之的看法，“我首先比较奇怪他为啥不去整容？”小姑娘眨着眼睛说，“《天际名人录》上的他……明明保养的很好，看上去最多也就四十岁，现在却……”
    “他的资料收录得很早。”
    “我是说他为什么弄了一脸疤也不去修好，还变的那么老了。”
    “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把心生年龄停留在某个时候的，也有很多人选择了与时间一起流逝。”初空平静地说，“去年夏天，我到知返河流域拜访过他，向他请教一些关于梦想乡的事，他原本能够和铃仙族一起西渡去梦想乡，但他最终选择了留在天际大陆，继续做杜丰的走狗。”
    “为啥？”
    “他的妻子，梦想乡的大门没有为他的妻子敞开，所以他留了下来，他选择和时间一起流逝，他和他的妻子都是如此，对他们而言，变老是一种坦然面对，容貌对于他们彼此并没有多重要，世人的眼光更不足为道。”
    “我、我当然也是这么想的……初空，我……”
    花音纠结地扭着手指，她忽然很羡慕林景之的妻子，抛开了年轻肉体的互相吸引，老科学家夫妻之间的感情，才是沉淀了岁月的真爱啊。
    而她多想也能与身旁之人一起拥有这样一份相濡以沫的未来，她清楚确认自己根本不在意那面具油彩之下会是怎样的一张脸。
    “初空……”
    小姑娘又拉了拉他的袖子，欲言又止。
    大概是时空城满地监控的关系，初空只是无声地打开了一个传送通道，示意她可以回去了。
    直到一小时后两人回到风雨城，他才问她：“你想说什么？”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风雨城还在下着彻夜的大雨，或许是大雪来临之前的最后一场雨了，他们的落地点位于星屑湖畔，小兔经常缠着他一起来“钓鱼鱼”的地方，而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花音开了一个空气立场隔开雨水和雨声，这让她可以清楚听到他的任何回答，她不想再错过一次了。
    初空沉默了很久，照明术的光芒将他的面具覆上浓重又抑郁的阴影。
    花音抓着他的攥紧又松开，手松开又攥紧，她听到他低低地叹了一声，她的手最终还是松开了。
    他说：“我不值得。”
    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斗篷展开如一只受伤的黑蝙蝠低掠过雨水泥泞的夜幕，很快就没了动静。
    只剩花音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大雨中，雷声惊惶炸起，而她什么都听不到。
    时空城，时间塔。
    当电子屏幕上显示的传送通道消失后，计时大厅的门开了，一个面如冠玉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他个子很高，双眼灼灼有神，他没有穿军装，也没有佩戴任何徽章，他只穿了一身纯白的浴袍，踩着一双软趴趴的拖鞋，这让他看上去不像科学院或是研究所的院士，更不像一个头脑堪比计算机的科学家。
    如果金知墨在这里，也许会认出他和当初那位黄衣修行人的眉眼神态，竟有那么一丝相像。
    林景之见到他来，并没有什么意外，而是把一份整理好的资料用虚空投影推送到了他面前。
    “看来，他很警惕啊。”年轻人随意看了一眼那些数据，就挥挥手全部清除了，只保留了初空说“继续做杜丰的走狗”这一段，还好整以暇地重复播放了好几遍，像是在收看一个相当有趣的节目。
    “他确实很警惕。”林景之不得不阻止了视频录像的洗脑循环，“时间塔里的扫描器无法当面对他使用，这些都是街头扫下的，并不精确，而且他一开始就有所防范，生物数据很容易被他伪造。”
    “没关系，在真正的科技力量面前，那些邪门歪道、雕虫小技，都是垃圾。”年轻人露出了一个愉快的笑容，“就算我爹给他本源之力，那也是垃圾，想用来对抗我，还是太天真了，只不过他的存在，始终让我有些心烦。”
    “我昨天倒是知道了一个关于破解第八元素的线索。”林景之笑道，“看来你得给他上记一功了。”
    “哦？”
    “上来吧。”老科学家又打了个手势，一架电梯缓缓上升到了计时大厅内部，电梯门打开，出现的赫然就是前一刻还在陪伴小兔的朴梓言。
    “见过领袖，见过大师。”
    朴梓言一来就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
    这位穿着浴袍的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丰神郡领袖、杜弥生之子、现任天际执世者——杜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