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无限好,只是须臾间。
帐子换成了姜黄色细葛布裁制的,暖煦的颜色,却抵不过微寒瑟瑟。透过窗格上的轻纱看出去,外面的树枝,已由嫩绿变成了绿黄,显出了淡淡的秋意。
织成这一次的病情,来势汹汹。
自那一日晕倒后,虽是半日后便清醒过来,却一直神态恹恹,总不见精神起来。纵有谷少俊每几日便往桐花台来,也似乎没有什么起色。
后来还是织成自己说,请谷少俊以调理魏王的身体为要,她这边若有什么不适,自会令人去请,谷少俊才来得疏了些。
但曹丕给谷少俊的赏赐,却并没有因此减少。
此时董娴坐在离织成的床榻不过数尺的地方,一边细心地描着织锦的花本,一边絮絮地跟织成回话:
“世子说快到祭月之令了,让人送了十坛菊花酒、五匣内造糕饼、五匹彩锦、一对玉璧给谷神医。府内外的人都说,世子待夫人当真极是上心的,否则谷神医再是华佗弟子,也不当得世子如此的看重。”
中秋这两个字,虽是从周礼上便有了记载,但当真成为节令之名,还是在宋朝之后。此时的人虽也将其当作一个节日,却都是称的“祭月”。所谓春天祭日、秋天祭月,不过是举行一些赏月饮宴的盛事,来感怀上苍以日月之华来滋长万物的意思。没有后世的月饼,但也会有适应节令的菊花酒和糕饼等物。
曹丕连这样的节令都不忘谷少俊,以他世子的身份来说,自然是相待极隆了。曹操的病情虽也一直是谷少俊在诊治,但曹操缠绵病榻已近一年,后来朝政渐渐移交曹丕处理,对谷少俊的打赏也一直是中平八稳,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近来频频赏赐谷少俊,的确是在织成病倒之后,也难怪被人这样评说了。
织成不答,问道:“七日前我让他们重新织那回雪锦,如今如何了,那颜色可纯粹些了?”
她即使是在病中,也一直没忘记以曹操的承诺,那回雪锦经过一再改良染织之法,比起从前自然是晶莹轻薄许多,但却总是未达到真正的纯洁无瑕之境。七日之前,织成甚至拖着病体再去看了一次,又亲自看着他们除去丝中杂色,再捻丝为线,放入织机之中。自她改良织机之后,从前一月才能织出一匹的速度,也提高了一倍有余。如这样没有什么繁复花纹的素锦,十日左右便能完工一匹了。
董娴迟疑了一下,道:“说是再过三日便能织完这一匹。”
她执笔的手,也微微一顿,连忙掩饰般地去描画花本,却不敢再多说一字。
世子妇病后这数月以来,对世子的态度,似乎也大有不同。
而在她病后,无论是巴蜀那边的刘备、陆焉,还是东吴的孙权、陆议,甚至是远在陇西的杨阿若,荆襄等地的崔林素月等人,都遣人前来探视过。陡焉遣来了李不归,杨阿若遣来了杨虎头,而崔妙慧和辛苑更是私下派人前来探视,她们一个是刘备夫人,一个嫁了刘备的亲近大将糜芳,已不能如从前一般自由往来于邺地了。
虽然织成拦住了要亲自前来的崔林等人,但素月却不顾其拦阻,风尘仆仆亲自来了一次,见到织成的模样,不觉眼圈便红了,半跪在榻边,泣道:
“主君既然如此,何不随素月前往荆襄,看看风景,散散心情也好。这邺地巴斗大的天空,也难怪让人憋气。”
董娴当时在旁边吓了一跳,只道素月果然在荆襄一带独挑大梁已久,非但是眉宇之间多了不少英毅之气,甚至说出话来,也大不如从前的小心翼翼。
夫人的夫婿爱子皆在邺都,且邺都如今为天子所驻,天下中央,如何能是“巴斗大的天空”?
织成却眉眼舒展,真心地笑了,一边让人扶素月起来,一边嗔她:“果然是见过五湖四海的人,竟嫌起我们这巴斗大的天空了!也不知是否会嫌弃我这如今只居内宅的妇人,也不过是针眼大的眼界?”
素月这次虽然脸红,却不肯起来,正色回道:“主君如那蛟龙,便是困于金池玉渠之中,亦一样有江海腾跃之志。素月一生,原本该是沉沦下潦,浑浑噩噩的一生,都是因为遇见主君,又倚仗主君之力,方如男子一般堂堂正正存于这世间,又如何敢对主君……”
“好了好了,”织成笑着打断话头:“你的心意,我自然明白。”她的笑容不同与以往,仿佛是从内心焕发出来一般,素来苍白的脸上,也多了一些熠熠的光华:
“许久未见,我正有许多话,也要对你说呢。”
董娴当时知趣地告退出去,心中对于素月,也是不无感慨。
当年一起在织室之中,这个沉默少言的素月,仿佛只是灰色背景的一部分,很难让人驻目。但后来被织成起用之后,却如明珠除尘,光芒四射。
也许外人会羡慕她与董媛二人,一个长侍世子妇身边,一个去做了武德侯的保母,前程无量。但董娴心中却明白:织成是因为顾念她们昔年相随的情份,才给她们安排了这样的未来。织成素有识人用人之能,为她们所有人安排的未来,无不是与各人的性情心境相符。崔妙慧和辛苑,又何尝不是求仁得仁?
而素月,董娴隐隐约约地感觉到,织成是将自己的织坊中,很大的一部分交给了她。崔林乃是男子,身为织成的代言人四处交游,而真正暗中掌握织成“家业”的人,只能是素月。织成当初的云落织坊本就名动天下,又得蜀、吴、魏三方甚至是天师道和游侠儿之力,发展迅速,只是当她嫁给曹丕之后,将大量精力用在了邺地的织造司之中。如今天下织锦,看上去三有其二,是出自织造司的魏锦,也正因为此,曹丕军库日渐充实,就在前不久厉兵秣马,听说正是要攻打荆州,想要夺回被东吴所占的数郡之地。其倚仗也正是魏锦宛若真正的黄金般,但凡织出来,便是源源不断的金钱,东吴虽也盛产丝麻,奈何技艺不够,吴绫等物被魏锦打压得抬不起头来,长此以往,哪里是装备雄厚的魏军对手?便是朝堂之上的诸君,也都看在眼里,不免有了许多自得之心。甚至如今都有一些传言,说是世子乃天纵英才,令天下归心指日可待。
说这话倚仗的是什么?无非便是织成管辖之下的织造司,能保魏军之资后顾无忧!
但织成的云落织坊,并未因此而受到什么大的影响。至少织造司中,所有珍奇的花本,皆是从云落织坊中而来。甚至是所有原材料——那些原丝生丝,蚕桑之业,都是云落织坊在暗中控制。若织造司如滔滔江河,那云落织坊便是江河之源,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素月执掌了云落织坊,则织成对她如何看重,更不需赘言。织成如今贵为世子妇,这一切交由素月处理,不免就有视素月为继承者之意。
董娴虽与素月有起于微寒时的情谊,但如今看她,却觉出了有彼此间的距离,竟有了几分敬畏之意。
素月那一次在府中只呆了半天,便被织成催促离开了。只到曹丕晚间回来,问起素月之时,才知已经离开,不禁怔了怔,温言向织成道:“你如今身体不适,让素月陪伴些日岂不是好?如今崔女郎她们远嫁,阿媛要照料元仲,你身边只有一个阿娴,岂不寂寞?”
织成抬起头来,面色平静,但不知为何,董娴却觉出她眼中掠过一抹讽剌之色,淡淡道:“人生漫长,谁又能始终陪在身畔呢?素月也有她的生活,见过一面,全了情份,也就罢了。”
曹丕沉默下来,没有再说话。董娴挑亮了灯芯,悄悄退出去,心中却涌起一股不安来。
世子与夫人,自夫人病后,便似乎失去了从前的融洽。倒也不是不和睦,未曾吵过嘴,甚至世子在夫人病后更加温柔体贴,但夫人的态度虽然温和,却始终有了疏远之意。
董娴都能感觉出来,世子难道会不知?
夫人病了之后,便自己要求搬出了那座名为桐花台的轩阁,回到了最初入府时所住的春阳殿。世子起初还想着要跟着搬过来,也在春阳殿之中歇息,想要亲自看顾,以弥补白日忙于政事无暇陪伴的疏忽,这在董娴等人看来,自然是情深意笃的表现,但夫人都委婉以养病为由拒绝了。世子当时脸色便不甚好看,但仍然强行抑制了不悦之意,反而温言劝她好好将养,未发一字恶言,足见对于夫人仍是眷爱如初。
曹丕如今是独自一人居于桐花台,府中众姬妾虽惧于织成之威,但难免有些蠢蠢欲动。董娴与董媛都曾委婉劝过织成两次,平时也多为曹丕说话,但被她目光淡淡一扫,不免心中凛然,再不敢多说一字。
董娴,毕竟不是槿妍和素月啊。
织成闭目养神,在心中想道。
若是槿妍,会明白她心中的坚持,绝不会做出那些所谓弥补夫妇裂痕的举动。或是素月,懂得她一生所求,只会慨然支持她的一切行为。
甚至是董媛,论心中亲近,也是比不上槿妍与素月的。
只是,正因为此,织成才不能自私地将她们留在身边。槿妍和素月,就如同木槿和明月,天生就该在郊野荒崖之间自由地开放和升起。
所以她将槿妍留在了天师道中,而将素月送入了广阔的江湖。正如她将崔妙慧和辛苑一起,送往巴蜀一般。
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她心中就有了隐约的不安,认为她们离她越远,就越是安全呢?
她想起了那块鱼形木板,拆开木板中夹着的帛书,看完之后她便烧了。就是董娴她们,也不知道那帛书之中的内容。曹丕曾经委婉地问过,她只说是一首诗,曹丕便没有再问下去,观其神色,似乎是不信的,但她无意进一步解释。
事实上,郅伯齐在这帛书之中,的确是写着一首诗,那是《诗经》中的《四月》一诗:
“秋日凄凄,百卉具腓。乱离瘼矣,爰其适归?”
秋风凄凄,群芳凋零。一个人在外颠沛流离,是何等的痛苦啊。那么,何时才能回到家里呢?
眼下,建安十九年的秋天,已悄然来临。
而她来这异时空的三年之约,也将到期。
此时见织成不语,董娴自然不敢再接着说下去。正绞尽脑汁地想要说些新话题时,却听脚步声陡然响起,杂乱不迭,完全不象平时世子府中训练有素的那种脚步声。
正微微皱眉,却听一个婢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几分慌乱:
“启禀夫人,铜雀台遣使入府,魏王有诏,令夫人即刻觐见!”
铜雀台!魏王诏见!
织成蓦地坐起身来,因坐得太急,眼前一阵发黑,险些又倒回榻上,被董娴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夫人!”
“快,快与我梳洗!”
织成的语气有些急促,董娴虽然意外,却也有些疑惑:夫人病倒之后,魏王也曾多次遣人前来探视,的确未曾召夫人前去,但即使如此,夫人又有什么好惊惶的呢?若魏王当真有什么事,此时世子就该遣人回来报讯了。况且并未听说世子也要一同入铜雀台,足见魏王无恙。
然见织成脸色凝重,董娴便唤了两名侍婢入内,一起帮织成梳妆,正将一根芝草瑞云纹的玉簪往髻上插去时,织成忽然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阿娴!快去织室之中,取了那匹回雪锦来!”
“夫人,那锦尚未织成……”
“未曾织完,也取来罢。”
织成目光有些董娴看不懂的悲哀:“余下部分,以银剪截断便行了。”
也就是说,不过是大半匹锦的样子。
董娴不敢多说,连忙告退出殿,自去吩咐心腹侍婢拿了自己印鉴,前去织室中将回雪锦取回。
一切皆已完备之时,已是到了申时一刻。出殿看时,董娴不由得吃了一惊,在殿外等候之人,竟然不是别人,而是贯休。
“贯老。”她赶紧行礼:“贯老亲自前来,怎也不令人通报一声……”回想方才那婢女情态惊惶,显然正是因贯休亲临之故。但却没有说出贯休之事,“是老奴想着世子妇病体未愈,不愿多加打扰,才让那侍婢休报。”
贯休的态度还是那样谦和,只是和以前相比,似乎憔悴不少,眼圈下有了一圈浮肿和淡淡的青黑,显出了几分老态。
他说得没错,若是知晓是他前来,不免一番迎迓,又耽搁许多时间。只是那小婢也太妄为了一些,无论贯休是否交待过,她毕竟是夫人的侍婢,岂能听贯休之令?
但眼下情形似乎不对,董娴也不便多说,扶了织成,却见她目光茫茫,对他们方才所言也似乎心不在焉,只道:“快些走罢。”竟是连对贯休,都没有寒暄的想法了。
贯休默然行礼,当前上了一辆小小帷车,却是宫中样式,显然是他来时的代步工具。
织成未摆世子妇的舆驾,而是坐了一辆华盖翠帷车,贯休的帷车在后,一并驰出府去,直奔铜雀台。
铜雀台,无梁殿。
无梁殿是最近峻工的殿室,据说殿中无一屋梁,皆是被工匠以巧妙方法将屋脊搭筑而成。曹操爱其精巧,连摘星楼也不住了,甚至顾不得病体劳顿,也要搬入此殿居住。董娴尚是第一次来,所见之处,廊庑华美,檐阑回啄,虽不及摘星楼那样层数众多,但因了所筑高台甚为巍峨,殿室浮于其上,却如凌云端,宛若仙宫。
董娴被留在外殿侧室等候,由贯休带着织成,径入寝殿之内。
寝殿阔大,四壁辉煌。帷幔低垂,虽是白天,却明晃晃地点着数十支蜡烛。兰麝青烟自伏在案旁的镏金小兽口中徐徐吐出,一边的几上还有镂花小炉,里面落满淡白色的篆形香烬。
燃了这许多香料,自然有甜腻浓郁的香气氤氲殿中,久久不散。然而那香气下仿佛有糜烂的气息,蠢动着一点垂危病人常有的恶臭,令得织成心头几番烦恶,强行忍住作呕之意,甚至不得不以天一真气调整自己的内息。
她被引到榻前,两边罗帷早被高高挂起,露出当中床榻。榻上被褥是上好的红青地矩纹绒圈锦,繁丽华艳。
这锦也是昔日旧物,记得正是织成第一年接管绫锦院时,亲手所绘花本,令织工制成的。此时以柔软的青绸为里,夹层之间填以丝绵香屑,单只看一眼,便知触肤软柔,极为舒适。
想来曹操正卧于那片锦绣之中罢……织成抬眼看去,却暗暗吃了一惊;那锦绣之外,只余一个发髻苍然的头颅搁于黄底芝草纹缎枕之上,一动不动。
榻前两排,鸦雀无声地跪满各色美人,此时见她进来,又一起向她伏身行礼。
那些正是曹操平日所宠爱的姬人们,都是纱罗装裹,髻上珠玉在烛光中耀然生光,脸上敷着厚厚脂粉,看上去倒也光艳,此时在这充满了甜腻香氛的殿中,那木然的面孔,恍然间却仿佛给人以错觉:似乎她们早已失去了生气,一个个都象死人。
贯休以与他年龄不符的、轻捷的疾步来到了那床榻之前,低声禀道:
“主公,世子妇已到。”
那颗苍发蓬然的头颅动了动,贯休上前一步,熟练地将其扶起,红青地矩纹绒圈锦被缓缓滑下,被贯休随手又掖好——那被中之人坐了起来,倚靠在贯休又敏捷塞好的几个绣有瑞鹿云气的黄缎靠枕上,嘶哑着声音道:
“是织成么?快些过来罢。许久未见,又不知你养病如何了,便召你过来,如今看去,你气色尚好,料想很快也就会康复如初了。”
那声音正是出自曹操。
他居然不是称她为甄氏,亦非阿宓,而是……而是她曾经坚持过的本名——织成。
织成看了过去,陡地僵住了。
眼前所见的,不再是叱咤风云的绝世奸雄,不过是一个衰弱垂死的老人。
不错,衰弱垂死。
没有任何人说起曹操如今的病情,大家都只知魏王正在养病。甚至此时他的脸色,亦不算十分枯槁,鬓发肌肤,也打理得十分精洁。但是织成这一眼看去,便已确定,昔日那种勃勃的生机,已经从这个老人的体内抽离了,仿佛春风毫不眷恋地卷过湖面,只留下瑟瑟的秋意。这是一种生灵之间才有的对于生命的敏锐感知,令得织成瞬间涌起了感伤之意。
“魏王!儿妇有一物献上。”
“哦?”
曹操显然有些意外,眼中浮起喜色:“还真没想到,召见织成,会有意外之喜。不知你所献何物?”
织成在榻前垂首跪下,她高高举起的双手之中,放有一只极精致的小小金盒,那金盒只有寻常人巴掌一半大小,四棱方正,花纹简单,看来倒象是平时盛胭脂的盒子。众美人原是木然跪侍两边的,此时终于有了些生气,互相间面面相觑,不知道她这是弄的什么玄虚。
织成对她们的目光置之不理,自顾自地打开盒盖,从中拿出一物,竟是一方叠好的雪白丝绢,放在掌中,只觉小巧单薄之极,宛若是一片雪白的叶子。
曹操目光一亮,道:“织成,你这是……”
织成不语,只是俯身下去,将那丝绢一层一层,就在这床榻之前的氍毹之上,铺展开去。
展开,展开,再展开……
那丝绢被一层层铺陈开去,两边的美人纷纷后退,到了最后,这看似极薄极小的一片丝绢,在展开之后,居然几乎是铺满了整张榻前的地面。
而那些美人凝眸看去,不由得忘了应有的仪态,失声惊叹起来;“啊呀!”“不是丝绢,是素锦!”
上好的雪蚕丝,有着细微的粒状晶光。被烛火一映,显得分外通透莹然,柔白如云,洁如春雪。即使未曾亲触,单看那透薄的质地,便知触及之时,必亦如一片春雪,颤然欲融。而此时织成却将其中一角轻轻拎起,恰有烛光透过这片“春雪”,却依稀可见,其间暗杂了丝丝缕缕的淡金色花纹,错杂疏朗,如云中霞影,华贵夺目。果然竟是素锦!
只是,寻常素锦,又怎会有如此繁绚之美?
“儿妇取并州银刀将雪蚕丝剖成八根,经纬参差,经斜三枝,纬斜三花织成丝绢,又抽取发细金缕丝两万根,以十二镊十二提织机造就云纹形状,耗费一百二十一天,才有了这半匹回雪锦。锦长七尺,宽六尺,重二两,可折叠塞于胭脂盒中。随身携带,也极为便利。”
织成起身,从旁边几上取过一只金盏,盏中尚余清水少许,她手腕一扬,在众美人惊呼之中,那些清水皆洒落于回雪锦上!
曹操也吃了一惊,俯首看时,却见无数大大小小的水珠,晶莹浑圆,密密匝匝,往四面滚落,最后渗入氍毹之中,消失不见——而回雪锦上,却无半分濡湿之意。
织成凝视着曹操的面庞,轻声道:“启禀魏王,此锦细密异常,水浸不透。若是魏王喜欢,儿妇愿再制全匹回雪锦,为主公绘就一幅万里江山图。”
既然万年公主试制此锦的初衷,是为了要绘就一幅可供随身携带、随时可观的万里江山图,那么不易水浸、揉皱的质地就非常重要。
故此在织绢之时,织成也充分地利用了现代技术,比如绢面虽然透薄,却是细密异常,便是将水浇上去,那水珠都轻易不能渗透,这便是参考了那件天衣的质料。其实后来织成细细想来,那天衣之所以当初竟花了她三十万的高价,其实大部分是因为那只红宝石戒指的功效,它提供了飞行器的驱动力,可以令穿着“天衣”的人能够离地而飞起来。至于那“天衣”所用质料本身的价值,无非就是轻薄不易浸水罢了。
曹操沉吟了片刻。
“织成,昔日你曾对孤说,必倾平生之技,令这回雪锦干净纯粹,全无杂色。”
他手指微抬,指了指那烛光映照之下、金纹半隐的锦面:
“听闻你殚尽平生之技,数次改进织法,却只得了这样半匹回雪锦,且这回雪锦中,竟夹杂如此绚丽之纹,这又如何算得上干净纯粹,全无杂色?难道你昔日之言,竟在妄言欺孤么?”
他乃是在质询,目光深沉,若有所思。而其话语之中,仍有着万人之上的威严,殿中寂然无声,那些美人惊惶地低下头去。贯休立在一旁,宛若入定一般,一动不动。
织成也沉吟了片刻。
“启禀魏王,儿妇昔日以为,回雪锦之贵重,无非是在于其一如人之真情,洁若冰雪,全无杂质。”
她微微一笑,那笑意之中,却似是带有苦涩:
“然而,儿妇如今却明白,人之真情,纵然曾坦荡无邪,洁如冰雪,但探寻下去,终究有其细思深微之处,若要剔尽幽微,令其通透纯粹,那便无法织成回雪锦。”
“唔?”
“水至清则无鱼,情至真则弗存。”织成微笑着直视他探询的目光,全无躲闪之意,有的只是淡淡的苍凉;
“天下万物,莫不如此。所以真正的回雪锦,它的珍贵之处,并不在于它的纯粹,恰是在于它的杂质。”
“唔。”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所谓悲欢离合,终究会成为旅人行走间的风景。”
她垂下眼来,凝视着那烛光之下,通透莹洁、却又熠熠生辉的锦面:“一如这锦中的杂质,终究会织成繁绚的花纹。”
一片难以言状的静寂。
秋风吹过,若是在春阳殿,此时窗纱上当映出疏落的枝影。但这无梁殿实在地势太高,唯听簌簌微响,窗纱上却空无一物。
是不是有时走得太高太远,反而会更加孤独冷清?
“起来坐在一边说话。”
曹操咳嗽一声,便有宫人拿来了厚厚的锦垫。织成起身谢过,踞坐其上。
曹操挥了挥手,众美人知趣地退了出去,贯休走在最后,轻轻掩上殿门。
啪,旁边黄金铸成的七枝瑶树灯台之上,有蜡烛爆出一朵烛花,曹操出神地望着那支烛,半晌没有说话。
织成也不语,默默地坐在一旁。
“如果没有子桓,你会不会嫁给瑜郎?”曹操的声音忽然响起,却令得织成一惊,大出意外。
“魏王……”
“又何止只有一个瑜郎?恐怕还有刘玄德、孙仲谋,甚至是陆伯言、杨阿若……听说崔有鹤也投奔在你的麾下,为你奔走效力,却刚刚拒绝了清河崔氏为他求得与范阳卢氏的联姻之事……想来,他的心中,也一样记挂着你罢?”
“魏王!”织成这一次却是不由得失笑:“你当我是万人迷?我可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
“呵呵,”曹操脸上多了些红润光采,从喉咙里发出苍老的笑声,隐约依然有着当年观眺沧海的豪情:“织成你心怀高远,志趣高洁,与当年的阿宜颇多相似之处,但若论惊才绝艳,又要胜过阿宜,且你行事果决,却轻利重诺,浑不似寻常人那般鼠肚鸡肠,凡与你相处者,受你仁义所感,莫不肝胆相照,愿生死相托,并以为幸事。若是个男子,有此性情,恐为一方之雄!如今虽为女子,却愈显珍贵,但凡天下英雄,如果有见了不动心者,必然是伪善之人!便是我曹孟德也一样动过心!”
“……”
织成再是心理素质好,此时也不由得脸上发烧,对这位豪言无忌的公公着实无能为力,不免瞪了他一眼,道:
“魏王慎言!”
“这有何妨?当初若不是子桓一力求娶,我也愿迎你为夫人!只是后来看你性情,并不愿为人侧室,我曹孟德既也自诩英雄,岂能胁迫于你?”曹操不以为意,语气转缓:“夫真正爱美之人,必要有非常之心胸,单单只是为了占有美色,与淫贼何异呢?织成之美,天下无双。我也要为你找一个天下无双的男儿,方才堪做你的佳偶。孟德虽也是天下无双,奈何岁月已逝啊!呵呵!呵呵呵!”
“所以我为你挑选了子恒而非子建,因为子恒可以让你做皇后,而子建不成!我令你为中宫少府,便是为了让你观察伏氏行事。伏氏之所以被我诛杀,也是因我忌惮她素有才能,若长为天子臂助,便是我一大隐患。但将你放在伏氏身边,纵然不过是短短数日,以你的聪明机敏,终究会悟得个中三味。”
遽然抬头,织成心中一震:“原来早在那个时候,他便早下定决心,必要让子恒继承他的基业?可怜子建一番筹谋……还有子桓,子桓后来为娶我而做的那些谋划,在他看来,一定也是相当可笑罢……”
曹操动了一动,令自己坐得更直些,吩咐道:“织成,你将那回雪锦捧起来,近前让我瞧瞧。”
织成连忙起身上前,将那回雪锦小心翼翼地折了两折,大约有两尺大小,这才捧到榻前。
曹操恋恋的目光,轻柔地留连于那幅流风回雪锦上,迟疑了半刻,才伸出布满青筋的手,轻抚薄透的锦面:“哈,如果当真能用它绘就万里山河图,该有多好。”
织成抬起头来,面露疑惑:“魏王,你难道不想儿妇用这锦……”
“这样好的回雪锦,就不必再绘上什么万里山河图了罢。”
曹操摇了摇头,笑容中颇有沧桑之意:
“阿宜已逝,纵有这万里山河图,我与谁共览?何况那真正的万里山河,我亦终将一别了。”
织成心头震动,眼中顿时一热:“魏王,你又在胡说什么!这万里山河,你想什么时候看,便能什么时候看,你是大英雄、大豪杰,岂能如妇孺般多愁善感……”
“大英雄?大豪杰?”
曹操继续摇头,笑意犹存,喟然叹道:“昔日许氏兄弟作月旦评,名动群雄。我亦前去求评,他们答我道,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如今看来,果然他们名不虚传,那时便已看出我一生走向。只是能臣也好,奸雄也罢,英雄豪杰、帝王将相,都不过在这世间匆匆数十年。诚如你方才所言,夫天地者,不过是万物之逆旅罢了。回思平生,功名富贵,皆如烟云。这万里山河,便是再也看不到了,又有何妨!”
织成忽觉心头难过,仿佛无数把刀在攒剌一番,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虽手忙脚乱地擦拭,却是源源不断,怎样也擦拭不净,连衣袖都濡得湿透了。
曹操看在眼中,不由得闭了闭眼,叹道;“痴儿!痴儿!”
织成忽觉头上一暖,却是曹操宽大的手掌,抚于其上。那手掌一动不动,虽只有些微的温暖,却在这一瞬间,仿佛化为一方小小的屋篱,能隔绝所有世上的风雨。
“你既能制出这回雪锦,想必已明了情中真意。有许多话,我便不必再多嘱咐你了。”
过了良久,曹操才移开手掌,看向她的目光之中,却颇为慈和:“这回雪锦,你便收着罢。原本我是想着,这山河统一,我是看不到了,但子恒定然能完成我未竟之业,那时你再绣上这大好的山川河流,与子恒共享之……如今我看这锦面通透,如雪如雾,做成禅衣笼于衫外,必然态如神仙。若是我离世之后,你不妨便着这回雪锦,为我服斩衰罢。也不枉你为我儿妇一场。”
“魏王!”
织成只觉眼泪纷纷而落,终于忍不住往前一扑,抓住榻沿,额头也抵在沿上,呜咽着哭出声来。
他那饱览世情的一双利眼,想必是早就看出她如今心境罢?否则为何对待回雪锦,便有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处置办法呢?然而……然而……
“织成,你不是那些软弱无能的后宅妇人,休作儿女啼哭之态,如今我尚有一事,要交待于你。”
曹操的声音中,有着无法掩饰的疲倦和虚弱。织成心头一凛,赶紧忍住眼泪,胡乱擦去了泪痕,模糊的视线之中,却看见眼前多了一只小小的玉盒,不过拳头大小,盒上挂有一把小小玉锁,也是玲珑可爱。
“魏王,这玉盒……”
“这玉盒是我赠你之物。”曹操的眼中,似乎也有泪光闪动:“织成,若有朝一日,子桓负你,玉盒之中,便有你的保命之道。”
仿佛一个寒战,自背脊之上滚过,瞬间寒意流遍全身,连喉咙都仿佛冻得噤住了。
织成震惊地抬起目光,似乎想要从眼前这面露疲色的老人脸上,看出什么未言的端倪。
曹操将玉盒塞入她的手中,往后重重一靠,吐出一口气来,先前微微潮红的脸色却转为灰白,仿佛用尽了身上所有的力气般,沙哑着声音,说道:“你去,将贯休和我的那些姬妾,俱都叫进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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