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洛神董织成曹丕》第486章 下马之威

    “阿宓!”
    熟悉的声音传来:“你二人怎的站这门上风口处?还不快些进去歇息?”
    织成抬起头来,但见不远处正有一人匆匆而来,后来远远跟着几名侍卫,却都只向她遥遥行了一礼,便立于台下了。
    “子桓。”
    明媚春光之下,曹丕穿一领深紫锦衣,腰系赭带,以白玉为带钩,上刻精美螭纹,连带整个人身边,都仿佛在发出淡淡的光芒。
    “少俊说我已大愈,多出来走动反对身体康复有利,不必天天卧于室中了。”
    她拢了拢身上的裘衣,嫣然一笑:“这样好的春光,我也盼着你带我去瞧瞧你说过的美景呢。”
    桐花台高大肃穆,阳光从云层里落下来,映得四周的树木吐绿笼烟,笑吟吟的容颜,在这样的天光绿影之间,是那样暖煦而妩媚,连带那总是淡然浅扫的远山眉,也柔和了许多。
    曹丕蓦然惊觉过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她露出这样小姑娘一样的娇态吧?
    “好。”
    他不知道自己的眉眼也在一瞬间柔和了十分,连声音也是轻柔如羽毛一般:“我带你去。”
    他回首看了一眼,便有个侍从跑到身边来,他简短地说了几个字,那人便十分轻捷地跑开了。
    她笑着走到他身边去,他随手牵起了她的手,放在掌中轻轻揉了揉,又放在唇边呵了口气,皱眉道:“这样凉,阿娴怎么不给你拿了鹿皮手套?”
    董娴张了张口,织成却抢先答道:“我最不喜欢带手套了,拖拖拉拉的累赘极了。何况现在已是春天了,我这又是裘衣又是鹿皮手套的,人家还以为我是那草里斑鸠,不知春秋呢!”
    他笑了,把她的手揣在自己掌中,揉得稍暖了,也舍不得放开,道:“你才病好,若是受了凉,不是比常人受更大的罪么?怎么还象个小孩子般,只知道贪好看,还说这么大一篇。”
    这些时日两个人私下相处,渐渐已习惯于这样的亲密,但看在那些侍卫及外殿的婢仆眼中,几乎眼珠子都要滚了一地:
    这……这说话又甜又腻的人,难道真的是世子?
    世子从几时起,变成这般会说话的人了?
    昔日在府中,无论哪位姬妾,不都是冷冷淡淡的,哪怕是昔日的任儿和郭煦,也不过是稍微客气些罢了。原以为成大事者,应该都是这般不耽美色,不假词色,谁知道原来根本不是这样!
    世子遇到世子妇,就立马变得不一样了!
    简直……简直就像从前的富安侯对女郎们一样柔情蜜意……
    董娴离得最近,首当其冲,此时连耳朵都是通红的,她只希望自己此时最好变成一片叶子、一茎草,不不,最好一阵风,吹过就算了,谁也不会在意她……
    “主……主君……”
    一个怯怯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奴婢……奴婢有事禀报……”
    是个府中的侍婢,且是这边桐花台的,名唤莞儿的,依稀记得品级也不低。只是织成的日常起居有自己的人,这侍婢也就只做个迎来送来、传信跑腿的作用。
    这侍婢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年长些的侍婢,穿着浅蓝绢袄,下系月色襦裙,与其他侍婢相比,分明简素的模样,想来正是卞夫人青台的侍婢了。
    莞儿也知道主君夫妇必然心情不会好,脸色煞白,当即跪倒,连身体都似乎在微微颤抖:
    “青台那边……阿纨姊姊奉卞夫人令过来,说是……夫人身体不适,要见一见女君……”
    阿纨额头已现微汗,只垂着首,战战兢兢还未开口,曹丕的脸顿时沉了下来,冷冷道:“女君身体尚未痊愈,等好些了再去罢。”
    “既然阿母身体不适,为媳的哪有不亲自侍奉的道理?”
    织成轻轻将手从他掌中抽出来,微微一笑:“况且,阿宓本就该好好去看看阿母了。”
    曹丕皱眉道:“青台中奴婢数以百计,又有宫中御医每日诊治,难道还侍奉不好阿母?阿宓,你身体未曾痊愈,实不必去。”
    “便是如今未曾痊愈,也终有痊愈的一天,躲是躲不过的。”挥手令二婢退下,连董娴也退在一边,这才看着曹丕,道:“难道她还敢再剌杀我一次不成?”
    “你……你都知道了?”
    曹丕一惊,轻声道:“我早该知道,其实也瞒不了你多久。”
    “那你当初,又为何要瞒我?”
    织成淡淡道:“我若是连这都猜不到,过去那么多次,也就该死了。”她的声音带着冬日未尽的凉意:“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首先告诉我?是连我也不相信么?”
    曹丕的眼瞳,蓦地收了一收。
    那一日的青台遇袭,剌客并非只出现在织成和临汾公主的面前。青台之上的阁室,那因为种有最大的一株“朱颜贵”而得名的朱阁,成为了剌客们首要攻击之处,曹操夫子并卞夫人等人在侍卫的保护下避走,但前来参加的勋贵们却死伤惨重,尤其是杨、何、李、郭、陈、魏等姓氏,他们或是出身后族外戚,或是祖上曾为三公、御史、中郎将等朝中举足轻重的文武大臣,那日因了是赏春之宴,亦都携眷前来,结果被剌客一阵砍瓜劈菜般的厮杀,十去八九,成为邺都震惊的一桩重案。
    织成一直在养伤,没想到心中却颇为清楚。
    曹丕咳了一声,见她虽仍有笑意,眼神中却带有疏落之意,心中大急,赶紧道:“并非如此。我只是不愿你再担心,阿宓,你忘了么?昔日我便说过,你嫁了我,我只希望尽我之力,为你谋得一方安乐之土,你不必再如过去那样浴血厮杀,也不必再与人明争暗斗,我……我……我不料还会出了这样的纰漏,竟令你再次受伤……”
    他踏前一步,握住她微带凉意的手指,轻轻道:“是我的错,你要是不开心,你也用渊清来剌我几刀,好不好?”
    “你是傻瓜么?剌你几刀我就会好?”
    织成啼笑皆非,一把甩开他的手,嗔怒道:“这话要是被别人听了去,你这世子的脸面要是不要?”
    曹丕一滞,只听织成又道:“你想要保护我,令我不再沾这些血腥,原是你待我好。只是我初入邺都,即使是在你的桐花台都基脚未稳,更遑论整个铜雀台?你如今尚是世子,又方才经过前段时间的折腾,未来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此时正该你我二人戳力同心之时,便是你让我在你的庇护下安稳度日,放你一人殚思竭虑顶前拼杀,我又怎能真的安稳?”
    她这一番话尽是实情,身在局中的曹丕又何尝不知?不由得叹息一声,阳光之下,但见她的脸消瘦了不少,不由得伸手帮她理了理头发,道:“你说得对,当日青台之事,若我早些告知于你,或许你会有所准备,也是我太过信任……她……没想到她竟如此蛇蝎心肠。”
    他终究是露出些愤激之色,道:“从前她偏爱子建,倒也罢了。如今竟然连你都要下手,全不顾母子情份。若是拿下了你,是否接下来,她也终究是不肯放过我?”
    他冷冷一笑,道:“便是如今她被软禁于青台,还念念不忘要折腾你,有时我真的不能相信,这样心肠恶毒待我情薄的妇人,竟是我的亲生母亲!”
    “子桓,一个人无法选择他的出身,便如我也一样……”想到自己小时候便失了父母,而曹丕虽有父母,缘份却实在淡薄,不由得也随之叹息一声,道:“要知道这世上之事,无论父母子女之情,又或是兄友弟恭之福,那都不会是十全十美的。但一个人总可以选择以后的生活,子建,如今你有了我,我也有了你,我二人相互扶持,情意深笃,便是父母……有时糊涂些,又有什么关系?”
    曹丕心中一动,只觉指下那小小的脸庞温软柔腻,一时竟舍不得拿开,遂托着她的脸颊,反将她轻轻揽入怀中,只觉一团温香盈满胸膛,更有咻咻香息近在咫尺,连两人的心脏也是紧紧贴在一起,节律相仿,跳动不已。这一切的一切,仿佛填充了前半生所有的寂寞。
    他脸上不由得露出笑容,轻声道:“好,你去见阿母。不过你这小狐狸,我可知道你才不会真正侍奉她呢。”
    织成抬脸一笑:“卞夫人不过内宅妇人,一身荣宠,从前是靠魏王,此后便要靠你。她心有顾虑,自然碍手碍脚,我侍奉她,”
    卞夫人在自己的寝殿迎香殿,“召见”了织成。
    “阿母气色尚可,不如儿妇陪阿母去如意阁转转?”
    织成第一句话便让榻上搭着秋香色罗帕,气色恹恹,病态十足的卞夫人气得险些坐起身来。不过多年的内宅外事的历练,令得这位眼下朝中实则已位列第一的贵妇人,已修炼出了比常人要沉着许多的气度,只是身形微微一动,随即又软软地倚靠在缎枕上,叹道:“如今我哪里走得动路,不比你尚年轻,便有个三病六灾的,也康复得快。”
    她眸光微转,神情慈和,又喟道:“不过,如今你日日过来,阿母只要瞧着你,想着你们的孝心,心中舒畅,便也好得快了。便是你那族姊,昔日的阿洛,当初也曾在府中陪伴过阿母,为人谨慎仔细,性情柔顺,府中上下,无人不赞呢。想来你是她的族妹,自也是一样性情。”
    倒是算准了自己会在这里日日侍候她?
    织成在心里冷笑一声。
    真没想到,卞夫人如此能沉得住气,自己那上来便直截了当的剌心话,她竟也形若无事,还咬死了必要自己在这里侍候她。甚至是贪心不足,想要踩一踩织成也就罢了,还想“日日”在此侍奉?以孝道的名义,拘了她在此,甚至还指出甄洛当时何等柔顺,这是逼着织成无论从孝道还是从爱情的角度,都不敢反抗。分明是知道卞夫人的用意,却不得不忍气吞声……这样的法子,对于织成这种素来最讲究尊严的女郎,想来便是最厉害不过的报复。
    打脸还打上瘾了。
    所凭恃者,无非是大汉天下,素来最重忠孝二字罢了。当初甄洛在袁府时,想必也是被刘夫人如此蹉磨,才不得不远上柳城去寻找曹丕罢?
    却也不想想,织成是不是甄洛!
    “阿母既不嫌弃儿妇笨手拙脚,儿妇自当榻前尽孝。”
    织成看了一眼四周垂手而立的侍婢,还有一个执着巾栉侍奉榻前的,想起当初领自己前往如意阁的那个绿娥,笑道:“只是阿母这里的姊姊们,儿妇还不认得。只怕此后还要请她们多多指教。”
    果然礼制不可违,一顶孝道的大帽子盖下来,便是这出了名的桀骜不驯的女子,也不是变成了顺毛帖耳的小羊羔了么?
    卞夫人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道:“从前她们都以山茶为名。上次赏茶花时出了那样大的事,也太不吉利,便都改了名字。”
    那执着巾栉的侍婢容长脸儿,双眉如翠,看着便知十分机伶的,赶紧过来向织成行礼,道:“奴婢阿绮。”
    其余几名侍婢也纷纷行礼:“奴婢锦罗。”
    “奴婢阿绫。”
    “奴婢……”
    织成看着卞夫人嘴角的那丝笑意,心中怒意更涌了起来:
    真是无耻得很!
    改什么名字不好,全是以织物为名。想必是知道她如今的宓这个字,乃是曹丕取的。昔日她的名字织成,却正是织物之一。
    卞夫人这是在暗暗贬低她,将她列入婢仆之流。
    虽然来自现代文明社会的织成,并不是由衷觉得,自己与这些婢仆就有什么贵贱之分。但身处这样的时空中,卞夫人用了最为恶毒的暗喻,其恶意自然彰然若揭。
    只是自己到底是哪一点触了她的眼?令她先要取自己的性命,如今连这种幼稚的泄愤方式也不放过?
    织成淡淡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只锦囊来,递给了阿绮,道:“今日过来,并没有什么准备。这些东西,几位姊姊拿着玩儿罢。”
    阿绮手只轻轻一捏,便辨出是宫中内制的金豆子,不禁心中一喜,既是惊讶于这位世子妇的出手大方,又忐忑于她是否听出自己这些侍婢名字中蕴含的恶意。
    织成下一句话更出乎意料:“儿妇初至阿母膝下,有许多事还要请阿母指教,能否让各位姊姊先行退下?”
    卞夫人眉头一动,若无其事笑道:“她们皆是我的心腹,况且咱们后宅之中,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机密事,说出来,或许她们亦可参详一二。”
    织成知卞夫人对自己颇为提防,不肯摒退众婢也在意料之中,不以为意,淡笑道:“既然如此,那儿妇从命便是。”
    遂扬声道:“将那贱婢押过来!”
    她先前的随者都留在了殿外,卞夫人既是要留她“侍疾”,根本未曾让人安置这些随从的婢女,故意冷落着让她们离开。没想到织成这扬声一呼,殿外便有数人齐声应道:“喏!”
    卞夫人好静,言谈之间也是轻声细语,将世族女郎那一套完全是学到了十足十。织成这放声一呼,兼那些随者应喏,顿时震得这殿中似乎也随之微微一晃,而习惯了细语说话的侍婢们,不由得吓了一跳。
    世子妇当真好大胆!
    卞夫人的脸色沉下来,正待端起架子不阴不阳地剌织成几句,却听外面侍婢们娇声低呼声中,几个女子昂首阔步进殿,将一个只穿褐色短袄的女子推了进来。
    那几个女子皆着胡服样式的衣袄,连发髻都是紧致的椎髻,看上去十分干练,便是见到卞夫人,也没有露出畏怯的神情,眉眼展扬,亦不像是桐花台中那些娇美端丽的侍婢,倒更像是织成的私人。其中有一个更是眼熟,记得织成身后随侍人中,便有这个女子。
    而卞夫人放在外殿的侍婢,却惊惶地随之而入,想要去拉扯那几个女子,又不敢动手,只得都向着卞夫人跪下来,颤声道:“奴婢们无用,拦不住……”
    “阿宓!”
    卞夫人再也按捺不住,沉声道:“你如今乃是世子妇,这些从者婢女也该把规矩拾起来才是……”
    “阿母可还认得这个贱婢?”
    织成打断她的话头,冷声道:“抬起头来!”
    那个面貌熟悉的胡服侍婢上前,伸手一把抓住那褐袄女子脑后的发髻,干净俐落地就将其脸庞提出起来,恰好面对着卞夫人。
    卞夫人眼瞳一缩,随即冷冷道:
    “这是谁人?”
    “阿母不认得么?这个贱婢,原是月出殿侍候郭夫人的分辉。”
    织成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卞夫人,道:“那晚春阳殿大火,此婢在殿外深夜逡巡,形迹可疑,被儿妇的人拿下关押。”
    卞夫人心头一跳,皱眉道:“既是可疑,你们放在桐花台处理便罢,如何今日闹到我这里来?”
    以手抚额,脸色也变了变,道:“被这么一闹,我这头可是疼得紧了。”
    “若不问清了这分辉,只恐阿母的头疼得更厉害。”
    织成仿佛看不出卞夫人的驱人之意,含笑道:“阿母也知道,我这世子妇的封诰虽得了没多久,武乡侯的封诰还早些,更早些的,是葭萌君。不过,世子妇是世子给我的荣耀,前几个么,却是厮杀出来的功劳。”
    卞夫人的手指,不由得微微一颤,抓紧了榻上垫着的软缎单子,强自镇定,说道:“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织成目光一转,落在分辉身上,喝道:“把她的手拿出来,让夫人好好看看!”
    董媛哪里还不明白自家女郎的用意,上前一步,将分辉的袖子掳起,露出一双手来。
    卞夫人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而离得最近的阿绮更是踉跄着退后一步,险些跌在后面的漆柜之上。
    眼前的一双手,哪里还能算是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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