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九年的春天,来得似乎比往常更早一些。
织成觉得自己不过就是“睡”了一觉,又被曹丕关在室中“躺”了几天,等到懒懒地起身,终于可以出门的时候,一推开门,便被泼了满身的春光。
昔日那些铅灰色的树干,此时都泛出淡淡的绿,缀满了嫩绿的新芽。便是那些四季不凋的绿树,层层叠叠的叶片,也比从前看到的更绿一些。那不是一种简简单单的绿色,而似乎揉和了光亮一般,显得格外鲜明。
透过琉璃窗看去,那白雪红梅的景象,已经完全消失了。梅树上冒出了小小的叶子,风一吹,发出哗哗的轻响。
织成终于相信,是春天已经来了。
董娴在身后,轻轻为织成披上一件裘衣。那裘衣不是寻常的以貂皮或狐皮制作的,而是拈了貂毛、雀羽与丝线一起编织而成,比起冬日里耐寒的裘皮衣服,自然是轻薄了不少,且柔软舒适,对织成如今初愈的身体来说,春日微峭的早晚,恰好适用。
“阿娴,你真是手巧。这件雀金裘做得太漂亮啦!”近了看时,可以看到这裘衣因了雀羽而具有的流丽纹彩,在春光下隐隐流转华晕。每一根经纬似乎都华美无双,忍不住赞道。
“都是女郎的主意,奴婢不过是动了动手罢了,哪里当得起女郎这般赞誉。”
与董媛她们不同,董娴性情如她的名字般,安娴而柔和,最喜爱的便是独自在一角做些女红针线。她话语不多,但是领悟力很强,织成每每有什么好的主意,她都能很快地将其得到实施。比如当初的落花流水锦,又比如眼前的雀金裘。这一点令织成尤其满意,她自己虽然也能摸索着弄出来,但她哪里有这许多的时间来安安静静地做这些织品呢?有一个能很快领悟自己的意思,不但分毫不差且还能加以小小创新和修整的女官,实在是太合手不过啦。
“不过,阿娴,你昨天又给我做衣服熬到子时了?我的衣服够穿啦,你做到这么晚熬灯熬眼的,影响了视力怎么办?”
织成低头看向自己雀金裘下的新衣,淡碧底色上,是由银灰、粉白、浅绯之色绘出的一树繁花。银灰的枝干,疏朗地伸展开去,先是粉白的花蕾,自裳底渐渐绽发,及腰间花繁似锦,最后至肩头洒落几枚纤艳的花瓣,单露出纯净的一片上衣,宛若繁花背后的明净碧空。
这也是织成说出来的花样,来自于她后世在查阅纺织资料时所看到的一卷古籍上的记载,通过她的描述,董娴便完整地将其复制出来。只是因为花纹的饰样太过繁杂,又是完整的画面,无法通过织锦的技术做出来,便用了以特殊颜料进行描画的方法。这种画法还可以用于金银粉敷纱的制作,比起植物染料的优点是易于着色,且是以颜料粉堆积于织物表层,更能体现立体感。虽然董娴的画工十分精美,但矿物颜料终究与植物染料相比,其颜色的晕染显得不够精细,因此董媛在这件新衣外面设计了一件素白薄纱禅衣,透过朦胧的纱缕,更令这样的美多了柔和的过渡。便是织成自己看这件衣裳,也觉得春的气息扑面而来。
也正因为此,完全可以想像,董娴在这件衣裳上花了多少功夫。
正如擅长厨艺的龙居虽然喜欢做汤饼等各类美食,但自己所食不多一般,身为时装设计师出身的织成,其实对自己的衣着并不甚讲究。但董娴却不这样认为,一向性情柔顺的她,对于打扮自家女郎相当执拗:
“女郎如今与往日不同,所谓先看衣装后识人,女郎的妆容衣饰自然要在邺都独占鳌头。奴婢觉得,无论织造司的也好,府中针线房的也罢,总不如奴婢自己亲手做的放心。”
其实不止是她一人如此,便是崔妙慧等人,也是十分的谨慎,比起从前甚至更要精细数倍。饮食方面尤为精心,甚至连采买事宜都由杨虎头亲自跟车,而衣着方面,董娴也从不假手他人。好在织造司绫锦院昔日的“同事”渐渐也都来了世子府,董娴倒是有了帮手,否则剪裁缝纫、挑绣织染一起担了下来,董娴便是日夜不睡,也做不完这许多。
原因无它,盖因上次织成与临汾公主二人的遇剌,实在是令人太过震惊意外罢了。
织成若有所思地透过琉璃窗,看着外面梅树上的细碎叶片。
自己醒过来后,便见曹丕守在身边。与昔日经过的一些磨难不同的是,这一次曹丕正大光明且态度鲜明地表达了他的态度。
他调北军入桐花台,与自己亲卫一起,足有五千人之多,轮流宿值,戒卫森严。同时又向天子上了一道公开的奏章,之所以叫公开,那是因为在朝会上当场公布的:“臣殆虑为国,宵衣旰时,不敢片时懈怠,然陡遇大变,身心俱疲,乞辞一应朝务,暂栖田园之居。”
朗声诵完,转身就下殿去了,抛下一殿大惊失色的文武官员,和殿上呆若木鸡的皇帝。
他不干了!
不干就不干了吧,你调北军干什么?
北军是守卫京畿的重要部队,如今已达五万之数,他乞辞一应朝务,连五官中郎将的日常事务都不干了,唯有北军和自己的亲卫营,那是水泼不进,针扎不入。至于南军,如今换了新的南军卫夏侯渊一言不发。北军长驱直入,驻扎桐花台外,有人仓皇去找他报告,他却只穿一件中衣,在校场悠闲地练箭。待到那人气喘吁吁说完,他才好整以暇地笑道:“北军入桐花台,入邺宫否?”
那人一怔,应道:“未曾入宫。”
夏侯渊又问道:“我南军职责,是守宫还是守城?”
那人期期艾艾道:“然北军入城……”
夏侯渊脸色一板,道:“我身为南军卫尉,但知守卫皇城,令天子无忧乃是我的本份。世子为五官中郎将,置丞相副,又是北军卫尉,调北军入邺城又不是皇城,有何不可?”
这话听起来都没有错,但是……但是……
那人立在原地,眼见着夏侯渊扬长而去,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对于曹丕而言,一句不干了,反而没了顾忌。那些父慈子孝也好,君臣相得也罢,都不与他相干了。便是曹操,有时与天子龌龊后,都有过向朝廷辞归的表章,当然那也都是些假惺惺的把戏,这朝中文武,基本上已都是曹操的人,谁敢让他真正辞了?
曹丕现在也玩这一套,倒是前所未有,朝野震惊,连未去上朝的曹操闻报,都气得击榻直呼:“逆子敢尔!”
逆子之所以“敢尔”,是因为曹操病了。
自那日青台之变后,曹丕径直抱了织成回府,连青台那里的曹操夫妇都未曾辞行。卞夫人虽神情不变,但来参宴的人都十分识趣地告辞后,曹操拂袖回了摘星楼,当晚便发了头痛病,召谷少俊在侧,一天一夜后才疲惫不堪地出来。
而曹操就一直在“静养”,谁知刚静养了一天,便听到曹丕摞挑子的消息。
若是放在一个月前,他心中隐隐约约的,也不是不乐意。
发自内心地说,他的确是喜爱曹植。他这两个儿子,在诸子中既是嫡出,又最为出色。也都像他,却是像了他性格中的不同两面。
曹植是磊落任侠的那一面,而曹丕……
多年纵横天下,历经朝廷血腥风波,曹操每每想起当初洛阳城外,与万年公主嬉戏折柳、鲜衣怒马毫无顾忌的少年,便觉恍若隔世。
但他的子建,宛然又是一个当年的曹孟德。
随着年华的老去,他越来越怀念万年公主刘宜,与其说怀念那段夭逝的爱情,不如说是在怀念曾经阳光般明朗的自己。再看到酷似当年自己的曹植,说不偏爱又怎么可能?
常常在想,如果是当年自己也不用这样浴血疆场,与诸雄周旋筹谋,是否也会永远停留在当年的春光柳色里。
那么,亲手打下的万里江山,如果好好地交到曹植的手中,算不算就是对当年心愿的一种了结呢?
因了这种隐约的心理,他默许了很多事情的发生。
只到数日之前的那场邺都巨变。
那场巨变令他陡然明白,身为一个枭雄,一个新的江山的缔造者,一位实际上的君王,他犯了多大的错误,几乎要一手葬送自己辛苦半生、失去亲人、爱情甚至良心之后才得来的江山。
曹植的性情,磊落任侠这不错,却无识人之明,行事只凭已意,毫无章法,又极易冲动。如果将天下与万民交到他的手中,连杨修这样的小人都能将他说动,到时朝中佞臣如潮时,他又当如何自处?更重要的是,他还那样优柔寡断,因为不肯下狠心,而错过了最好的时机,还将自己落入了舆论的负面。
反观曹丕,有心计,有手段,缜密严谨,且行事冷静。纵然心中仍然偏爱着那个至情至性的幼子,曹操却已经不得不告诉自己,曹丕才是一个真正的接班人,一个合格的继承者。
而如今,因为青台之变,竟令得曹丕做出这样大的反应。他深知儿子的性情,曹丕这种行为,是一种无声的质询:那件事情,您究竟应该给我怎样的一个回复?
若是回复不好,从此父子离心,甚至邺都大乱,皆由此起。而曹操已再也没有时间,来培养一个儿子与之抗衡甚至取而代之。
他了解他的儿子,他的儿子又何况不了解他?
他的一生都狡黠而擅于权衡,一件事的优劣得失,他总是聪明地会选择最大利益的那一方。
这一次也是一样,他会有所损失,但这种损失比起让曹丕不满来,可算是微弱得多了。
“卞夫人称病退居青台,这一个月来,再也不曾出现过。”
董娴细声细气地回禀织成:“铜雀台自有贯老,九仙媛亦执掌内务,魏王那里,便是卞夫人一直养病,也是无妨的。”
九仙媛,那个脸儿圆圆,模样娇憨的姬人,竟然都能执掌内务,看来真是人不可貌相。
卞夫人的称病……
这些天来,曹丕每日有空便来她榻边相陪,二人相处,自然柔情无限,虽因了她的伤势未曾痊愈,不会有什么闺阁之乐,但这样的相处,却更像是另一个时空的年轻人的恋爱生活,私密而充满了小的乐趣。
对于她那日的受伤及善后,曹丕只是简单地说了几句:
“临汾只是受了惊吓,也病倒在榻,且高烧不止,但并无大碍。剌客被全部狙杀,无一漏网。杨修被阿父赐死,临淄侯府受了斥饬,子建一直闭门不出。”
然后就是:“你且好好养伤,等到你痊愈之时,我还要带你去看一处美景呢。”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那黑夜般的眸子,此时仿佛是上好的墨玉,璨然生辉。
只有此时,才觉出他不过是个少年郎,放在另一个时空,怕还是喜欢打游戏到通宵,回父母家蹭饭,灯红酒绿流连狂欢的少年郎。而在这个时空,他已肩负着家族与天下的重任,生生养成了这样沉肃冷然的性情。
她当时心中不免有些软得化下来,笑道:“好。等我好了,必要随你去看那美景。”
谷少俊昨晚便说她不用再在室中将养了,曹丕不信。今早上是织成逼着董娴去将谷少俊又请来一次,谷少俊已经有些无奈了,只好将昨日的说辞又重复一遍:
“夫人的伤势其实早已愈合,只是元气有些弱,调养了这些时日也几乎恢复如初。时逢阳春,万物生发,夫人不应笼闭室中,也要出去走走,借天地之气调养真元,亦是养生之道。”
织成有了这话,自然再无顾忌,崔妙慧等人也无法阻拦,谷少俊一走,织成便兴致勃勃地梳妆打扮,董娴已做了一堆新衣,取件最明艳的穿上不说,还非要她披上雀金裘。
织成看崔妙慧等人守了自己这些时日,眉间也大见憔悴之色,便索性放了她们假,笑道:“如今正月已过,朝中官员是早休过了假了。按理你们身为女官,也当有假期才是,可恨春节期间我正卧病,你们一日也不曾松散。如今便算是补了你们的假。”
崔妙慧等无法,知道织成是要撇开她们的严防死守,让性情柔顺的董娴陪在身边更为肆意一些,也不能再违逆她,只好千叮万嘱之后,方才离开。
织成卧病之时,的确也是被崔妙慧等人管得狠了。尤其辛苑十分自责,总觉是自己未尽护卫之力,才令织成再次受伤,无论饮食起居,都是精细照护,却也令织成实在是苦不堪言。如今她们一走,董娴少言寡语,又周到精心,难得的是十分听话,跟在身边,织成只觉轻松百倍,心情十分愉悦。
此时听董娴说话,回头看她时,但见春光恰从侧脸处照过来,照得她的脸庞和耳垂,皆是透明如玉,还有一层细细茸毛,正是少女正为娇艳的年龄。不觉心中一动,问道:“阿娴,你今年多大了?”
董娴应道:“奴婢今年双十年华。”
二十岁的女郎,在民间只怕都已经当了母亲了。董娴却是因为入了织造司,又一直跟随在她身边,自洛阳至巴蜀,如今又来邺都,故与辛苑她们一样,尚未理到婚配之事。
织成心中不禁有些愧疚,道:“记得你说你不是本地人,你家乡何处?家中可还有别的亲人?”
“奴婢是常山郡人,父亲昔年曾做过亭长,家中还有姐、弟各一人,但后来家中败落,一贫如洗,实在无法生存下去,适逢魏人采买织奴,奴婢因自幼擅女红纺织,便被卖入织造司中为奴。”
董娴的脸上掠过一道凄然之色,低下头来,道:“常山距邺都甚远,东吴如今又……音讯不通,奴婢如今也不知家人如何了。”
织成昔日在织造司中,便知那时织室中的女子,要么是世家大族败落后充入其中为奴的,要么是自愿入室做工,像董娴这种情况的倒是少见,竟是家人为了生存,将她从东吴卖到了魏地。当初邺都成立织造司时,不仅是从东吴,还从巴蜀之地也买来了一些织工,没想到董娴就在其中。
“你可想回去?”
织成听说她仍有家人,不禁思忖道:“若是将她发还,如今她有钱傍身,家中自会为她寻一门亲事,且能与家人重聚,或许对她也是一件好事罢。”
“女郎可是厌弃了奴婢么?”
董娴惊慌失措,顿时红了眼圈,仓皇道:“奴婢若有不当之处,女郎或打或罚皆可,为何定要逐走奴婢呢?”
“我没有……”
织成没想到董娴居然反应如此强烈,赶紧抽出条帕子塞给她,忙道:“我哪里是厌弃你?只是想着你大好年华,跟着我岂不虚度?若是赏金还乡,家人寻一门亲事……”
“家人将奴婢卖给织造司为奴,生养之恩,奴婢便已经还了。他们如此狠心,哪里顾得我的死活,又如何能称得上我的家人?”
董娴含泪握紧帕子,猛地跪了下来,道:“如今奴婢哪里也不愿去,只愿侍奉女郎左右。奴婢不回家,也不嫁人,若是女郎厌弃奴婢,便赐奴婢死,奴婢也要死在此处!”
织成吓了一大跳,赶紧扶她起来,道:“你这是做什么?不想回去,不回便罢了,说这些决绝的话语,岂不是叫我听了伤心?你若是要留在我这里,我日后再帮你好好留意一门亲事……”
“奴婢不成亲,只愿留在女郎身边。”
董娴一向安静柔和的小脸上,竟是第一次出现如此坚定的神情:“奴婢不象别的姐妹出身世族,自幼居于民间,深知天下间唯女子最为艰辛。在父母膝下,亦是从小作牛作马,长大成人后不过是为兄弟换回聘礼的财货罢了。如奴婢这样,好歹凭着一手女红之技尚能苟活于织坊,还有被父兄卖给人家为婢活活打死,又或被卖给贵人为妾被大妇凌虐的,皆如身处地狱一般,备受折磨。便是嫁出去了,丈夫为天,生儿育女何等艰辛不说,仍是打骂由人,怒起来时也有男人卖妇换钱的,这般嫁人,又有什么乐趣?奴婢为人半世,唯有在女郎身边,方觉得有些尊严,也知道自己不是一个无知无识、只懂针线的死物。人人不敢欺辱,且能安静地做些针线衣物,女郎但凡有的,也从不对奴婢吝惜,平时对奴婢也是怜爱有加。奴婢跟在女郎身边,便如在天堂一般,哪里还愿往地狱去?”
方毕挣扎开织成的手,砰砰砰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道:“但请女郎垂怜,莫要再赶走奴婢了!”
织成看董娴此时泪流满面,显然又惊又怕,且眼中惶急之色更非作伪,实在未曾想到,自己一直以来想要为她们安排的后路,在董娴看来竟是虎狼出没的险途,看她哭得伤心,终于是叹了口气,强行将她扶起来,道:“你不要哭了。当今时世,你一个女子,哪有不嫁人的……不过,从现在起你在我身边,我但在一日,便绝不让你离开。便是有一日我……我也定会给你安排一个好的去路,你既钟情针线纺织之技,我便让你能尽情发挥自己的长处。阿娴,为人处世,无论男女,只要有自己一技之长,令别人无法替代,那么任是谁,对你也要容让三分。你留在我身边,并非一世安稳之计,但你若能让你无可替代,你靠自己,便能有一世安稳了。”
董娴怔怔听完,垂首道:“奴婢虽然喜欢做女红针线,然并无女郎这样天分巧思,不过是老老实实做事罢了,如何……如何能无可替代?”
“巧思这种东西嘛,熟能生巧。譬如做件衣服,人家要三天,你只要一天,多出来的两天,还怕没有巧思?质量不够,就速度凑!”
织成心中忽有神思一闪,笑道:“瞧着罢,我总归是要送你一件法宝的,令得这天下织工也好,绣娘也罢,俱无一人比得上我的阿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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