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艺连连摇头,道:“我当真想不到,你作为秦家后人,竟因至亲之丧,打击的这般可怜!想当年秦仲敬,齐州大侠,堂堂男儿,一生磊落。四海之内,谁人不敬仰万分?我与他相交十几载,就算是他当初父亲阵亡,也未曾见过他有何大悲痛!他的孝心,可着实不下于你,之所以不曾如此身心俱疲,全因他心怀宽广!大丈夫一世,伤心事在所难免,可是,若是每日耿耿于怀,效仿那愚夫愚妇、戚戚儿女那般的哭哭啼啼的,不单释放不了,而且更添愁绪。此外,这般事情传出去,给人笑也笑死了,还有什么脸面称英雄,还有什么脸面去统率那天下绿林道?”
他这番话说的极其响亮,只听得秦安心头一热,急欲叫好。却听得秦琼心头一震,满脸死灰。
罗艺见秦琼这般模样,又复冷然说道:“怎么,我说的不是么?”
秦琼原本呆滞的目光突然收敛了几分,随即腮帮上的肌肉猛然凸了起来似乎是在竭力的咬着牙,而后才是几乎一字一句的说道:“休要与我说甚么秦仲敬!我恨他!若是他当初不去管甚么湘州城,也不至于一去不返,我娘又安得如此年轻便要扒手人寰?”
“叔宝!你说甚么!”秦安听秦琼又编排起秦嶷来,不禁心中又生火气。他素来对秦嶷敬若神明,这般事又如何能忍?
秦琼丝毫不畏惧,与秦安四目相对,斩钉截铁的说道:“怎么,不是么?”
秦安颓然丧气,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将一双眼睛看向了罗艺。
罗艺也是一怔。他知道秦安等人素来便以秦嶷来鞭策秦琼上进。而秦琼又是自尊心极强之人,全然不会让人把自己落下。故而他虽是身有旧疾,却时时奋起直追。罗艺此番将秦嶷搬出来,说秦嶷的铁血种种,则势必会将秦琼心底的铁血情绪勾出来。果然,他猜的不错,秦琼的情绪是被勾了出来。只可惜他悲痛之余,剑走偏锋,勾出来的不是铁血,却是愤恨。罗艺有心辩明,可左思右想,那秦嶷“抛妻弃子”,远赴南疆于湘州助守,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最终身死人手,留下秦琼、宁贞儿这对孤儿寡母,却总是不争的事实。这一点自然不是轻轻巧巧的一句“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可以抹掉的。当下只得不住的嗟叹,却不知说甚么是好。
而几乎与此同时,秦宅之外,突然传来了两声“扑”的重响,好像是有人提了什么重物,不小心失手将重物跌落在了黄沙路上。只是,一来声响离院落较远,二来众人各有心事,是以并未放在心上。
守在门口的小秦用好奇,出门看时,却见一个身材高大,好像人过中年的汉子,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东西,在街角灯笼的照应下渐渐远去。虽是静静走远,但走的极快,转眼已经是四五十丈开外的地方了。
秦用只觉得那人的背影好生熟悉,却硬生生想不出是何人,只是呆呆站了一会,而后转身进门去了。
而秦琼,说完那句话后,也紧紧的闭了口,又复呆呆的守在灵柩之前,虽不发一言,却也看得出来,他的眼神中的那番混沌不堪,已经清澈了许多。
众人就这般静默了许久,罗艺才喟然一声长叹,看向秦安,道:“叔勇,你父亲呢?”
秦安微微一笑,道:“我爹他在北屋歇息呢。”
罗艺点了点头,信步往院北的屋子走去。
罗艺与秦季养与屋中详谈,各说自己二十年来的生涯,说的正欢,这时,突然罗成前来叩门,道:“舅舅,父王,来护儿将军带人来吊唁,儿臣想来,一则父王与来将军素有交情,二则来将军也是一方长官,还请舅舅与父王一起出来一下吧。”
秦季养眉头微扬,看着罗艺,道:“不错。成儿也颇知礼节,你我出去答礼才是正道!”
罗艺点了点头,道:“大哥说的是。”随即伸手搀着秦季养,站起身来。
此时的天色已经全黑,而院子里前来吊唁的却仍又不少人,故而早已经点起了牛油巨烛。那儿臂粗的牛油巨烛烧得滋滋流泪,将院子照的俨如白昼。
烛光之下,罗艺与秦季养二人已经看清了一身淡黑长袍,身后带领了四五个随从的来护儿。只是,来护儿此刻却摊着一只手,在秦琼的面前,似乎在争执着什么。
二人有些惊异,忙走近几步,好听清楚。
来护儿将手横在秦琼面前,道“叔宝,我在练兵,可是这轻骑的构思全是你的脑子,我当真用不熟稔。我想请你帮我,好吗?”
秦琼一动不动,道:“我没空。我娘去世了,我应当为她守孝的。”
来护儿“哦?”了一声,道:“守孝?好啊。那你为何这般心伤?若是你日日都是这般身影枯槁,心中悲苦,只怕三年守孝,你还坚持不到一半,你这条小命,就已经交代了。殊不知伍子胥过文昭关,一夜白头吗?”
秦琼微微一诧,不敢答话。
来护儿道:“你若是为你母亲守孝不成,反而搭上自己的性命,那还有什么孝可言?”
秦琼微微摇头,道:“来将军,你何必多言?秦琼实在无心再从军政。”
来护儿“哼”了一声,不急不缓的说道:“那好!叔宝,我当初敬你是天下第一等一的英雄豪杰,又说宝剑赠义士,才把我那上古宝剑‘纯钧’相赠与你,希望你不至于将其埋没。孰知,你今朝竟然如此颓废。我看,那把宝剑,你是配不上的。留在你手里,也是白白蒙尘,不如,还是将我的宝剑还了。”言辞激烈,十分不客气。
秦季养眉头一皱,随即看了罗艺一眼,轻声说道:“这来将军也不是莽汉。遣将不如激将,倒希望他这番话能让叔宝醒过来。”
罗艺点了点头,道:“我先前已经给他下了一剂药,如今崇善(来护儿字)又给他下一剂药。想来双管齐下,应该也能让他清醒了。”
秦季养深以为然,暗暗点了点头。
果然,只见秦琼动了几动,随即抬起头来,看着来护儿,缓缓站起身子,道:“来将军,对不住……是我对不住你的厚望了,这般心伤,尽是枉然。‘纯钧’这上古神兵,的确因我蒙尘。将军若想取回,秦琼定无异议。只是,秦琼更有一句话要说。秦琼虽是伤心,却也知分寸。奈何一时不得宽释罢了。还请将军放心,秦琼定然不负将军厚望,待此事过后,必然重新振奋。”
来护儿“哦?”了一声,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可是说真的?”
秦琼点了点头,道:“自然是。”
来护儿这才“哈哈”一笑,道:“这才是好汉子!届时,还请你好好祝我一臂之力!”
秦琼微微颔首,道:“一定。”随即又是闭口不言。身子颤了几颤,竟然晕了过去。
原来,他这几日来,一直几乎米水不进,身子早已经虚脱了。只是心里一股劲横着,故而死死支撑。如今先后被罗艺与来护儿劝说,已经心里豁达开来,倦意涌上,自然再也支持不住,故而昏厥。
众人见了一惊。连忙一起抢上,将他扶到屋子里歇息去了。
北地的夜,向来是静寂的很。无论贫富的人家,都不愿出门受冻,一个个的簇拥在生着柴火或木炭的火盆旁,享受着那团团热火带来的暖意。于是,夜里再无街角的喧嚣,有的,只是柴火燃烧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音,或者夜深处偶尔传来的一声两声的犬吠,或者雪落的簌簌,风起的悠悠,或者,来自炉火旁的间隔极长的蟋蟀唧唧之声。
这般衬托下的静夜,却最能让人听清所有的声音。静的能让人听见自己的一呼一吸与心跳。
算起来,也是深夜戌时四刻时分,来护儿已经领着部伍走了,而罗艺、秦季养等人只是围在炉火旁,不时的侧首看着昏厥在床上的秦琼。偶尔一声低低的叹息。
突然,秦琼沙哑着嗓子,轻呼了一声,颓然从床上坐起。两眼呆呆的看着斜上方。
秦安见他这个样子,只道他还是没有脱开伤痛,连忙端了一盏茶,走近秦琼身旁,将茶递出,道:“叔宝,好点了么?”
秦琼侧首微微一笑,将茶接过,仰脖一口灌下,道:“大哥,让你担心了。我没事。”
秦安见他言语正常,这才放下心来。
秦琼却突然皱了皱眉头,看着惨淡无光的窗外,道:“我昏了许久么?怎么天都这般黑了?”
秦安“嗯”了一声,道:“也不算多,两个时辰。爹和姑丈都看着你呢。”
秦琼“哦”了一声,连忙滚下床来,趋近罗、秦二人身旁,又跪倒在地,道:“孩儿不孝,教父亲与姑丈担心了。”
秦季养“嗯”了一声,不置可否,腔调更是不温不火的说道:“罢了。快起来吧。你心伤你母亲,自然是好的。却也不该这般心伤!若是早些明白点,也不至于昏倒了。”他之所以这么说,便相当于再给秦琼加一味稳固的药了。
秦琼又叩了一个头,连连称是,这才提衣站起身来。
却不知罗艺又有何话说,后文自有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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