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仪传庄婉仪岳连铮》第19章 下山罢

    长安城外,山寺香火鼎盛。
    此处名为法空寺,意喻万法皆空。
    讽刺的是,世人不解其意,最喜来此处求法问佛。
    从山门一直延伸到半山腰,无数虔诚的善男信女,朝着供奉佛像的大殿走去。
    长长的青石台阶,犹如一道天梯,登向佛前恭肃处。
    从半山腰再延伸到山顶,便是满眼盛开的桃花,色若水墨点染。
    其中错落分布着山寺中的房舍,掩映在桃花丛中,别有一番雅意。
    靠近山顶的地方,三五间禅房相连,围合成一个小小的院子。
    一树落花下,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僧,慢腾腾地饮着茶。
    一阵风拂过,一片桃花瓣落在他杯中。
    老僧像是没看到似的,仍旧轻啜了一口,只觉得余香满颊。
    “山寺桃花又盛,算算时日,你已入山三年了。”
    他慢慢放下了茶杯,沧桑的目光,投向坐在石桌对面的人。
    那是一位身着青衣的年轻公子,面庞遮挡在桃花斜逸的枝头后,只露出一方线条精致的下颌。
    脊背挺直如竹,只露出一手,随意搭在桌上。
    那骨节匀净的手,手指白皙修长,似不染尘埃的脱俗。
    他在石桌上轻叩两下,指间微微的檀香气息溢出。
    混着桃花的甜香,意外地融洽。
    在老僧的注视之下,他缓缓开口。
    “三年,时机已经到了。三年前我在树下埋的桃花酒,今日可以与大师开启同饮了。”
    老僧握着茶杯的手,忽然一滞。
    “你,果然做了那件事么?”
    年轻公子静默了良久,而后缓缓起身,走到了桃树根下。
    他身形一动,俊美如玉的面容便露了出来。
    眉眼如画,鬓若刀裁,一身清净明朗的书卷气。
    老僧长叹了一口气。
    “既然你心中仇恨已了,心结总该解了,该回丞相府了吧?”
    他充耳不闻,只是俯下身去,随手捡了一根树枝,掘起了树下松软的泥土。
    老僧又道:“前几日,商相爷亲自上山,找过贫僧了。山寺石阶陡峭,他年事已高。一级一级亲自登上,竟没有让人以撵轿相送。”
    年轻公子听到此处,手上微微一顿。
    他想起的是,他那年老的父亲,腿上患有寒疾。
    春寒料峭,他是本不该出门的。
    然他终是无言,很快又继续了动作。
    不多深时,树枝碰到了什么,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一个酒坛露出了土,他伸手拂拭去上面的枯枝腐叶,将小小的酒坛抱了出来。
    “三年深藏,酒香已成。大师,这样的美酒,何必说些扰乱人心的话,扫了雅兴?”
    老僧微微点了点头,不再开口。
    酒坛开启,桃花盛放之时未及尽显的香气,被密封在酒坛之中。
    三年后这一开启,喧喧嚷嚷地竟相跳出,是迫不及待的一飞冲天。
    老僧嗅见那酒香,花白的胡须一动,忽然变作一个笑容。
    他似乎明白了。
    自己的劝说不过是多余,在那年轻公子的心中,早就有了计较。
    否则今日这坛酒,是开不起来了。
    琥珀色的酒液倒在杯中,许是分量太过沉重,不敢轻易饮下。
    两人都没有动作。
    半晌,一僧一俗,各自端起了酒杯。
    香气涌入喉间,竟有些许苦涩。
    待轻咂两口,才隐约有一股甘甜的回味,混杂其中。
    既苦涩,又甘醇。
    “终不是,三年前的桃花了。”
    老僧轻轻一叹,目光朝向山下,山门处熙熙攘攘。
    无数的香客女眷之间,还有一队抬着相府轿子的仆从,恭肃等候。
    “酒已饮过,大公子,下山罢。”
    年轻的公子缓缓起身,朝着老僧揖了一礼。
    而后他掸了掸袍角,拂落了两三片桃花,朝着山下走去。
    那颀长的身姿,脚步不疾不徐,似看花流园。
    这一去,他商不换,必定再也不回来。
    山脚下华丽的赭石青大轿,抬来时是空荡荡的,又空荡荡地抬回去。
    如此往复了四五日,今日终得以,将相府的大公子迎入。
    众仆从皆是训练有素之人,也难免为此欢欣雀跃,面上藏不住笑容。
    大公子离府已有三年,这三年来,相府一直笼罩在阴影之中。
    即便续弦的相爷夫人,所生的那位二公子,点了新科进士,也未能冲散这阴影半分。
    而今,一切都好了。
    商相爷茶不思饭不想的毛病,大约也要好了……
    一乘大轿,沿着城郊的大道,进了长安城的北门。
    路人见了相府轿子的徽记,都纷纷注目议论,争相朝轿子里头看。
    那轿子里头,会是长安百姓,心中所想的那人吗?
    大轿之中,商不换听着耳边的喧嚣,仿若隔世。
    他虽隐居于佛寺三年,并非完全与世隔绝,不入长安。
    可这样的喧嚣,他已经许久未闻了。
    便微微抬起了手指,将轿帘挑起了一道缝隙,朝外头看去。
    “啊!真的是相府的大公子!我看见了!”
    “我也看见了!是大公子回来了!”
    一时之间,无数百姓惊呼,街头巷尾的女子都三三两两跑来。
    隔着那一道小小的缝隙,能看见商不换面上一寸肌肤,与她们而言也是好的。
    忽然,有女子将一朵鲜花,顺着轿帘的缝隙丢了过去。
    她没有丢中,鲜花落到了地上,被后头抬脚的仆从踩过。
    这一个动作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女子们纷纷用鲜花,投掷向那乘华丽的大轿。
    能丢进车中的是少数,多半还是落在了地上。
    不论是否丢进,女子的呼声层层叠叠,掩不住欢喜之意。
    站在轿子旁的随从,身上被鲜花砸到了许多次,面上掩不住笑意。
    他朝着轿子里头轻声道:“古有潘安掷果盈车,大公子从前出行便是如此,而今丝毫不输三年前。”
    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轿子里头传来一声轻笑。
    商不换将身上的鲜花拂落,又掸了掸衣袍。
    他这身衣裳花香浓烈,叫人闻了,只当是从青楼楚馆回来似的。
    不过没有关系。
    “我便是要让长安人皆知,我商不换,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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