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辰御终于站起,走到窗台边驻立良久。临近傍晚时分,湖面上缓缓升腾起了一圈缭绕的雾气。百叶窗帘将外面湛亮的风光切割成一道道破碎的画面拓进他深邃的眸里,渐渐的,身上的气息由浓转淡,直至被夕照消磨殆尽,他拿起桌面的手机拨了出去。
“筱雅,是我。”安辰御略微停顿了一下,语气出奇温柔,“我听致远说,你要结婚了。是吗?”
电话里的人没有回应,四下里如被清洗过后的寂静,滋滋的电流声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间或还夹杂着轻浅的呼吸声。他知道她在听。
“虽然你是姑姑的养女,但那么多年来,我们一直将你视作亲人,疼你爱你,只怕你在安家内外会受到半点委屈。现在你要结婚了,我只想问你一句话:筱雅,你真的愿意嫁给柯洪南?”他捏紧了手机继续问。
电话里仍旧一片静默无语。可是安辰御却隐隐听到了电流里被极力压抑的呜咽声。
“假若你不是自愿嫁给柯洪南的,没有人能勉强你。把你真实的想法告诉我,其他事情由我给你担待。”他压低了声音,磁性而温醇的声线犹如一只有力的臂膀穿透着万重的时空,将他的力量缓缓地传送过去,“这段时间我只顾着忙自己的事情却忽略了你,筱雅,你还是在怪我吗?”
电话的另一端,江筱雅双腿屈坐在床上,身体蜷缩成一团,早已经泣不成声。玻璃镜里,那道倒映的瘦削身影一直起伏个不停,她却只能用力按住口鼻强忍着,不让哭声惊扰了电话里的人。
一切的一切,早在安若容手揣着医院的“终止妊娠同意书”在手术室前将她截下来的时候,她就再没有了选择的余地。即便是肚子里那个还没有成形的孩子,她都无权决定他的去留。现在想想,当日柯洪南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向她求婚,反倒成了一场预定的阴谋。
所有反抗都是徒劳。她始终没有办法逃离别人给她设定下的命圈。除非,她甘愿放弃现在所拥有的全部……
安辰御继续喊了几声,江筱雅终于回过神来,极力清了清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凄惶悲怆地哂笑起来,笑容漫至唇角,只是瞬间,又恢复了最初的淡然寂寥,“我没事。御哥哥,你放心,我是自愿嫁给柯洪南的。他待我很好。反正都是要嫁人的,那么,嫁谁又有什么区别?”
而除她自己以外,还有谁会去细致探究,最后的一丝希望恰恰就是湮灭在安辰御,这个她爱了十几年的男人的手上。那天在病房前,当安怀远质问他是否会放弃简沫的时候,他的拒绝何等义正辞严,可是这一句浅浅的话却犹如一记重锤敲在了她的心上。她如坠冰窖。
原来,原来一直是她痴心妄想;原来,原来现实待她如此残忍……那一刻,她甚至听到了心脏破碎的声音。
天知道那时候,她有多恨。而唯一恨的,是那个叫简沫的女人。
“筱雅,你真的爱……”
“御哥哥,你会回来参加我的婚礼,是吧?”江筱雅苦笑一声,断然截住了他的话,遂尔幽幽地问。
她知道他肯定会来的。只是日子越临近,心里越忐忑,反而不能确定了。
“嗯。我说过的,我要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新娘。现在我的小筱雅要结婚了,作为哥哥的我又怎么会缺席。”安辰御淡笑出声,刻意将语气放轻松下来,“你要什么结婚礼物?只要你说的,我都尽量给你办到。”
哥哥……平时这个词带给了她多少生活的勇气和甜蜜,不知怎的,此刻听上去,却带了些刺痛。
“不用。阿姨都为我准备好了,我什么也不缺。”江筱雅紧了紧贴在耳边的手机,半晌,才强颜欢笑掩住声音里的哽咽,低声道,“御哥哥,只要有你在……就好。”
安辰御目光微敛,骤而再睁开,耳边忽远又近传来一声声轻吟的“御哥哥”,似少年时的记忆,那个滚圆滚圆的小身体在初见面时开始便总是软腻腻地跟在他的背后不知疲倦地跑来跑去。仿佛只是弹指之间,小女孩长大了,有了自己爱的人,她的人生也将由另一个人承接。
可是安辰御并不感觉轻松,反而有种不安的情绪总是时刻萦绕在心头,那仿佛是一个未完的责任,可是他已经没有了置喙的权利。昔日他们青梅竹马,此刻却突然变得莫名生疏。
这样陌生的感觉一直维持到通话结束。安辰御淡然挂上电话,单手抚上下巴的长指不自觉地紧了紧,然后斜斜靠在窗边,被夕照薰染了光圈的轮廓随着天色暗沉而慢慢转淡。他依然未动。
犹如静止了时间,放在茶几上的电脑荧幕早已经自动换上了屏幕保护。--一帧帧照片交叠而过,照片里的女子侧身盈盈半卧在海边的礁石上,是初现人间的海妖,潮水漫上她半垂的脚踝,一股海风涌过来,吹乱了的长发散发着银色的光茫在夜空中扬起一道道绝美的弧度,而她依然巧笑嫣然,琥珀色的通透眸光迎着满天的星星点点绽放出如烟花般绚烂的华彩,转瞬间,又黯淡了下去,似最冷的夜,没有暖意。万物的躁动渐渐平息,四周只剩下一地空茫的寂寥……
这是由当今窜名如日中天的知名模特简沫为某国际集团KG拍摄的一辑宣传硬照。
就在两个月前,一场震惊全国乃至世界的颠覆性街头展示上,简沫作为行为艺术家亦凡惟一指定的行为模特儿,穿着由旧报纸、大头针别成的“衣服”在街头做的另类时装表演。没有T台,没有镁光灯,这一场别开生面的表演完全是凭着艺术家的灵感和模特儿聪慧的领悟完成的。当时媒体的极大关注几乎占据了所有版面的绝大块,简沫也由此一跃成为了模特界炙手可热的香饽饽。
KG的宣传品在下周才正式上市,安辰御却已经通过其他渠道把照片的拷贝拿到了手。
他答应过的,在她还没有决定回来之前,他不会过问。
可是,仍旧忍不住想要知道她的一切。哪怕只是偷偷地、站在一个她看不见的角落,一如既往地宠爱着她的每一个举手投足。
硬照过后,是简沫的一些生活照片,简约大方的衣着品味与前已经大不相同,举止从容淡雅,犹如卑微的灰姑娘一夜之间脱胎换骨,摄影镜头从每个角度,将她的一颦一笑一挑眉,都细致捕捉,看进了他的眼里。
照片中的她还是那样美,纯如百合的绽笑中透着浅淡的忧伤,依旧是他喜欢的模样,只是,他却已经被家事、公事……太多太多,磨却了锐气。
助手附在女子的耳边低语了一会儿,女子转过头来,浓密的长发后面,现出一张过分清淡的脸。
没有任何脂粉修饰,清新而干净的即视感徜徉在夜色暧昧的灯光下,血色仿佛从白皙的肌肤里渗透出来似的,而那双眸却由始至终弥漫着一泓通澈的琥珀黄,星光与灯光交相辉映,顾盼间,反而呈现出超乎她年龄的沉静和淡漠。
女子站起来,视线随意划过门口正站着的一个身形高瘦看上去斯斯文文的男人,唇角掀起的弧度堪称亲切了,正好将她的不以为然掩饰了下去,“请转告金先生,我今天的工作已经完成,感觉有些累,所以后面的晚宴恕我不奉陪了。”
说完,她微微朝那男人的方向点头示意,转身径直从后门走出了化妆间。
毫不停留。礼貌而傲娇。
自从成名之后,类似这样的邀约纷至沓来,简沫并不是第一次遇见。她已经学会了从容面对,学会如何应付那些纠缠不休的记者,但该有的原则还是有的。
除了一些必要的走秀与访问外,她一概谢绝那些不必要的应酬。可能也因此得罪了很多人,但是她有傲娇的资本,那个赋予在她头上的“名模”的光环足以让她成为镁光灯下的新一代宠儿。
直至此刻,简沫终于真正体会到安辰御站在顶峰,那种“高处不胜寒”的难处。--不是左右逢源,却时刻戴着面具,提防自暗处而来的各种芒刺。所以只有充足的防备,才不会被伤得体无完肤。
初秋的晚,风有些凉。
现在简沫算得上是公司里的红人了,公司特地为她配了专车,还有专职的司机。车子停靠在离大门口不远处的树荫下,离大门口却有一段不短的距离。
风从颈脖渗进肌肤,简沫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将身上及膝的米色风衣拢得更紧。不在工作状态中的时候,她的衣着向来以简约风为主。黑色高跟鞋在大街上敲出一连串极具节奏的咄咄声响,而车子就在不远处,那个视线内可及的地方,隐隐约约还能看得见车内司机抽烟的星火。
拈起手掸去落在发梢的残叶,她正准备快步走过去,放在衣兜里的手机却响了。
并不陌生的手机提示音,是她为这个来电设置下的专属铃声。简沫的心不由得咯噔地猛跳了一下。
拿起手机,果然是他。
简沫铸塑般站住,娉婷的侧影孤单但笔直。铃声一直锲而不舍地响,半晌,她终于按下接听键,抑压住语气里的颤动,表现异常平静地答道,“……我记得。那是我们的协定……”
“那好。前面的路我已经为你铺好。现在你尽可以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但要记住,我从来不做无把握的事。”电话里传来一个苍劲有力的声音,语调出奇清冷疏淡,是个中年男人,“一旦你脱离了我的控制,或者背叛我,我会让你摔得比以前更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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