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满月卧成弯弓,寒鸦纷扰。
黑色身影席卷着狂沙而来,长长的黑色斗篷被风鼓起飘在身后。男子低着头不紧不慢踱着像在数步子,五官笼在风帽下、埋在阴影中。
第1039步,他来到了横梁下,风沙之势立止。修长手指从宽大袖口间探出,取下了头顶的风帽。他仰起头正对着我们,月光映在他脸上。我的心跳慢了半拍。
一双死木鱼般毫无神采的眼睛,银灰色的头发,银灰色的额际,银灰色的眼睑,银灰色的鼻梁,银灰色的唇,银灰色的脸颊,露在斗篷外面的脖子也是银灰色的。我不知道他别的地方是不是银灰色的,至少手不是。
空洞洞的目光对着我一会儿,随后挪到红数身上,最后落到小重身上。他皱了下银灰色的眉毛,只是一瞬。我努力观察他的眼神,发现压根没眼神。我仔细在心里想,这家伙不是变成黑客帝国里的尼奥了吧!
“快点,把地图扔下去!”李竭大声呵斥着,手中的刀却没有丝毫放松。
我开始不安起来,风昌星可是见过地图的,一扔下去肯定穿帮。
横梁下银灰色的男子动了动银灰色的脑袋看着竞。竞眉锁紧蹙,毫不犹豫地将地图扔了下去。
“可以放人了吧!”竞看向李竭,地图还在飘悠悠下跌。
“别急嘛!先验下真假!”沙哑的嗓音里饱满着邪恶和乖戾。他吹了一口气,一阵不大不小的风,刚好把牛皮纸送到风昌星手中。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拿到地图的男子并没有展开查看,以一种千回百折的姿态瞬间消失在茫茫月色中。这件事在我意料之外,又好像在意料之中。
“好了,按照承诺,你该放了依迷!”竞说着要迈出步子跨过来。
“放了她,好让你们杀了我?我没那么蠢!”沙哑的声音乍听下很像哭腔,里面什么成分都有,喜悦,骄傲,担忧。对,担忧最重!
我也担忧,我担忧他只是一粒被用来得到地图的棋子,得逞之后会跟我们玉石俱焚。
不过后来发生的事实证明是我想多了,他从来就是个贪生怕死之徒,从前是,现在是,以后还会是。
“把路让开!”他夹着我转身朝向红数吼。
“叫我给你让路?”红数显然并不领情:“凭什么我要给你让路!”
“凭依迷在我手中!”说着他还比了下割脖子的动作。
红数颤颤巍巍地瞟了我一眼,那眼神似乎在征求我的意见:“我是让啊还是不让啊?”
我一直贴在身体的手在下面偷偷冲他摆摆手,他立马心领神会卯足了底气:“不让!”
我很清楚,一旦他从这个地方脱离,明年的今天就是我的忌日了。与其百分百受死,还不如来场瓮中捉鳖的游戏,虽然抓鳖的是一只早已鲜血淋淋的手,但孰优孰劣还不一定。
“让开!”李竭扯着嗓子咆哮了一声。
红数一屁股坐了下来,一条腿屈着,一条腿荡在空中,眼角带着笑意,模样很是嚣张。
“滚开,不然我捅死她!”李竭像一头野兽被激怒了。
红数怔了一下,两条腿都在半空晃荡,嚣张劲没了,脸色有点难看。他又用一种征询的眼神看着我。
我还是摆了摆手。
“你尽管捅吧,捅死了我们让你去陪葬!”红数漫不经心地撇下这句话,索性在横梁上躺了下来,我嘴角抽了几抽,梁上君子这么好当吗?
我很怕李竭没把我捅死,倒先跑去把红数捅死,于是我私底下偷偷把双脚撑开,拦住李竭奔向红数的去路。
“你闹够了没,快把依迷交出来!”我又像陀螺似的被转回来。
竞的眼中燃烧着熊熊的怒火,拳头握得紧紧的,头发倒竖着,整体造型看起来很可怕。
“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之声在李竭略带哭腔的沙哑音色中有一种谄媚的、诡异的轻视意味。
竞坚定地、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顿了过来:“把依迷还给我!”
“想要吗?自己来拿啊……”话音未落,我突然意识到什么。脑子飞速旋转起来,那些防狼招数一招招在我脑子闪过——以己最有力量的部位攻彼最软弱的部位。
踩脚掌?不行,他穿的是皮鞋,我是运动鞋,杀伤力不强。
弓腿踢他的子孙根?不行,他在我背后,膝盖撞不到,况且他又是个……太监。
挖眼珠吗?这种感觉想着指尖就发抖,我背对着他也不好瞄准啊,要被他先下手抹脖子了怎么办?
最后我采用了最保守、又成功率最高的措施。在他出手推我下去之前的前几秒,我扬起脚后跟跺到了他的前掌上。他“嗷”地低头查看情况的一瞬间,我屈身从刀锋下绕出并转身出手,尖锐的指甲自下而上直直刺向他微垂的双眼,轻而易举穿透他的眼皮,角膜穿孔脱落,房水破裂流出,双指迅猛扎进眼球里。那种滑滋滋、硬鼓鼓的触感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他惨叫了一声。双指拔出来,指尖上沾着红白黄相杂的固液混合物,有一瞬我看得呆了,居然产生有两个眼珠子串在指尖的错觉,全然忘了自己实际并没有完全脱离危险。
李竭并没有马上掉下去,他一手捂着受伤的眼睛,一手舞动手中的凶器到处乱捅,那时我就愣在他逞凶的范围内。尖刀擦过紫色外套带出一道血痕,我皱了一下眉。李竭一个趔趄身子向后仰,我心想,一切都结束了!
然而只是心想,结局总是回环反复的。
尽管竞具有极快的速度,他还是没能在第一时间抓住我,倒是李竭,他第一时间抓住我了。他知道下面等着他的是什么,所以他抓着我的腿就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很拼命也很凶狠。细长的指甲穿透黑色手套攀住了我的蓝色牛仔裤,并深深嵌入了我的肉里,我的大腿内侧的嫩肉里!
我反应灵敏,在坠落的第一时间展臂抱住了四十厘米宽的横梁,李竭也命好,一伸手就挠住了我的左腿。65公斤的重量强加在我一条腿上几乎脱臼,我很想不要那条腿了,但它还是牢牢地挂在我的身上。我们在空中晃了两下,手心、额头、全身迅速出冷汗,我几乎是一瞬间就变成个汗人的。
歇停了不到一秒钟的时间,我明显感到体力不支,眼看着生的希望一点点从我紧抱横梁的双臂上流失。正要放弃之时,陷在肉里的指甲下扯了几毫米,疼痛感像一剂毒药给我注入振奋的力量,我咬着牙把双臂箍紧一点,再箍紧一点。
随着“嗤啦”的一声,李竭扯着两条蓝色的破布沉沉坠了下去。这是我第一次忘记我恐高,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像一片沉重的黑色落叶飘下,最后像一只破碎的黑蝴蝶被冰冷的钢筋穿过胸膛,“轰”他并没有那般轻盈的美。红色的血像喷涌的泉眼从他身下泛滥开来,在他自己创造的、焦躁的世界里开出一朵暗红色的花。
竞将我甩了上去,就像甩一个没有重量的充气娃娃,直直甩进了他的胸怀。我的淌着温热血液的左腿失去了站立的力量,他没有在意。我的沾着斑斑血迹的脖颈,他也没有在意。我的丢了白梅的、散了的辫,他也没有在意,他只知道紧紧拥着我,喃喃自语着:“对不起,对不起……”一滴冰冷的泪从眼角流下,滑过脸颊,静静地滴入他的脖颈。
我微笑着从他怀中挣脱,伸手抹了抹眼角:“好了,我不是好好的吗,我们赶紧下去吧。”我看了一眼下面:“李竭一死,这个世界不久就会崩塌。”
一抬眼发现竞的脸颊上都是泪痕,我欲抚手上去,不觉停在眉间。我喜欢的这个人着实好看,哭也哭得这般无可挑剔!他拿过我的手,低垂星眸,在殷红伤口处温柔一吻。
寒鸦“呜哇呜哇”盘旋在李竭的尸体上空,它们真是老道的食腐者。
竞带着我以极快的速度奔下去,这个世界并没有如我想象中那般迅速坍塌,我猜想李竭还没死,果然!
“别去,危险!”竞抓着我的胳膊,他还没有从刚才的惊惧中缓过来。
“没事,他都这样了,也伤不到我了!”我轻推他的手,他反牵起我的手,陪着我走了过去。
李竭没死全,他四肢被钢筋穿凿,无法动弹。可能是我们的脚步声惊动了他,他嘴唇动了几下。
我凑上前去,他气若游丝,已经濒临死亡边缘。我俯下身靠近他耳朵一点:“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他沧桑的面孔一抽,努力弯起嘴角,但终究没能成功。他又抖动嘴唇说了什么我听不清楚,但从嘴型判断他是叫我把耳朵凑过去。
竞拉着我不让我挪近半分,担心他会把我耳朵咬下来。我看了看他虚弱的样子,估测着他最多就只能咬出一个洞,于是不顾拦阻勇往直前。
“小心苏蛮……上面……”话未说完他就咽下最后一口气,结束了他在这个人间的黑暗罪行。
上面?我狐疑地抬头看上去,上面只有小重在冷冷地看着我们啊!
李竭一死,他的脸居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又从一个死老头变成了23岁的样子,那是我初遇他时最美好的华年。
身边的竞象发生着翻天覆地的改变,竞拉起我。身后的寒鸦开始群群追逐李竭的肉身。
我一直在想要不要葬了他,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竞笑了笑,说能够死在自己亲手创造的幻境中的人也算是死得其所了。我想想,也是!
走出好远,我回头看,城镇上长出了一片葱郁的森林,已不见了那个被寒鸦包围的黑色的枯死的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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