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尘孽白如歌易水寒》第105章 歸來聽那昔日恨

    白如歌仰頭凝眸望著門楣上兩個蒼勁有力的大字“白府”,空洞的眼中晃過一線光芒,很快又消失了。兩旁的石墩發出冷清的光澤,仿佛在嘲諷她的歸來。半年前,自已從這里離去,那時的自己盛妝華冠,喜袍下的身軀因激動而顫抖,在震耳欲聾的炮竹聲與萬人囑目中,出閣北嫁。那一時的氣勢,應是白水鎮從未有過的榮耀,不過半年多而已,恍如隔世……
    她抬腿上了石階,一階一階,走到漆紅門來,朱紅如血的門,在早春的陽光下,閃耀著刺眼的光茫,那如血的色澤如深海的巨濤涌動著自己死寂的心潮,就是這扇門哪,關閉著一個世界啊。十八歲的女子,走出這扇門時,已是邁入一片殺戮,她顫抖著抬手,緩緩的去觸摸那扇門,卻在指尖就要觸及那鮮艷的紅色時,仿佛被灼傷似的又縮了回來,門外是血雨腥風,門里呢?那個黑夜的偷聽,也已然讓她明白,那關閉著也同樣是一個污穢的空間,也許是慶幸那夜的黑暗未讓她被任何色彩中傷,今天她才敢又一次來到這里。
    門,開了。
    有個男子,微笑著看著她,說道:“白小姐回來了?”她不認識這個人,也不想知道,只是冷冷的掃了他一眼,木然走了進去。
    一切如舊,亭臺樓閣,紅花綠草,男人在身后好象說了什么,但是她沒有聽見,直直的走向正廳。一錦衣老者,雙手后背,立在門口,笑意深深的迎著她。
    他看著她,輕輕的說:“女兒,你回家了。”
    聲音溫柔慈祥,甚至愴桑在耳,白如歌的心猛的抽痛一下,抬眼看他,這一張臉,刻在心里活在心里的臉!這一切,都是因為他!所有的痛所有的恨所有的悲憤所有的委屈,就在那雙目對視的一剎那如火山噴薄而出,將她燃燒,血液在胸膛翻騰,沖破喉嚨,她直臂一指,對準了他,張了張口,什么也沒說出來,瘦如薄紙的身子,飄然向后倒去。
    她是被說話的聲音喚醒的。
    白云坐在床邊,自言自語的講著一個故事,一個十八年前的老故事:
    師父無名無姓,隱居深山,膝下五徒,個個秉性聰慧,刻苦勤奮,長至青年,皆有所成,某日,師父將五徒喚于座前,令歸塵世,各營生路,眾徒尊師命,離深山,相互揮淚而別,各自游歷江湖,娶妻生子,一晃數年,師父又召回眾徒,問歷練如何,也有官場平穩,也有飄逸無根,也有丹火相伴,也有從商經營,師父微笑不評對錯,只道:“生有涯,功過自有人評,雄梟也罷,布衣也罷,不過數十載肉身,爾等好自為之。”又道:“從來為師只教爾掌法內功,未教劍法,只因為師與仙逝好友有盟誓,同創劍法,同傳一人。好友已逝,為師遵誓,只傳一人。如今為師知氣數已盡,故將爾等喚來,一為見最后一面,二為將劍譜傳于其中一人。”五徒皆知師父善使一手好劍法,卻不相授,原來如此,個個心里乞盼師父將劍譜傳于自己。師父把眾徒打量片刻,目光落于一人,嘆道:“江兒,你過來。”其中一人面相清秀憨厚,垂首上來,師父道:“云兒為人專斷,侍驕而傲;初兒志在朝中,與劍道無緣;樓兒性情淡泊,不問世事;柏兒脾氣古怪,急燥難安;唯有江兒溫柔敦厚,雖無遠謀卻易知足,可傳劍道于后人。我今日將劍譜交于江兒,爾等不得心存嫉恨,同門十余年,當親如手足,日后如有手足相殘……”眾徒齊跪拜道:“如有手足相殘,當死無葬身之地。”師父搖頭,道:“爾等如我子,怎忍死無葬身之處?只是教我泉下有知,不得瞑目而已。”說著,從袖中取出劍譜交于易江之手,長笑而逝。
    白如歌明白了,不用聽后面的故事,她就明白了,這些恩怨,都是真的。她不想看他,將被子拉起蓋住了流淚的臉。
    白云道:“我就是師父口中的‘云兒’,也就是你已然知道的‘白云’。我是師父的大弟子,論才智、論武功、論刻苦,四個師弟都不如我,可是師父最愛的不是我,他竟然將劍譜傳給了二師弟易江,他就是你那好夫婿的父親。他胸無大志,性情軟弱,怎么能得到師父的器重?我又豈能罷休?”白云話語很輕,但每一個字有千鈞之恨。
    “四師弟也是不服師父遺命的,我曾親見他與二師弟爭吵,要求平分劍譜,二師弟當然不同意,四師弟要決戰,勝者得劍譜,若不是三師弟和五師弟攔著,也許,劍譜當時就平分了,哪有后來的爭奪呢,師父聰明一世,臨死了卻犯個糊涂,將寶貝交給一無力承擔之人,可笑。”
    “易江和那老叫花、牛鼻子,自小便交好,哼,他們三人攜了劍譜便遠遠的走了。四師弟也是個性急人,問我要不要緊追而上,這樣好的機遇我豈能放棄?四師弟白混了多年的官場,陰險有余,穩定不足,幾次與他們正面交手,都吃敗而回,尋求我這大師哥的幫助。”說到這里,白云的眼中恨意陡增。
    “要不是半路上殺出個妙手神偷,我何至于落個半本?可恨他,劉繼初,不去追那小偷,卻和牛鼻子來追我,好糊涂……這恨,要不是他,要不是他,……也不會死。”白云的語氣中似乎有一絲愧疚,他頓了頓,沒有接著往下說。
    白如歌咬著牙,慢慢的拉開被子,露出半張臉,深陷的眼睛恨恨的盯著他,那恨,似乎要將他吞噬。
    白云將她這眼神盯得突然暴怒,猛的站起身來,甩袖哼道:“那個賤人,她死有余辜,她竟然讓我交出那半本劍譜,我若不是看在夫妻情分上,豈能在逃命途中仍帶著她?她卻不知為我分憂,哼。”
    白如歌聽得他這樣辱罵自己的母親,兩眼一瞪,硬硬的坐起身來,想一把抓過他,但是伸手如綿,也不知是連連奔波疲乏還是傷勢太重,心下黯然,默默靠在床上。
    白云淡淡的看著她無力掙扎,似在取笑,冷哼一聲,自顧自道:“易江死了,他以為得了師父恩寵便可凌駕我們之上,不過白白歡喜一場,一招半式都沒來得及學,就一命嗚呼了,可惜斬草未除根,那孽障竟然公然上門提親,毛羽未豐就敢猖狂,可見是牛鼻子教訓出的混小子,不知天高地厚,送死而已。”
    “只是一事老夫至今不明白,他是如何學得劍法的?當年劍譜一分為二,易江未得只字,確實可疑。哼,可疑之處多矣,想你一個黃毛丫頭,天天在我手掌心里,沒想到也竟然偷了我的劍譜,練了一身本事。”
    白云說著,眼中射出兩道狠毒的光芒,一把掐住白如歌的喉嚨,喝問:“不知死活的東西,竟敢在我的眼皮子低下偷武功,我要讓你死得和那賤人一樣慘。”忽又一頓,松開手指,撫mo著她的頭發,目光柔和慈祥,語氣平穩道:“孩子,爹爹心疼你,不想讓你學什么武功,只希望你快快樂樂的,平平安安的,你卻誤會了爹爹的一番好意,爹爹也從不愿意和世人爭搶什么,只要能與家人相守,平淡的過完這一世便知足了,可是江湖人不放過我,乖女兒,你不要怪爹爹,若不能學到劍法,爹爹如何保護你的周全?”說著,聲音中竟隱隱透出悲哀來。
    白如歌目光癡呆的看著他,慢慢將十幾年的往事回憶起來。
    白云突然哭道:“爹爹養你十八年,你竟一點恩情也不知報么?你的生身母親,因生你時難產,后有追兵,為了保護你,自舍性命,爹爹我為了讓你平平靜靜的長大,隱名埋姓,你偷學武功之事,爹爹也不追究了,只要你現在回到家里,平平安安就比什么都好,你要知道,爹爹是最疼女兒的,以前,爹爹也聽見鎮上鄉親們把你夸贊成蓋世女俠,爹爹也沒疑心你。”
    白如歌心如寒冰,這話若在半年前說出,自己將深信不疑感激不盡,今日聽來卻是可笑,細細回想往事點滴,他哪里是沒有疑心,分明是沒有抓住把柄而已,把綠茵放在身邊就是最大的暗哨,還是街坊中不明死去的百姓,不少是因為背后議論自己所致,故而冷眼相對,全不為動。
    白云見她眼中寒冰,嘆道:“你因心結太重,脈息俱亂,先好好休息,爹爹去廚房看藥煎了沒有。”輕輕的扶她躺下,關門離去。
    一名男子立在檐下,見白云出來,疾步上前,湊在耳邊低低說了句話,白云點頭道:“好,老夫這就過去。”踱步向上,男子又追上,白云回頭道:“你去西廂,把那丫頭收拾了,留著也無甚用處。”男人聞聲,轉身奔西廂而去。
    一名嬌俏少女垂首坐在床前,見有人進來,喝道:“出去。”男子呵呵一笑,不退反進。少女站起來,冷聲道:“曹詠,你這個狗奴才,又來替主子傳什么話嗎?”曹詠淡淡看著她,也不生氣,突然道:“其實你這樣的打扮,比假扮別人更美貌。”少女一窘,道:“事到如今,我也無話可說,要殺就殺,何必多話。”曹詠沉下臉,嚴峻道:“不錯,今天,我正是來殺你的。”
    少女反而笑起來,問:“留我無益了?不需要再挾持某人了嗎?”曹詠將指豎在嘴前,噓道:“你倒底還純著呢,竟不知道這兩日的動靜,如今正主子回來了,還留個冒牌貨做什么?你要知道,替身的下場,永遠都只有一個字:死。”少女呆立當場,半日方喃喃道:“如歌姐姐,回來了,那,那……。”面色一黯,淚水盈盈在目。
    曹詠微微一笑,自顧自的倒了杯水,從懷里摸出一紙包來,打開來將藥粉彈出少許在水里,輕輕的搖了搖水杯,道:“喝了它吧。”少女看著杯中淡綠色的水,道:“果然是真要我死呢,今兒藥都換了。”曹詠露出個陰險的笑容來,道:“你還不笨,喝了它,很快你就會睡得很香。”
    少女往后小心的退了一步,意識到死亡確實離自己很近了,眼中慢慢的浮上恐懼,道:“可是,我現在又不想死了。”曹詠呵呵笑,端起杯子,欣賞的瞧著少女緊張的樣子,緩緩走近,溫柔的道:“喝吧,你自己也是明白的,你對白云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少女咬咬牙,顫抖著伸出手來接杯子,曹詠笑道:“果然是個聰明的小姑娘。”話音未落,少女的五指已直指他的咽喉,曹詠笑容頓往,一把扣住少女的手腕,不屑道:“還是不聰明,怎么能對我動手呢?”
    少女哼道:“死前一博,哪有什么聰明不聰明。”另一只手突然揚起,朝曹詠臉上掀去,張玉書輕輕一笑,頭往后一仰即躲過,笑道:“看來不用我喂藥了,只要今天不給你解藥,你也只能等死,哈哈,丫頭,我天天提醒你,不要動氣不要動手,你為何不聽呢。”
    少女頹然垂下手,不錯,自己身中劇毒,功力盡失,早已是人俎板上的魚肉,無反抗之力了。死便死矣,是可惜自己中原一行,有負娘親所托沒有找到姐姐,唯喪命耳。
    曹詠嘆道:“好個如花似玉的小美人,眼睜睜的這樣死去,確是可惜,如不是白云非要你死,我只怕還舍不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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