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杯不倒翁抱著酒葫蘆,搖搖晃晃的走在相州街頭,此時積雪未融,行人尚少,道旁樹枝上稀疏的垂著一條條的彩綢,兀自在寒風中顫抖,千杯不倒翁駐步看看那些彩綢,他認得那是幾個月前侄子易水寒大婚時掛上去的,那時候整個相州都是張燈結彩、繁花似錦,短短幾月,當時彩綢仍在,人卻……,他搖搖頭,嘆口氣,大口悶了口酒,繼續走幾步,突然頓了頓,吸了吸鼻子,面色一沉,足尖一彈,幾個晃身,身影已進了易府院內。
遠遠跟在他后面的兩個人,正是黑風雙煞柴氏夫婦,他二人應了許一楓的許諾,暗地里護送千杯不倒翁回相州,經過這幾天的跟蹤,二人這才心服口服,這位老前輩哪里用得了別人的保護,莫說是壓根沒人肯動他半個指頭,便是半道上有人故意挑釁自己夫婦,也被他神不知鬼不覺的化解了,原來他早已知道二人跟在身后,故意不作聲罷了,一路上,老人家也不寂寞,餓了就歇,困了就睡,自在得很,唯有一點,見著美酒便走不動道,此時才有用得著二人的地方,少不得偷偷摸到酒店后廚,軟硬兼施的收服酒保,只說酒賣完了,每次只打個半斤八兩便再也不給了,老人家也沒辦法,只得擒著半葫蘆的酒上路,其實二人也是心知肚明的,老人家只怕也知道這是二人做的手腳,并不挑破而已。
這日終于進了相州城,二人也松下口氣來,卻見他一反常態,相視一顧,起身直追,進了院子才聞到一片肅殺之氣,定睛一瞧,倒吸一口涼氣,數十人劍拔弩張的對峙著,地上已死有數人,園中花草一片狼藉,千杯不倒翁見二人進院,也不多話,招呼道:“二位長途奔波,先進屋稍歇片刻吧。”柴虎尚未接口,千杯不倒翁身后一位漢子上前見禮道:“請兩位入廳歇息。”
柴虎嚷道:“不必了,我們夫婦倆要與老爺子并肩作戰。”站在角落的一個蒙有灰巾的漢子冷哼道:“這么急著要死,兄弟們就成全你。”柴夫人指手罵道:“你算什么東西,姑奶奶的裹腿巾,你也配用來蒙臉?”話未落音,已欺身上前,一把將他那面巾撕了下來,這還不算,甚至將他那坑坑洼洼的臉上留下幾道血紅的指印,柴夫人用兩只手指拈著隨手丟在地上,嘖道:“臭死了,該掌嘴。”那人見她出手極快,受了辱,也不敢發作,又聽說“掌嘴”二字,嚇得忙捂了臉后退兩步,不料柴夫人不過是嚇他而已,冷笑兩聲,并不動彈。
柴虎哈哈笑道:“婆娘,不如把你的裹腿巾給他用用如何?”柴夫人哼道:“老娘的裹腿巾金貴著呢,舍不得給孫子。”接著,夫婦二人毫不將眾人放在眼里,臟話連篇的罵起來,千杯不倒翁是個世外高人,臟也罷,凈也罷,都入不了他的耳,他身后那漢子皺了皺眉,但是老爺子帶回來的朋友,自己哪敢有半點不恭?倒是那些賊子,見他二人這樣目中無人,早已氣歪了嘴,有心教訓,又怕不是對手,只得眼巴巴的盯著當中一人。
那人卻不動怒,沖千杯不倒翁拱手道:“這位一定是千杯不倒翁老前輩,在下……”千杯不倒翁擺擺手,接口道:“趙元德,你們太湖幫手執兇器傷我家人,意欲何為啊?”趙元德一怔,家人?道:“老前輩,不知您與易水寒是什么關系?”千杯不倒翁回道:“家人。”趙元德臉都白了,他趙元德也是江湖上混了多年的人,有點見識,知道千杯不倒翁是個不說慌的人,為何來之前大師哥并無提及此人,莫非大師哥也不知道這么個厲害角色竟是易府上的人,自己可不想與他動手,當時便默不作聲。
千杯不倒翁冷聲道:“太湖幫與相州千里之遙,從無往來,你們闖私宅行兇犯案,須得給我一個交待。”老爺子說話聲音不大,但是字字重如千鈞,聽得趙元德直流冷汗。
趙元德心知有千杯不倒翁在場,今天是得不了好處了,不如想辦法先撤,待大師哥趕來,再作商議,想思索著,他身后一人站出來,道:“二師哥,千杯不倒翁又怎么的?不過也是血肉之軀,也無三頭六臂,豈是我太湖幫的對手,你怕他作甚?”趙元德見是四師弟張遷行嘲諷自己,正在生氣,忽一轉念,冷哼道:“四師弟當莫以為自己得了師父的寵愛,做了幾日侍劍,便以為天下無高人了,這位老前輩,比咱師父還高出一大截呢。”
張遷行聽得這話,果然不平,上前道:“較量較量,才知高低呢。來來來,我師哥怕你,我卻不怕你。”拔刀便跳到千杯不倒翁面前。
柴虎上前道:“不知死活的東西,你有什么資格讓老爺子動手,爺爺我先陪你過幾招。”張遷行道:“也好,剛才你們倆辱我弟兄,我正好為他們討個說話。”說著就來抓柴開的衣襟,柴夫人伸手拂開,嘻嘻笑道:“那裹腳巾是你奶奶丟的,來來來,先到奶奶這里來玩玩。”也不拔刀,一個大耳刮子就抽了過去。
這張遷行到底不象手下的嘍啰,是個有真功夫的,見掌風疾到,倏的往后退了兩步,刀已握在手中,柴虎笑道:“婆娘,仔細這孫子厲害。”柴夫人罵道:“孫子再厲害,能厲害過他奶奶?”說著,兩人已斗到了一處,張遷行一柄大刀砍得呼呼作響,柴夫人赤手空拳,雖打他不著,卻也不落下鋒。
千杯不倒翁瞧著他二人斗了幾個回合,不分上下,阻道:“柴夫人,你遠來是客,怎的打了頭陣,先進屋喝杯茶,待老叫花與他們算算賬。”柴夫人忙跳開,笑道:“是這道理。”千杯不倒翁也不理張遷行,看著趙元德,厲聲道:“可是木千友與白云的計謀?”
趙元德心知他已知道,躲也躲不過去,只得道:“不錯,老前輩既然已經知道,還請行個方便,太湖幫對易水寒沒有傷害之心,不過是想給幫里的弟兄們討點酒水錢,老前輩也是愛酒之人,想必不會不給太湖幫面子。”
千杯不倒翁冷笑道:“江南運河被你們操控多年,難道連酒水錢都沒湊足?”趙元德臉色一陣紅一陣綠,張遷行道:“弟兄們能吃能喝,易家生意越做越大,在太湖幫眼里是塊肥肉。”千杯不倒翁慢慢點個頭,“哦”了一聲,道:“原來是群強盜,那老叫花也不用多費口舌了。”轉身道:“崔鵬,帶著幾個受傷的家人先下去,為他們包扎,安頓好你再來。”
崔鵬應個聲,帶著受傷的家丁離去,柴虎不待他說話,嚷道:“老爺子,你也歇會,這些人,就交給我們夫婦了。”千杯不倒翁笑道:“光瞧著你們動手,我心里豈不癢癢,二位只要有興趣,就陪著老叫花一起練練手吧,反正他們人也多。”柴虎喜道:“如此甚好。”柴夫人也樂道:“能與老爺子并肩作戰,是我夫婦的榮幸。”趙元德見狀,也不說話,突然滑至柴夫人身前,刀鋒由左下至右上,直剌剌的劃過。
柴夫人一愣,任她平時反應靈敏,也未躲得開這撲面而來的一刀,柴虎“哎喲”一聲,雙手如虎爪,扣向趙元德雙肩,趙元德心知自己此時只有兩條路,要么立時撤刀以避柴虎,但是先機已盡,要么豁出去殺了柴夫人,但是肩胛只是難保,正思索著,斜眼見柴虎的雙爪已近,顧不得多想,先殺了這婆娘再說,越發的用了勁向上挑。
張遷遠在趙元德身后站著,原是不想幫忙的,轉念一想,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二師哥若是受傷,我也得不著好處,眼見柴虎就要傷到趙元德,也提刀上前,對柴虎的膀子劈了過去。太湖幫的眾弟子見當家的兩人都上了陣,也壯了膽,握著刀圍了近來,易府的家丁見兩邊已交上手,也上前來助,千杯不倒翁皺個眉,道:“太湖幫,近些年,盡教養些露不了臉的角色了。”大葫蘆一伸,打在趙元德的刀背上,老爺子在這酒葫蘆上可是用了勁道的,趙元德哪里抵得住,立時覺得虎口發麻,拿刀不穩,掉在地上。趙元德雖沒傷著媳婦,柴虎的雙手已出勢難收,扣在了趙元德的肩上,也就在雙手剛剛落上的那時,張遷遠的刀尖也挨著了柴虎的衣襟。
柴夫人驚呼一聲“當家的”,搶了上去,千杯不倒翁不慌不忙,將葫蘆橫在趙元德的胸口,往后那么一顫,趙元德剛見識過這葫蘆的厲害,自然不敢硬接,連退兩步,正巧退在柴虎身上,順勢又躲過柴虎的雙爪,柴夫人得了空隙,一把抓住丈夫的手,將他拖開,恰在此時,張遷遠的刀卻毫不留情的砍在了趙元德的肩上。只聽得趙元德慘叫一聲,肩頭鮮血如柱,一條膀子已分開半截。
趙元德連忙抓住傷口,那血從指縫咕咕外冒,直疼得他直呲牙,大怒:“張遷行,你要謀殺我嗎?還是想獨吞易家的財產?”張遷遠原本想幫二師哥一把,不料竟弄巧成拙,傷了二師哥,正不知所措,卻聽他說出“獨吞財產”的話來,一股怒火涌起,罵道:“不錯,我正是要殺了你。你每天只知在大師哥面前搬弄賣乖,我早就看你不順眼了。”趙元德怒道:“原來如此,看來你是與金軾他們一伙的,一會大師哥來了,有你好看。”
張遷遠罵道:“血都快沒了,還想告我的狀嗎?”趙元德道:“好好好,你果然是急著要我死的,我道金軾一個人能有多大的能耐,能從大師哥手里逃脫,原來是你暗中助他。”向傻愣著的太湖幫弟子們喊:“看什么看,還不快給我包扎。”有人趕緊上來,撕了自己的衣服,給趙元德包扎。張遷遠臉都綠了,忙阻道:“你不要血口噴人,我與金軾毫無關系。”趙元德哪里聽他的解釋,冷笑一聲,大喊道:“弟兄們都聽到了,張遷遠是太湖幫的叛徒,他勾結金軾偷走寶藏,罪無可赦,按幫規應千刀萬剮,大家快把他圍起來,殺了他。”
太湖幫的弟子們果然聽了趙元德的話,將張遷遠團團圍在中央,張遷遠罵道:“趙元德,你敢誣蔑我!我這就去找大師哥,將你往日的丑惡行為在幫里公之于眾,哼。”轉身就走。趙元德喝道:“別讓他走,殺了他。”太湖幫的弟子們聽了吩咐,又圍緊了些,刀鋒對準了他,張遷遠也忙喝道:“你們放肆!我是四幫主,誰以下反上,我便教他死無葬身之地!”眾人也不敢再動手,又慢慢的退后了些。
趙元德罵道:“混賬東西,他是四幫主,我是二幫主!你們聽誰的?”眾人禁不住嚇唬,又圍了上來,張遷遠心中也知趙元德在幫中的地位僅次于大師哥,有他在,這些人是絕不會聽自己的,又悄悄看了眼千杯不倒翁等人,見他們都淡然旁邊,并無插手的意思,趙元德如今肩上有傷,我若強行闖出倒也不難,只是闖出去也無處可去,趙元德這匹夫定然在大師哥面前說盡我的壞話,我也難回太湖幫了,說不定還得被他們四處追殺,不如趁他重傷在身,一舉將他殺死,永絕后患,那時候,大師哥也奈何不得。想到這里,突然出刀,疾奔趙元德而來,薄薄的刀片在灰暗的天色中晃了個眼,沿著趙元德的面門削下。
趙元德正暗自為張遷遠的背叛發笑,也為自己是二師兄的人而驕傲,未料想他會突然向自己出手,致自己于死地,刀光撲面而來,用的竟是太湖幫中最為毒辣的一招“生剖刀”,驚得冷汗頓起,欲避開這奪命一刀已絕無可能,只能閉目等死,卻耳邊一聲“咣當”聲響,千杯不倒翁道:“不要在這片干凈的土地上干這種自相殘殺的齷齪事。”
張遷遠原以前自己這一刀必然要了趙元德的狗命,卻沒想到一直漠然置之的千杯不倒翁竟會出手相救,驚道:“老東西,你老糊涂了嗎?他是你的仇人!”
千杯不倒翁淡然道:“我殺他,殺你,那是理所當然,但我老叫花子平生,最厭惡最恨的就是同門相殘。”說那最后四個字的時候,素來平和淡然的千杯不倒翁的眼中射出一股仇恨的光芒來,這光芒使在場每一個人都為之顫栗。
張遷遠與趙遠德相視一怔,這對剛才還相互攻擊的師兄弟立刻在目光中統一了戰線,同時拔身而起,也顧不得身后的太湖幫弟子們,倏的向圍墻奔去。
千杯不倒翁說道:“想走,可不容易,易家的這幾口人命,都得償還了。”閃身已然在兩人身后,伸手一抓,將張遷遠扣在手心,那張遷遠也是反應靈敏的,見五指之風已近在背心,再逃也是逃不出去,反倒轉過身來,抬手就是一刀,剁千杯不倒翁的手臂,千杯不倒翁卻輕輕一翻手腕,改抓為掌,將張遷遠平平的準出,黑風雙煞見了,喊道:“老爺子,莫放走了啊。”雙雙撲過來。
千杯不倒翁道:“命沒留下,豈能讓他走?”張遷遠一聽這話,心知千杯不倒翁今日是非殺了自己不可,這老頭的功夫確是深不可測,他若動了殺念,自己今日是絕無活路,抬眼見趙元德已奔出幾步外,頭也不回,心氣,我既要殺,你也活不了,舍了命撲上去,罵道:“休想一個人跑,生死一處罷。”趙元德也不理他,一個躍身上了墻,張遷遠恨道:“你陪我死。”揚手飛刀,對準趙元德的后背擲了過去,“卟”的一聲,刀沒入背,趙元德慘叫一聲,摔在墻外。
千杯不倒翁后退一步,默念一句“同門相殘,天理不容”,張遷遠回道:“命都沒了,還管什么容不容的。”也跳上墻,千杯不倒翁看著他,呆了一呆,竟忘了出手。
黑風雙煞見老爺子表情甚是奇怪,也不多話,雙雙奔過去,也跳上墻去殺張遷遠,張遷遠笑道:“老頭肯放手,我還怕你們倆嗎?”正要躍身而下,墻那邊卻突的又飛上來一人,罵道:“去死吧你!”寒風閃過,張遷遠尚未看清來人面相,已命赴黃泉,那人將劍一抽,一腳將他踹下墻去。
太湖幫的弟子們見二幫主和四幫主都不管他們各自逃命最后喪命,早嚇得四下奔走逃跑,易府的家丁們此刻正興奮著,哪里容得他們跑,跳過來打成一團。黑風雙煞怨道:“他二人怎么死得這么快?真是掃興。”也顧不得這突然冒出來的人是誰,跳下墻,加入群戰。
墻上那人見千杯不倒翁立在墻下黯然嘆息,喊道:“三叔,您老回來了。”飛身來到千杯不倒翁面前,單膝跪拜:“十九見過三叔。”千杯不倒翁見是沈十九,含笑拉起,問道:“十九,可是剛從鋪子里趕來?”沈十九道:“正是,十九今日去了城南藥鋪,聽了上府里取東西的伙計說,府里進了賊,打了起來,這才趕了來,還是遲了,累及這么多人命。”俊面黯淡。
千杯不倒翁道:“十九,鋪子里不能沒有你,你快回去。”沈十九道:“三叔放心,新月還在呢。”看看老爺子,又道:“嫂嫂離家后,大哥將下人們都遣出去尋找嫂嫂了,大部分的鋪子也關了,平時也就是城南的平安藥鋪和西頭的兩個錢莊開著,我和新月輪著照看。”千杯不倒翁嘆口氣,道:“關了也好,關了也好。你去罷,這家里如今是倚靠你料理了。”
沈十九看院中正打得激烈,道:“看我將這些小賊打發了。”千杯不倒翁道:“十九,不過幾個嘍啰而已,你去把西頭的兩個錢莊關了,讓新月回來,她一個小丫頭,不安全。”沈十九聽了老爺子的話,恭恭敬敬的應個聲,轉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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