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份,的确是如传闻所说那般,诸位痛恨我,会做出如此的举动,亦是合乎情理。”晏殊言说道,百姓们闻言,表情微微缓和了些,耐心地听着晏殊言接下来要说的话。“南韫新帝在北临做质子时,我曾有恩于他。世人皆知晏家人深受临丰帝倚重,殊不知,在临丰帝眼中,晏家功高盖主,是以,晏家成为临丰帝的眼中钉。而我,也被众多不明身份之人追杀,九死一生,幸得新帝所救。而我,也不愿再过那种尔虞我诈的生活,这才请求新帝收留。好在新帝慈悲,念着我曾在北临有恩于他,作为回报,又本着一番好意,便将我收留在宫中。只是不料,此举却引发后妃嫉妒,为了护我,新帝这才给了我一个身份。若是早知此举会引起臣民误解,令新帝陷入困境,当初,我定然不会这般做。如今,我之所以站在这里,便是为了给大家一个交代……”
“晏晏……”韫彧之费力地开口。这一番话,晏晏便将他的过错全部揽到了她身上,而真正错了的人,明明就是他。从一开始,若不是他因私心发动战争,此后一系列的事便不会随之发生。若是当初救活她后,在她还不曾爱上自己时,放她离开,也不会有今日之事。终归是他太贪心了,才会酿成今日的苦果。
闻言,晏殊言回头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笑容有些决绝。继而,她转过头去,望着宫门之下黑压压的人群,自袖间拿出她事先准备好的白瓷瓶,拧开瓶盖,便举着白瓷瓶一饮而尽。然后,那白瓷瓶落在地上,仿若一记重锤,敲在韫彧之的心上。宫门外的良臣与百姓见状,有些诧异,低声议论着。
晏殊言身形不稳,摇摇欲坠。一道寒光破空而来,那箭尖直直地射向晏殊言的眉心。而宫门外的议论声将那箭矢划破空气的声音盖了过去。当晏殊言听到这动静时,那支箭矢堪堪停在她的面前。
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了那支箭矢。那只手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想来是用了极大地气力,才成功地抓住了这支来势汹汹的箭矢。
晏殊言顺着那只手望过去,却发现,在千钧一发之际握住箭矢的人,竟然是韫彧之。他抓着这支箭矢,口中不断地涌出鲜血,粗重的呼吸声在她的耳边,未曾停歇。晏殊言见状,当即便红了眼眶,她将才明明点了他的穴位,令他动弹不得,而如今,在她生死之间,他终究还是冲破了阻碍,来到她的身边,将危险隔绝开来。而他自己,却因冲破穴位而被反噬。
“还好,你安然无恙。”韫彧之松了一口气,仿若劫后余生一般,庆幸地说道。只是,下一刻,那笑容还不曾消散,便凝滞在他的脸上。
鲜血从晏殊言的口中喷涌而出,她那身本是素白色的宫装如今早已布满血迹。而那血迹,仿若是燃烧着的烈火,灼烧着韫彧之的双眼,也灼伤了他的心。
子珑与相九见状,自然也明白了晏殊言她将才到底喝下了什么,眼中早已泛着泪光。
“来人,传太医!太医!”韫彧之急忙接过缓缓倒下的晏殊言,声嘶力竭地喊着。
太医院距宫门甚远,御医好半晌也不曾赶来,而拓跋铮,无人瞧见他的踪影,也不知他去了何处。好在跪在宫门前的良臣中有一位御医,被眼尖的暗影瞧见,提着来到宫门之上。
“晏晏,你要撑住!”韫彧之将晏殊言抱在怀中,哽咽着说道。
“阿之,你无须为我伤心,我本是将死之人,如今,不过是提早离开罢了。”晏殊言吐着血,笑得有些虚弱,对韫彧之安慰道。
“回禀陛下,贵妃娘娘她服下的乃极为剧毒之物,而这毒,小的生平前所未见——这毒已浸入骨髓,加之娘娘她身子虚弱,怕是……”太医诊脉后,胆战心惊地禀报道。
“怕是什么?”韫彧之盯着那御医,恶狠狠地说道。
“娘娘她,怕是捱不过一刻钟了。”御医闭着眼,小心翼翼地告知他真相。
“混账!竟敢在此胡言乱语!来人,将这庸医给朕拖出去——”韫彧之气极,吼道。
晏殊言适时地捂住韫彧之的嘴,朝他笑笑,低声说道:“你若是杀了他,百姓们只会道是他们的君王被迷了心智,动辄便砍头,取人性命。如此一来,我的罪名,怕是难以洗清了。”
闻言,韫彧之才缓缓点头,泪水自他的眼眶里流了出来,他紧紧抱着她,哽咽地说道:“我听晏晏的,你别再说话,等拓跋来了,他一定会有法子救你。再怎么说,他,他也是神医老人的弟子,这些御医们,医术岂会及他?”
“阿之,这天下苍生,所求不多,不过是太平盛世,岁月安稳罢了。你答应我,日后你定要做一个好皇帝,让百姓们安居乐业。”晏殊言的声音愈来愈低,笑容亦是愈发的惨淡,“地下又冷又潮湿,还有数不清的虫子,我不愿我的身子腐烂,被虫子咬噬,最终只余下一具白骨。你答应我,待我死后,便将我连着棺椁一同烧为灰烬,可好?”
“别再说傻话了,你又怎会死?我一定会救你!”韫彧之摇着头说道。
“你这般,是想让我去得不安心吗?”晏殊言虚弱地说道,“若是这般,我死后,连你的梦也不会来,可好?”
“我答应你!你所说的一切,我都答应你!”韫彧之恸然大哭,相九与子珑在一旁亦是抹着泪。
那太医被晏殊言的此举打动,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片钦佩之情,试问,这世间女子,面对此等荣华与皇恩,有几人能像她这般,临死前还记挂着苍生?他被放下去后,同宫门外的良臣与百姓说了此事,一传十,十传百,众人听闻此事后,沉默不语,继而便纷纷无声地离开了。
“陛下,娘娘,大臣与百姓们正在离开。”相九见状,心中升起的那一丝如释重负令他感到无地自容,分外惭愧。
“真的吗?”晏殊言听闻相九的这一句话,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这便好。”
“晏晏……”韫彧之闻言,喊道,只是,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若是他再强大些,又岂会被甯丞相所逼?晏晏更无须如此,为了他,而伤害了自己。
“阿之,今日的阳光,是我有生之年看见过的最灿烂的阳光——你侧耳过来,我有句话要与你说?”晏殊言望着他,仿若用尽力气地笑着对他说道。
韫彧之闻言,便附耳过去,等了很久,他也不曾等到她的那句话。他闭着眼,从眼角滴落的眼泪在那灿烂的阳光之下闪烁着名为悲痛的光。
“陛下,娘娘她……”相九不忍,终究还是大着胆子开口说道。今日天气不佳,哪有什么阳光,娘娘她将才看的,一直都是陛下的眼睛。
韫彧之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对相九的话置若罔闻。相九不再开口,只得静静地站在一侧,无声地安慰着低声啜泣的子珑。
好半晌,韫彧之睁开眼,望着自己怀中的女子,眼中的悲痛之色难以消弭。怀中的她脸色虽有些苍白,但却还尚存着体温,仿若是安详地睡着,只消他唤一声,她便会如以往那般,睁开眼,笑吟吟地望着他,唤他道:“阿之。”韫彧之握着她的手,一直在这里坐到天色暗了下来,感受到她的身子已变得冰凉,仿若是多年以前他曾在北临见到的霜雪满天,冷得令他失去了生存的意志。
多年前,当我还是低微的南韫质子时,我无比期望,有朝一日自己能离你这般近。只是如今,当你我近在咫尺时,上苍却又注定你我之间隔着碧落黄泉。你是如此思念北临,可是,今年的雪,你却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若是上苍能让我重新来过,我宁愿自己还是那个低微的质子,受尽欺凌又何妨?即便你与临钰百年好合,我也能笑着为你们见证。如若来生,你我能生于寻常的人家,哪怕是走遍这世间,我也定要寻到你,在桃花三月时前来提亲,然后,亲手为你种上满院芳菲,过上这一世求不可得的安稳的生活。
韫彧之一声叹息,沉重得仿若是穷尽一生力气也难以背负的枷锁。眼角的泪痕已干,他缓缓地站起身来,抱着晏殊言,一步一步,面无表情地走下了这高高的宫门。相九与子珑在前面提着宫灯,一众禁军安静地跟在后面。后宫得知消息,除却冷宫之中的皇后,各宫妃嫔们皆穿上素白的衣裳,安安静静地站在栖梧宫外等着韫彧之,生怕这礼数未作足,惹得他不快。
韫彧之就这么抱着晏殊言,一步一步走回了栖梧宫,至栖梧宫,夜幕早已降临。今夜无月,只有几枚黯淡的星子,栖梧宫外的黑暗之中,却是宫灯交映,宛若星河。
韫彧之微微皱眉,相九适时地解释道:“陛下,是各宫的娘娘们。大概是听闻了……前来吊唁。”
“给朕滚!”韫彧之望着妃嫔们,冷冷地吼道。
妃嫔们闻言,素白的脸蛋愈发白了几分,各自带着宫人们匆匆赶回自己的住处,未再踏出住处一步。
“陛下,请让奴婢为娘娘梳妆。”回到栖梧宫内,子珑犹豫着开口对韫彧之说道。
闻言,韫彧之淡淡地应了一声:“朕自己来。”说罢,便抱着晏殊言走进内室。
子珑静静地站在内室中不起眼地一侧,望着韫彧之悉心为晏殊言打扮的深情模样,不知不觉之间又红了眼眶。
“晏晏,我原先曾幻想着,有朝一日,待你我之间再无后顾之忧,我便带着你退隐山林,日日为你描眉,为你涂上胭脂,为你梳发挽髻。如今太迟了,我为你梳妆打扮时,你却已经,睡着了。”
“虽说这白衣穿在你身上,衬得你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虽是好看,却也清冷极了。只是,我登基为帝时便命人为你做好的嫁衣,若是此次不穿,今后,我便再也没有机会看见你为我穿上嫁衣的模样了。”
……
子珑在一旁听着,平日里寡言的陛下,如今却像个爱絮叨的老妪,只是,陛下他多说一句,她的心,便多了一丝酸涩与自责。若是今日她的态度再坚决一些,娘娘她便可能不会离开栖梧宫,更不会发生此事,害得陛下与娘娘从此阴阳两隔。
韫彧之为晏殊言装扮完毕,望着她安详的睡颜,面色红润,唇色鲜艳,一袭若火般妖冶而精致的嫁衣,倒真有她曾经的风姿。恍惚间,他竟生出一丝错觉,仿佛她真的站在自己跟前,穿着嫁衣,静静地站着。而他,亦是一身喜服,衬得他的眉目愈加的俊朗无双。
“陛,陛下,棺椁,送来了。”相九在殿外小心翼翼地禀告道。
沉默半晌,韫彧之才缓缓地答道:“将它放入栖梧宫的主殿吧。”
相九闻声而去,韫彧之抱着晏殊言,自寝殿而出,一步一步走向栖梧宫的主殿。这短短的一程,他却仿若跋山涉水,走过了万水千山一般。他至主殿时,棺椁早已摆好,一室素雅,栖梧宫的宫人们身着缟素,跪在主殿之外,静默不语。
那棺椁放于大殿的中央,无声地召唤着怀中的她。历代新皇登基之时,便早已为自己的身后事做了打算,是以,帝后的棺椁,他亦是从一开始便计划好了。而他的心中,皇后惟她一人,是以,这棺椁的主人,从一开始,便是她。
他总想把世上最好的东西给她,是以,这副棺椁是以沉香木中的极品琼脂制成,单是寻这些琼脂,便耗费大量的人力及时间。这琼脂制成的棺椁摆放在此处,便已是一室馨芳。棺椁周身上刻有祥云、莲花及经文,意在保她的亡魂能飞升九天,且这些图样,皆是出自他手。这棺椁做好时,他亲自去看了看,甚是满意。只是,当时的他不曾料到,她竟会去得这般早,早到她还不曾成为他的皇后。
他费尽了余生的力气,才将她轻轻地放入棺椁之中,而后,他便无力地倚着棺椁,静静地凝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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