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云舟》第84章 北境

    正光四年。
    四月。北境。晋阳。
    世为北境领民第一部落大人的尔朱家在北秀容城一块叫做尔朱川的地方发展起来。作为契胡的首领，受到大魏朝廷的重视，尔朱家世代为大魏守卫着北境。于今的部落大人，就是年方三十岁的尔朱荣。慕容绍宗离开洛阳，转而投奔的，正是他。
    尔朱家世代以武功镇守北境，但是尔朱荣却是肤色白皙、容貌俊美，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与慕容家的天生皇胄贵气不同，尔朱家的男人们，却带着一种阴鸷戾气。尔朱荣尤其如此。此刻，在尔朱家的议事大厅里，尔朱荣正是以这样一幅面容出现。
    虽然来这里近半载，慕容绍宗还是不太适应北境的天气，以及尔朱家这种常见的氛围。今日里在大厅中，基本都是尔朱家的近族，以及像慕容绍宗这样的亲族。
    尔朱荣坐在胡凳上，阴着脸，看着座中的各位子侄。他自成为部落大人以来，就一直雄心勃勃想扩大尔朱家的势力，但是却苦于没有机会。而身边的子侄，大多勇猛有力，但是却有勇少谋，只能用作行军打仗，却难得有统御之才。今儿又有快报，说是沃野镇反了破六韩拔陵，不仅聚众造返，杀了镇将，而且还改了年号，自称为真王。
    然后破六韩拔陵带兵向南进发，派偏将卫可孤包围了武川镇，又攻打怀朔镇。怀朔镇将杨钧，与尔朱荣有旧交，无奈之际，派人来求支援。
    尔朱荣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办才好。
    “侄儿以为，于今之计，只能先是自保，然后才能伸出援手。去岁反了的怀荒镇，今次又是沃野镇，武川镇早晚被破六韩拿下，六镇之中，以是少了三镇。如此下去，晋阳情况如何，也是难说。”座中一少年将军，慷慨而谈。
    听得他说话，尔朱荣的脸上，浮现过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但很快又暗沉了下去。“天光说的有道理，世隆，你的想法呢？”
    “天光说的有道理。为弟以为，晋阳现在最先要做的，是积蓄粮草，整顿城池，开始备战。不过，不仅是晋阳，北秀容城那边，也要做好防备。”尔朱世隆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却是遇事不急不躁、心思缜密。所以在兄弟中，尔朱荣最器重世隆。
    “为何叔父们都是这般怕了那破六韩。叔父只要给侄儿五千兵马，侄儿定能灭了那小贼。”世隆身后站着的少年，虽和其他人一般，都是有着尔朱家的深目和鹰钩鼻，但是却更加粗犷。鬓发粗黑凌乱，头上裹一方布巾，身上布衫也是短打。说话急躁而粗率，似乎随时都要准备去打仗一般。
    尔朱荣瞪看了他一眼，“若你这般，就是让你领兵，最多也只能三千。若是五千，还不出乱子？！”
    “叔父总是这样，对于天光的话，总是认可。对于兆儿，却是这般。”自称兆儿的少年，有点愤愤不平。
    “为将帅者，不仅要有勇，还得有谋。其他兄弟都不差，就你，只一味地逞凶斗狠，打打杀杀，却不懂得为兵之道。我若不说你，以后上了战场，你又该何为？”尔朱荣话语威严。尔朱兆虽不满，但只能嘟囔着嘴，在一边不吭气了。
    “绍宗，你以为呢？”尔朱荣问坐在世隆对面的慕容绍宗。慕容绍宗心知自己毕竟是外人，所以这种场合，很少会先说。尔朱荣也是知道，所以每次都要主动问问绍宗的意思。作为慕容家的后代，绍宗的文韬武略，恐怕自己的子侄中，也只有天光能与他相比。但是天光还是失在骄躁，远不及绍宗的沉稳。
    绍宗沉吟了一会儿道，“我听闻，怀朔镇有一门姓贺拔的，其父贺拔度拔和他的三个儿子贺拔允、贺拔胜、贺拔岳都有才干和勇气。杨将军若能起用这三人，沃野镇应该无大患。但是如今的六镇，除了被攻占的武川和怀荒，其余三镇，还需联手。六镇本是大魏北边锁钥，若是打开，只怕不仅内有乱兵，外有柔然，到时候才是大难临头。”
    “那你的意思是……”尔朱荣问道。
    “依世隆公子所言，晋阳要先求得自保，方能对付乱兵。但是这只是其一。”绍宗道，“其二，是联合各镇，共同对抗乱兵。但是这也只是防守之策。尔朱家若是要求得长久，还得有进击之策。”
    众人听到这里，都一时愣了，“何为进击之策？”
    “汉末黄巾军起义，群雄割据。最后唯有魏蜀吴，三分天下。依史观之，大多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若是如今，大魏统一北方已经一两百年。江南之地，已经变换了朝廷。而北方却还是大魏为一统。但是天下的事，谁又说的清。”绍宗慢慢地说道。
    “表叔的意思，难道是要尔朱家也做那曹阿瞒一般的乱世枭雄吗？”尔朱世隆道。
    “自古只有弱肉强食是不变的规则。英雄相机而动，趁势而出。自是这样的。”绍宗不慌不忙地说道。
    尔朱荣低头不语，思索了半晌，方道，“绍宗的意思，我懂了。就按着他的意思。你三人，分头行动。秀容那边，也要趁早打算。”
    “是。大人。”尔朱天光三人齐齐抱拳道。
    尔朱荣看着绍宗布袍在身，葛巾缠发，俊美的面庞都是淡然之气，不由地有些感慨。这样的风度，才是大将之才啊。而自己的子侄，还需要历练。尔朱家的未来如何，就在这些年轻人手中了。
    慕容府中。
    绍宗的书房外，那棵桃花灼灼其华，开的正好。北方的春天总是来的要晚许多。慕容家的两兄弟，都在试着适应这不同的气候。
    “兄长今日回来，似乎有些心事。”慕容绍成道。
    绍宗知道无法隐瞒，便道，“沃野镇反了的破六韩，已经向武川和怀朔两镇用兵了。”
    “怎地如此迅速？”绍成也吃了一惊。
    “六镇的问题，由来已久。朝廷只是一味地争斗，却从来没有把六镇的问题重视起来。先前的六镇镇民，都是鲜卑和其他几族的族民。英勇善战，而且镇民的军功、身份都可以世袭。但是后来朝廷不重视，这些人再不把当镇兵看成光荣的事情，反过来镇民基本都是乌合之众。再加上六镇本来就是族群复杂，这些人互相之间都还斗着呢，哪来的气力对付外敌。”
    “看来六镇已是虚有其表，”绍成思忖道，“那么这样一来，破六韩的反兵，极有可能拿下这两镇啊。”
    “怀朔有杨大人，我已建议大人让杨大人起用贺拔父子，应该问题不大。只是武川，却还是问题。”绍宗道。
    “兄长在这里，让绍成也好生担忧。”绍成道。
    “为兄习的是韬略之术，不在这样的时候用，又等待何时呢。”慕容绍宗故作轻松地笑着道。
    “若只是破六韩，倒也罢了。只是，我担心，北境的祸乱，方才开始。”慕容绍成看着一直关爱自己的兄长，忧心忡忡地道。
    绍成也有这样的见解吗？绍宗闻言，既喜且忧。喜的是绍成和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忧的是，这样的弟弟，却没有用武之地。“绍成你也觉得北境的局势危急了吗？”绍宗低声道。
    “所以，我打算回南境去。”绍成的回答，却让绍宗吃了一惊。
    “怎的要回南境？”绍宗吃惊地问道。
    “也不是现在要回。我打算和云舟在北境再进行一段乐舞收集的事情。然后等冬月里便返回南境。所以，这一两天就要跟兄长道别了。”绍成道。
    不是回洛阳，而是要回南境啊。绍宗心里想。绍成真的是要放弃了吗？
    “我知道你对乐舞一直很热心，但是，绍成你难道就真的打算要一直以收集乐舞为此生的目标了吗？”绍宗不甘心地问。
    “是。”绍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坚定地说道。“赶在北方大乱之前，将散落民间的乐舞收集整理。若是再来一场大乱，估计前代的乐舞就遗失殆尽了。而本朝的民间乐舞，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后来怕也会遗忘。”
    “我不是觉得乐舞的整理没有意义。只是，只是觉得，空浪费了你的才华。”绍宗道。
    “身为庶子的我，对于功业原本就没有那么强烈的抱负。如今，幸得和云儿成亲，我只想在这乱离之世，和她能长久相守下去。”
    绍宗看他这般说，只好无奈地叹口气，“若你真心这么想，为兄也稍微心有所慰些。我初时不太看好云舟姑娘，但这半载和你们朝夕相对，也明白为何你这么想。慕容家的子嗣，每一个一出生，身上都背负着祖辈的荣光和负累。若你能摆脱这些，为兄也就放心了。”
    “兄长不必为我担心。冬月里，我和云儿必然返回晋阳。”绍成道。
    绍宗点点头。慕容家的子弟，都是这样风流云散了吗？往后，谁还能承继慕容家的荣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