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云舟》第74章 御灵

    御灵院的前身，是宫廷玄巫署的巫女院。拓跋家族从草原部落而一跃在北方建立了强大的帝国，成为中原以及广大北方荒漠和草原的主人。而巫女院却随着这一进程逐渐衰落。到后来巫女们从宫廷官署混同于歌舞风月场所，而大多数的巫女也失去了以往祭祀的神职，沦落为歌舞姬。到有御灵院时，其间的女子，已经没有巫女，只剩下从小训练的歌舞姬。
    御灵院平日里和其他风月场没有区别，只是在宫廷祭祀和设宴时，参与部分的歌舞和乐曲演出。御灵院的舞蹈多余祭祀有关，也包括一些古曲；虽然十多年前出了天下闻名的舞姬杨萱，但是此后却一蹶不振，远不如以时曲乐舞为长的紫云院。
    但即使如此，御灵院在洛阳城中仍旧有着自己的地位。因为能进入宫廷表演的歌舞姬，不是一般人可以胜任的。御灵院和紫云院每年都会从各地风月场中选拔优秀的歌舞姬补充自己的实力。就像今年的宴演结束后，参加演出的小伎们已经被哄抢一空。
    参加演出的一共乐姬和舞姬各二十名。紫云院已经独占鳌头挑选了二十三四名，剩下的十多名被洛阳城里的其他风月场选取，而御灵院却只选得八名小伎。而且伎艺远远不如其他小伎。洛阳城里的人都说，御灵院看来真的是衰败下去了。
    云舟沿着御灵院那半高的围墙缓缓而行。土墙上有着青黑色的瓦，在瓦缝之间长着蓬草和瓦松。透过院墙，可以看到里边屋舍俨然，树木葱郁。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透着一种盛极之后的衰败气息。
    盛夏已过，风里已经透着秋日的萧飒之气。洛阳城在初秋的阳光里，辉煌而慵懒。云舟知道自己已经永远错失了进入御灵院的机会。就如同，她已经永远都不可能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一样。
    昨日里，明月和绮琴已经被紫云院选中，并且将名单上传到黄门署。不日里就会下达正式调籍的文书。听说紫云院此次为了得到明月也算是煞费苦心。云舟知道明月的实力，更知道在那次事故之后，她的努力。她为明月高兴，但是却无法释怀。墨雨姐姐意外地放弃了择选，说是父母都在清远，不想离开清乐楼。这倒是让云舟吃惊不已。
    不是被绮琴所陷害，饮了那杯药酒，估计现在和明月一起进入紫云院的该是自己了罢。或许，或许被御灵院看中也说不定。
    但是，所有的假设都已经没有意义。
    她失败了。
    院内传来一阵接着一阵悠扬的乐曲声。云舟听得那是古曲《神弦曲》。乐曲原是为了祭祀娱神，所以既有刚开始的肃穆庄严，又有正曲部分的欢愉。只见掩映在树影婆娑之后的十多名女子，皆穿着白衣红裙，散发用白色素绢所系，宽服大袖在风里翻转。
    那乐曲舒缓中有着淡淡的隐忧。不易察觉的，内心流淌出来的忧郁。迷蒙如山间雾岚，被清风吹拂，随形而飘散。又好像雨中江面，烟树迷蒙，孤舟掩没在雾色里，岸边的人兀自挥舞着手臂。玉臂清辉寒，抹不去心中的惆怅，比一江秋水还要怅然。
    人生不满百，长抱千岁忧。早知人命促，秉烛夜行游。
    岁月如流迈，行已及素秋。蟋蟀鸣空堂，感怅令人忧。
    那乐曲声隔着绿树青瓦依依传来。甩袖、转体、下旋，回首，云舟情不自禁地跟着舞姬的舞步起舞。
    过了今天就再不能看到这样美妙的舞姿，也许以后，甚至连到洛阳的机会都没有。而天下第一舞姬的梦想，也可能就这样成为过去。原来一次的失败，就可以由这样严重的后果。如果来洛阳前只是为了一睹洛阳的风姿，那么来洛阳后的一切，让她曾经一度渴望能留在这里。
    只是如今，知道一切都不可为。
    云舟只觉得有一些的惆怅，但是一想到，昨夜里绍成那一个深情的拥抱，她却又开始感觉有些欣慰。人生有所得也有所失。失去了做天下第一舞姬的可能，但是，如果能得到这样一个天下无双的郎君，她亦甘心为他洗尽铅华。
    “以后，就当我是亲人，我会一直守在你身边的。”云舟思忖着绍成昨天的话，不禁脸上有些热辣辣的。仅仅只是一个拥抱而已，她怎么能想到这么长远？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有些按捺不住的喜悦。如此想着，身体的动作也格外轻盈起来。
    那乐曲似乎也变了。恍惚间是阔大水边，伊人凌波而来，衣袂飘飘。雾湿双眸，但是却一切似乎都值得。
    云舟舞着，一心都在自己的心事里，连乐曲停了都没有发觉。
    “是谁在那儿呢？”耳边传来一声严厉的喊声。
    云舟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两位中年女子，衣着华贵，看起来很高贵冷艳的样子。云舟没有在洛阳见过太多人，但是从她在清乐楼生活的经验来看，这两个女子的身份不简单，但是却又不像高门大户的女子。
    她正默然想着如何回答，那长身暗紫色衣服的女子却说道，“我是御灵院行首凤梅。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来人虽然面色和蔼，但是不怒自威，像极了梦瑶姑姑平日里的模样。云舟不禁有些慌张。她忙低下头去，小声说道，“小女路过这里，看到里边的歌舞甚是好看，所以……”
    “路过？”那女子打量了她一眼，“清白人家的女儿，谁会从花街经过？”
    后边身着暗褐色衣服的女子，拧着眉头，瞪了云舟一眼，“连自己的身份都不懂得掩藏，竟然还来这里撒谎，哼！”她肤色较暗，却是面如满月，看起来也是极爽快的人。
    云舟知道无法掩饰过去，遂道，“小女是此次参加宫中宴演的小伎，听闻御灵院的歌舞天下闻名，想来看看。刚才被院内姐姐们的舞姿所吸引，所以就停步观看起来……”
    她内心紧张，所以一句话说完，自己都觉得气息急促。
    暗褐色衣服的女子却道，“你既是此次宴演的小伎，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近日里几家风月场都忙着哄抢这一次宴演的小伎，她却从没有见过眼前这个女孩。
    云舟被说道痛处，只觉得心头一酸，连声音也有些哽咽起来，“小女没有福分，在宴演前身体出了问题，没能参加最后的宴演。所以，姑姑在宴演的小伎中没有见过我也是正常。”
    原来如此。
    只是个错过了宴演的小伎。
    那凤梅行首却比刚才温柔了许多，“你既然在这里看了许久，那么你知道刚才那是什么曲子吗？”凤梅问道。
    “是《神弦曲》。”云舟低头轻声答道。绍成曾为她吹奏过的曲子，她怎么能忘记。
    凤梅听她这么说，面露惊讶之色，“哦，连《神弦曲》竟然也知道。那么，刚才的舞蹈，你能否为了再跳一遍？”
    云舟敛衣行了个礼，便按着刚才所看到的舞步跳了起来。那舞步虽然只看过一遍，但是在她跳出来的舞姿里却丝毫看不出一分的生疏。这不仅是因为多年的练习所得来的经验，更是她身上与生俱来的那种天分。
    但是此刻的云舟，却只觉得那是因为这是绍成曾告诉她的曲子。
    凤梅行首和穿着暗褐色衣服的教习姑姑素梅，不禁看得有些吃惊。《神弦曲》是御灵院保留的舞曲，当年从南方回来的使者，因为爱慕御灵院的舞姬，所以将在江南得来的《神弦曲》乐曲及舞谱送给了那位舞姬，那舞姬就是后来名闻天下的杨萱。
    但是这些陈年往事，如今估计没有人知道了。
    云舟舞完，默默垂手站在凤梅面前。
    凤梅倒有些怜惜起她来。“如今你有何打算呢？宴演没有参加，自然不会被其他家风月场看中。”
    “我明天就会离开洛阳。回清远城。”云舟静静的说道。
    “因为受了这些挫折，便要放弃了吗？”凤梅问道。“虽然没有参加宴演，但是如果你想留下来的话，御灵院可以让你留下的。”
    虽然有些诧异这样意外的邀请。云舟在受宠若惊片刻之后，还是摇了摇头，“不是。是因为找到了比这更加宝贵、更想守护的东西。”
    “哦？那更加宝贵的又是什么呢？究竟是什么，让你放弃了一直坚守的梦想？”凤梅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这个还一脸稚气的小伎。
    云舟心里浮现起昨日夜里绍成那一张焦急万分的脸。
    无论如何，都要记得，即使你身边没有任何人了，一定要记得，还有我。
    绍成是这么说的。
    以前一直觉得自己的梦想，活着的理由，就是为了做天下第一舞姬。但是，绍成的出现，让她开始怀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从出生以来就知道的舞蹈，还有什么让她有这样的冲动？如果可以，她可以放弃所有的一切，跟他在一起。或许，这也只是说明了，舞蹈原来并没有她想的那么重要。
    如果我的父母还在世的话，我想他们更愿意我做个普通的女子，结婚嫁人。云舟不禁这样想。她面对着微微而笑的凤梅行首，一字一句的说，“是一个人的心意。想用一生去守护的一份心意。还有，现在，我只想做个普通的女子。”
    “可是，依我看，你却并不能仅仅只做个普通的女子呢？”凤梅牵起嘴角，那唇边黑色的圆痣份外魅惑。
    云舟不解地看着她。
    凤梅却并没有再劝解她，只是说，“以后，如果你想通了，可以来洛阳找我。我是御灵院的行首凤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