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云舟》第46章 前度

    洛阳。闻义里。
    如今赤手可热的人物，领右军将军奚康生大人的府第，今日里依旧歌舞升平。上次元叉赏赐的四名女奴，一个个都是国色天香，奚康生倒也乐得享受。南征北战多年，他这一双手上没少沾鲜血。可这温柔乡的滋味，却甚少享受。
    “大人，我这一杯您还没有喝呢。”奚康生膝前半倚着一位妙龄女子，这会儿正娇媚地嗔怪道。
    “好，好。”奚康生哈哈大笑着，从女子手中饮下满满一杯。男儿生于世，不就是为了醇酒美人，名垂青史吗？这几样，他都坐到了。
    他从普通兵士做起，几十年经历大大小小几十场战役，死里逃生，才能成为封疆大吏。因为曾保护孝文帝救驾有功，献文帝就让他统领右军，成为禁军首领。但是说来讽刺，却也是这位禁军首领，却在元叉刘腾之乱中，囚禁了胡太后。
    胡太后恣意妄为，本来已经够招人非议。却偏偏还要和自己的小叔子鬼混在一起。而且，谁让这个小叔子，跟元叉不和呢。
    这件事是奚康生做的最稀里糊涂的一次。李忠答应将女儿许给自家儿子，而李忠和元叉也是儿女秦佳。这样连带着元叉和奚康生也沾亲带故。所以当元叉当初拉他入伙时，奚康生可是想都没多想。
    但是，不是勤王啊。后来想想，若是稍不注意，当时可就是牟逆之罪。胡太后被囚禁了几年，起初倒也没有什么事。可是近来皇帝年齿渐长，对元叉的信任也跟以往不同。而不管是李忠还是元叉，对他一直都很忌惮。更别说宫里还藏着个老狐狸刘腾。
    如今的他，真个是骑虎难下。
    但是论智谋他又岂是那三人的对手，所以只能虚与委蛇，做到保全自身罢了。
    “大人，有人求见。”家奴进来禀报。
    “就说我不在。”奚康生不耐烦的说。平日里来他府上各种托请的人络绎不绝，他早烦透了。“一天到晚都是些什么人，还不如让我倒北境打仗去。”
    “说是御灵院的梦梅姑姑。”家奴小声道。只是他也纳闷，御灵院如今有这样一位姑姑吗？
    “梦梅？”奚康生吃了一惊。他赶忙屏退那几个女奴，“带她来吧。”
    梦梅裹在一袭松香色的罩衣里，淡施铅粉。奚康生的宅邸，一看就是新建的，到处都是雕梁画栋。元叉得势以来，奚康生也是跟着沾光不好。一人升天鸡犬得道。更何况，奚康生手里的右军也是不可小觑的。
    想当年，第一次见奚康生时，他只不过是北境玄武镇李兜手下的兵士。但是奚康生的武力，也已经显现出来。他擅长的弓，可是比别人要骁勇十倍。跟随在京兆王和清河王那堆风雅的宾客中间，显得如此突兀而不合群。
    不知如今，他是什么样？
    梦瑶跟着家奴进得大堂，大堂之上燃着数十支蜡炬，照的屋内恍若白昼。奚康生身穿玄色长衣，身形魁梧，正立于堂中。
    奚康生眼看着来人取下头上的罩衣，露出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
    “梦梅？”虽然已经知晓，奚康生还是吃了一惊。杨萱之后，御灵院最有名的舞姬，在十几年前消失之后，如今却突然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他怎么不惊。
    “正是小的。”梦瑶躬身给奚康生施了一礼。“大人别来无恙？”
    “你怎么会……”奚康生一时无法回神。
    人生若只如初见，谁又能说清以后呢？初见时，他不过北境武卒，而她已经是洛阳名舞姬。当时杨萱已经归隐，梦梅风头正劲。京兆王、清河王等都是其座上宾客。若是不出去意外，过补了几年，她就能接替御灵院行首之位。
    美人面前，每个人都是争相奉承。粗鄙如他，又怎能得其青眼？
    但是，第二次见面时，梦梅不仅记住了他的名字和长相，并且还知道他出身部落大人。可能就是从那时起，他就被梦梅所吸引了吧。
    只是世事难料，他北上征伐，而不久京兆王就在冀州起兵，待得他谋反兵败之后不久，梦梅也从洛阳神秘失踪，十几年来都没有踪迹。
    这件事一直是奚康生心头的一件疑问。只是当时元愉因为是牟逆之身，所以不便询问。而如今御灵院当日的人，都风流云散。所以他探访过几次，却都没有探听到梦梅的行踪。
    只怕是和元愉有关。
    奚康生心里一直这么认定。杨萱当年不就是从御灵院出来的吗？但是无法求证的事，又怎么好说。
    如今美人当前，只是红颜难再。但奚康生却还是格外高兴。“这些年行首你怎么过的，怎如今才来找我？”一边笑，一边将梦瑶领到自己的案边坐下。自己随意坐在一边，打量着梦瑶，也不多说话，只管笑。
    “小的只是红尘中人，四处飘零罢了。如今大人却也真的发达了。”梦瑶将罩衣叠放在一旁说道。
    “哪里，哪里。不过幸亏行首大人您当年说我必能功成名就，不然我早就回北境老家了。”奚康生大声说道。他虽然入朝多年，却还是武人习性。
    “当年听闻你离开洛阳，我也曾打听过。行首大人怎能不告而辞？让奚某好找。这些年为着行首你，奚某时常觉得内心难安。”奚康生叹口气道。
    “当时事出有因，也不便与各位道别。遂悄然离开。难为大人记挂。”梦梅道。奚康生还是和以往一样重旧情啊。很轻易就能看透的奚康生，是不是真是那个最好的人选？
    “如今行首你重回洛阳居住了吗？那正好，奚某不才，如今也小有权势，行首有事只管找奚某就好了。”奚康生拍着胸脯道。
    “小的只是来京拜访旧友，不几日就要走了。”梦瑶道。
    “行首你，”奚康生有些错愕，“奚某方与行首你重逢，怎能又说这样要走的话。”
    “小的流落江湖，对于京中的生活已经不习惯了。”梦瑶轻声说，“知道大人您真心留我，若日后还来……”
    “说什么日后……”奚康生怪责道，“难不成又是个十年八载，那会子奚某只怕已经成泉下野鬼了。”
    只是今日里，我并不是来叙旧情的啊。梦瑶心里有些愧疚。那么多年了，还是躲不了。惨死的京兆王，自尽的杨萱姐姐……梦瑶不由地心中一阵难过。
    “行首你可曾回去过御灵院没有？”奚康生道。
    梦瑶摇摇头。
    “如今御灵院已大不如从前。倒是紫云院却是实在红火。你可知道，紫云院的行首是哪位？”奚康生道。
    “小的听说了，是落梅。”梦瑶道。
    “凤梅行首一人支撑着御灵院，也着实为难。但是内廷乐署也已萧条，更何况御灵院这样以古乐舞为生的教坊。”
    “小的此来，并不是为了教坊的事。”梦瑶单刀直入，“实是为了另一件事而来。”
    “哦？”奚康生不意梦瑶如此说。
    “太后已经被囚禁几年，清河王尸骨还未入皇陵附葬。大人不知道作何想？”梦瑶看着奚康生道。
    “这……”奚康生一时语塞，“今日里不要谈论朝政，奚某和行首大人久别重逢，应该把酒话当年才是。”
    “只是不知道大人要话的是哪些当年啊？”梦瑶别有用意地问道。
    “行首大人怎如此讲？”奚康生不知所以然。
    “我只记得当年京兆王和清河王可都是对大人格外倚重，但是如今两位王爷都早已埋骨九泉，但是大人却威风八面，一呼百应。只是不知道，这权势富贵，大人享受的可心安理得。”梦瑶讲的义正言辞。奚康生竟不知说什么好。
    “小的还听闻，清河王出事那日，本来值宿的应该是大人。但是那日大人却没有进宫，而且建章宫的守卫也被撤换，只留下两三个元叉的亲信。而安排守卫，正是大人的职责。”梦瑶压低了声音。
    “你，你怎么……”奚康生不意梦瑶竟说出此等秘事。
    “在朋友背后捅一刀的，可是大人您哪。若是我将这件事传出去，大人您又该作何想？”梦瑶问道。
    “大人以为不出面就人所不知。但是天地神明，又哪里有不透风的墙？”梦瑶紧逼一步追问。
    若是有什么能回头的，奚康生肯定会回到那天清晨，将一人进宫的清河王唤回。但是后悔又有什么用？清河王以王叔身份，清正廉明，人所敬重。即使后来传出与天后私通，人也多所不信。
    但是自己偏偏在那时被元叉和李忠引诱，相信了清河王有异心。起事当天，侍卫都被换掉，清河王还没有拔出剑，就被抓住。隔不多久，草草审讯之后就被杀害。
    他于今还是心有余悸。
    “多说无益。只是元叉和刘腾掌握大权，如今太后娘娘尚被刘腾和元叉所囚禁，又有什么办法？”奚康生道。
    “所以，小的才来找大人。”梦瑶神秘地一笑。
    梦瑶贴近奚康生，低低耳语了几句。奚康生的脸色由晴转阴，又突然脸色一变。
    “来人，”奚康生勃然大怒。
    “大人不必如此动怒。”梦瑶却自饮下一杯茶，不慌不忙道，“今日的话，大人权且思量一下在做考量不迟。”
    奚康生铁黑着脸，“如今谁不知元叉是皇帝的姨夫，深受倚重。你竟然说出如此悖逆的话。”
    “大人还以为你三人是当日情同兄弟，同被而眠的时候吗？”梦瑶冷冷一笑。“陛下懂事，也就三两年的事，难道你们还能囚禁帝母一辈子不成？而且那李忠不也已经同大人交恶了吗？”
    这等秘事被梦瑶道出，奚康生顿时失了气势。“我一介武人，只知道效忠陛下。当日之事，也是情势所逼。囚禁太后，也不是我本意啊。”
    “小的本是为了当年的情分，特意给大人指一条出路，可是大人却如此执迷不悟。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梦瑶亦是凛然看着有些萎靡的奚康生。
    “若是大人不信，尽管等这几日好了。朝堂之上必有变动，只怕到时候大人就是想求得自保也不行啊。”梦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