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云舟》第43章 初心

    琵琶湖是清远城中第一大湖。湖水澄澈，原是清远城中一处极好的游玩之地。此时正值盛夏酷暑，白日里来的人极少。
    云舟到得湖边，绍成早已在湖边等到。他一身夏布长衫，全然没有一丝贵公子的作态。今日里因为云舟的请求，特意带了横笛。看到云舟携了笨重的古琴，赶忙过来帮她拿。
    “怎么还带了古琴来？”他关切地问道。
    “跟姑姑说琴声有点不对，要出来找师傅调调。”清音是云舟的古琴，虽比不上繁炽的南薰名贵，但也是难得一见的名品。梦瑶姑姑私心里喜欢她，才将自己珍藏的清音送给她。
    云庆寺在湖中心的岛上，若要去时，只能依靠舟楫。
    绍成城接过清音，道，“船在那边。”边走在前边引路。小舟泊在青杨之下，老船夫正打着盹儿。蝉声噪成一片，荷花在骄阳之下开的正妍。
    “船家，送我们去清溪祠。”绍成喊道。
    老船夫眯着被太阳晒的睁不开的眼睛，缓缓撑船过来。看见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不禁兴起，开起他们的玩笑，“是哪里来的小情人啊，要到岛上去？”说罢呵呵大笑起来。
    云州羞红了脸，只用双手紧紧护紧了头上的罩衣。只露出一双杏眼，含羞不语。
    绍成笑着道，“老人家只管会开玩笑，今日里岛上有祭祀歌舞，我们是去那里看排演的。”
    那老船夫却怎肯信他的话，只是笑着摇头。
    云舟靠着一边船舷，取下头上的罩衣。小舟在湖中轻悠悠的往前。平静的湖面被划开一道水纹。七月里的天空倒映在青碧色的水中，只有一两朵浮云。无边的荷叶之中，荷花亭亭，顶着阳光，开着清丽的粉色、白色花朵。
    船行水中，带来阵阵凉意。湖水微微作响。她还未曾这样怡然的出门过呢。她在清远城中生活了十年，除了清乐楼，其他的地方都很少去。即使如琵琶湖，也是甚少来过。如今这样坐在舟中，只觉得心旷神怡，不由得舒心微笑。
    绍成看着云舟的背影，这女子气度里有一种难得的沉静。即使身为清乐楼的小伎，却没有风月场中的那种轻浮之气。
    他总觉得她的一举一动中有什么地方很熟悉，现在想来，却是这种气质与去世的母亲有几分相似。多年的伎艺训练，让她们的身上有一种出尘的气质。
    他们坐在船上，岸上歌声悠悠传过来：
    白石郎，临江居。
    前导江伯后从鱼。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云舟微微斜了身子去看绍成，却谁知他却也正在看着自己。那一双暗紫色的眸子，让他俊美的容颜多了几分异域色彩。白色夏布长衫，真的有如那歌里的白石郎。
    被绍成这么一看，云舟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别过脸去，看岸上越来越近的小岛。却不知为何，那脸庞却发烧似的又红又烫。她用手轻轻扇着风儿，假装不在意绍成的目光，只看着往后掠过的擎擎荷叶。
    快到岸边的时候，老船夫笑呵呵地说道，“老汉我就在那边芦苇荡里乘会儿凉，你们俩要走时，尽管过来喊就好。”
    “知道了。老人家。”绍成背着云州的清音，边礼貌的说。云舟顶着罩衣，只默默跟在绍成身后。
    “白石郎面前许的愿可是特别灵验，你们两个小情人，可以到那儿去看看哈。”老船夫边戏谑地说，一遍哈哈笑着将船撑到水深处。舟行之处，漾起满湖的水，荡着湖边的风荷。
    只留下岸上红着脸的两人。
    两人上得岸来，循着那舞乐之声前往清溪祠。
    清溪祠隐在岛上的林木深处，沿着蜿蜒山径，一路都是白石铺地，路边长满高大青松，散发出幽冷之气。祠堂前并无大门，只有一道黑色木头搭成的简易围栏。旁边开满淡紫色绣球花。院中一棵柏树，挂满红色丝带，在风里招摇。
    清溪祠本祭祀的是民间的神祗，所以与寺院不同，祭祀的舞乐，也是由巫女们所表演。虽然达官贵人多喜欢去佛寺，但是老百姓还是更加乐意来这种地方。
    舞乐的声音越来越近，渐渐也能听得人语声。一路绍成和云舟都无语。
    不是不想说什么，只是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只会打扰了这份清冷寂静。走在路上，耳边有着山间隐约的水流声，以及松风。满山的青翠，如此浓郁，化不开一样的。
    云舟自小很少有闲暇的时间这样出来。即使偶尔跟着姑姑出门，也是随行很多人。所以清乐楼中，她最喜欢的是繁炽姐姐的居处，就为着那里清净。只是身处风月场，谁又能得到真正的清净呢。
    云英死了。以后不知道还会有谁。清乐楼的乐舞，早把人的那点悲哀掩藏掉了。不知道从何时，云舟只觉得清乐楼再也不是幼时所认为的那样，是个繁华热闹的所在，也不再认为，那里是和姐妹们共同的家。
    所以，她只有把自己深埋进伎艺里，在伎艺里忘记清乐楼那繁华之中的冷清。若是有朝成为天下第一的舞姬，是不是心里才不会那么空落落的，才不会像姐妹们那样，把一生都埋葬在清乐楼中？
    只是她亦不能确认。
    正胡思乱想中，忽听得绍成道，“快看，是巫女。”
    云舟抬眼看时，眼前却是一大片空旷的平地，中间一棵乌桕树，枝干高大，碧绿枝叶。那树也不知种了多少年了，足足有四五个人围起来那么粗。树下白沙铺地，十几个巫女，人人都是白衣，只有腰间一条红色丝绦，正随着鼓乐起舞。旁边立着一位大汉，光着膀子，满脸络腮胡，粗壮野蛮，只管将手中鼓槌击打出阵阵节奏。
    白石郎，临江居。
    前导江伯后从鱼。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巫女们绕着乌桕树边舞边唱，声音袅袅，回荡在山野林间。那群山放佛应着这歌声，回荡反复。
    那舞姿虽然简单，但是重复之中有着别样的韵味。一挥手，一甩袖，都有着生命一般。巫女们被山风吹拂的裙角飞扬，顿足，旋转，踏歌而行。那舞姿，不知道打动的是世人的凡心，还是神灵的眷顾。
    见多了清乐楼雍容华贵的舞姿，此刻云舟却只觉得心旌摇荡，醉了一般。除却繁华是天然，这不饰任何修饰的舞姿，这天籁一般的歌声，却原来，最好的乐舞藏在这小小的山野之间。
    绍成虽没有云舟那般深有感触，却也心有戚戚焉。师父说乱世之中，散落的不仅是诗书，这些留在民间的乐舞，不也一天天的在消失吗？只是这几百年，又何尝有过大汉那样的一统。生民涂炭，谁还会在乎这些？
    若是有一天，不能达成自己的愿望，那么，是不是也可以就这样，隐在山野间，只将天下散落的歌舞收集起来，是不是也同建功立业一样伟大？只是，只是……
    天气越来越热，四乡赶来的乡民也越来越多。两人遂避开人群，只管漫无目的地朝着清溪词后的山林间走去。
    “好像有水声。”云舟一路听着那山间响动，不确定是什么，此刻方才听到清凌凌的水声。许是附近有山溪流淌。
    “我也听到了，”绍成一边说，一边想找出是哪里。
    两人循着水声走，走不多远，那水声越来越响，竟是轰鸣一般。可知水流不小，水势也迅疾。
    “是在这里。”云舟走了几步，突然惊呼道。
    果然眼前是一条深涧，涧底是一条湍急的溪水。溪水顺着山势，一路拍打着岸边的青石，奔腾向山下奔去。
    “这条溪水好大啊，”绍成说道，“咱们沿着溪岸走吧，应该能走到山下。”
    溪岸有着人走出的小径，虽然落满了松针，但是还能看出路径的模样来。
    绍成在前边走着，云舟在后边相随。不知道为什么，云舟只觉得就是这样走下去也是很好的。
    没有目的，没有意义，没有别的人，别的事。只是这样走下去。因为这个人和自己是一样的，在这个世界上，是孤单的个体。
    云舟只管思绪纷飞。却不意脚下青苔一滑，身子随之向旁边倒去。“啊……”她不由地惊呼出声来。
    说时迟那时快，绍成听见云舟的惊呼，赶紧转身过来。在云舟快倒地的刹那，抓住了她的双手。而用力过猛的两人，身子也结结实实的撞了一下，紧挨着才立定了。
    云舟只感觉有些眩晕。不知道是因为刚才有些失神，还是因为此刻一双手正握在绍成手中，而她与他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近，近得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
    第一次，她与他如此贴近。
    “原来是对小情人啊。”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突然想起来老船夫戏谑的话语。
    云舟本来微红的脸，愈发红彤彤的，感觉像发烧了一般。
    绍成也有些慌乱。只能怔怔地看着她。握在他手中的纤弱小手，因为冒着冷汗而指尖发凉，可是明明她的双颊，却是泛着红晕。
    “你没事吧。”绍成慌乱中自作镇定的问。
    “啊，”云舟方才回过神来，“没事。”
    一边慌张地抽回双手。却不意撞上了绍成那一双紫色的眸子。云舟第一次看到，他清冷的双眸里有着她以前没有见过的温度。看的她的心犹如小鹿撞怀，忐忑而兴奋，不安而喜悦。
    山风送来巫女们的歌声。
    千百年来，骑着白马奔驰在山间密林中的白石郎，是不是也是这样，有着一双绝世无双的眸子？云舟心里激荡过无数的画面，却无法确认。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她不由地问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心情？她却无法得知。
    “姐姐，我以为看错了，果然是你在这里。”脆生生的一声“姐姐”，让云舟心里一惊。回过头，对面不远处，却走过来一双璧人似的少年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