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云舟》第42章 重逢

    云英的死对于清乐楼来说,只犹如春日里坠落的一朵残花般。众女伎那一日哀歌之后,再很少有人提及云英。盘头仪式照旧举行,这一次的七名小伎,只有一位被太守府中的小吏看重,其他的,都被有钱的商人买走了初夜。虽然小伎难免哭哭啼啼,但是盘头之后,却也没有生出什么事端呢。估计云英的死对于她们唯一的意义,就是告诉她们,除了认命,只有死路一条。
    第二天清乐楼行首梦瑶就为她们举行了简单的仪式,七名小伎正式成为入籍的女伎。而后梦瑶姑姑在夜里悄然离开清远城,随行的除了安成,还有另一位清乐楼的护院,同样的武艺高超。银虹姑姑和桑青姑姑一起打理着清乐楼的日常事务。除了繁炽一直身体未能复原之外,清乐楼看上去波澜不惊。
    吃过晚饭,看着暮色渐浓。云舟找了个理由便离开了清竹院。今儿晚上是云英的头七,但是似乎大家都忘记了。云舟拿着准备好的东西,便一人小心地前往水闸那儿。那一带除了游湖的时候,以及每日早晨湖上的渔夫送来鱼虾,一般人很少去。
    暗橘色的火光,发出一阵草纸燃烧后灰烬的味道,灰黑色的灰烬便翩然落于草丛之中。听说云英的家中本来还很悲伤,但是看到随后清乐楼送去的银钱,便满怀感激地去操办她的葬礼了。
    此事虽只是听说,但云舟的心却不由得一阵阵发凉。她之前拜托安成在洛阳打探父母的消息,却是一直没有一丝的线索。有时候,她难免不想着事情最坏的一面,那就是此生她已再无亲人存活于世。但另一方面,却仍旧希望命运不至于如此残酷。
    长湖一带新荷碧绿,亭亭出水,上边已是露着好些吐着浅粉色尖儿的花苞。过不了三五天,估计就已经能全部盛开。即使是晚来天气,也未见得有一丝凉快,昨儿一场雨之后,天气越发闷热。云层低垂,空气里有着浓重的水气。
    云舟着一身白纱小衫,下边是桃红色的纱裙绣着小朵浅粉色的花朵。腰间纨素长裙带,缀着两颗精巧的金铃,发出轻微的响声。长裙沾了草丛间的潮气,变得沉重。她半蹲在草丛间,拨弄着手中的小棍。纸灰便轻轻飞舞起来。
    绍成看到云舟时,她正是这样一幅模样。绍成一时愣住,他根本没想到这么偏僻的地方,还有女子。即使是清乐楼,但是这样无意间碰到年轻的女子,也应该避嫌才对。这么想着,他转身想回头。
    许是他转身的脚步惊动了对方,那女子竟然抬起头来。绍成看她一张在暮色里浮着微微白光的脸,那轻盈的身形以及脸上欲语还休的表情,不是那日比叡山所见的女子又是谁?
    “你……”绍成一时语塞。那日他冒雨返回千年塔,却未见到她的身影。却不意今日却在这里逢着。
    云舟虽看不清对方眼睛里暗紫色的眸子,但却也已认出是那日所见的紫衣公子。只是纳闷,他怎会此时出现在清乐楼。她起身行了的简单的礼,“我是清乐楼的小伎,叫做云舟。”
    说完,然后就那样看着绍成的脸。他看起来并不像世族子弟,一身夏布旧长衫。但是,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清乐楼接待的可都是非贵即富。
    绍成看着云舟不施粉黛的脸,在这个暮色黄昏里。她躲在这草丛树木之间,宛如逃脱的精灵。那在暮色里泛着亮色的白色小衫。轻盈而飘逸。
    他听到她说,她清乐楼的小伎。
    绍成在片刻的诧异之外,脸上迅速恢复了正常。那日在千年塔下,她那一段舞蹈,寻常人家的女子怎会有那样的伎艺。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惋惜,可惜了这样好的女子,却要生在这风月场中。
    但是,生于世上,谁又能说别人的一生就一定是不幸呢。谁也说不准的,不才是人生,难道不是这样?
    绍成说,“我认得你,那日在千年塔下,你在海棠花下跳舞。”
    “你问我是不是在跳《落花》。”温婉的笑容,不妖不媚,恬淡如荷叶上晶莹的晨露。“如今我已学习了《落花》,也明白了那日你为何误会。”
    钧摇头道,“原是我一时失误,那落花乐舞我只是在幼时见过一次,以后就再没有见过。”那《落花》乃是含悲早逝的母亲最擅长的一只乐舞。根据《流水》和《梅花落》两支曲子改编而成,表现的乃是春日里落花追逐流水,却被无情辜负,终究水流花落两不知的悲哀。
    现在想来,那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落花》,是在母亲决心离开江南,远赴北魏国土,寻找父亲下落之前。或许,母亲在那时就已经了解了即使寻找到那人,最后也免不了落花流水般的命运。
    看他沉思不语。云舟不知道这年轻公子心里在想什么。
    “《落花》是我母亲的舞蹈。”绍成轻声说。
    “咦?”云舟不由地问道。
    从来没有说出口的过往。多年来如压在胸口的巨石,让他连喘息都觉得困难。但是,却如此轻易地就在她面前说了出来。“我母亲曾也是位舞姬,她根据《流水》和《梅花落》两支曲子,改编而成《落花》。”
    “难怪他那日看得出”。云舟心想,“能跳出《落花》的那位女子,该是怎样的才情?”她看向那张犹如镌刻的脸,“我曾听闻姑姑讲过,《落花》传自江南,是江南一位叫做青音的舞姬所编创。”
    “青音正是家母艺名。”绍成缓缓而道。
    “那她……”云舟小心翼翼的问道。前辈那些伎艺出众的舞姬们,如今零落地没剩下几个。竟然能在此遇到江南青音的儿子,实在出于意料之外。
    “家母已经故去三年。”绍成说完,长长的出了口气。
    云舟听他此言,不禁有些后悔自己问的鲁莽。这样问,不是勾起他的伤心事嘛。虽然这是第二次见面,可是她连他的名姓都不知道呢。
    绍成看她自责的表情,安抚道,“死生有命,我早已不伤悲了。你也不必自责。”远处蛙唱蝉鸣,他内心却平静异常。“对于家母,离开这个世界说不准更是一种解脱。”连向师父都没有说起过,却就这样异常轻松的跟她说了。
    少女一时还不能明白这样的话里的含义。只会觉得眼前的少年有着深深的悲伤。可是那悲伤究竟因何而生,她却不知。
    两个人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半天,云舟施了一礼,打算告辞。
    “那个……”绍成吞吐说道,“能否再看你舞一次那天的舞蹈?”看少女一脸诧异,不禁急急解释道,“我虽然对《落花》记得并不是十分清楚,但是却还有很多印象。我希望能有人保留我母亲的乐舞。”
    看他认真而急切地样子,云舟考虑了一会儿,答应道,“那你能教我你还能记得的部分吗?只要将舞蹈记入舞谱,就会一直保留。这样,以后,你就能一直看到你母亲的落花了。你来教我,然后咱们一起绘舞谱,你觉得如何?”
    绍成有些喜出望外,“好啊。那真是太感谢姑娘你了。”
    “但是……”云舟沉吟道。
    “但是什么……”绍成问道。
    “你是谁?你怎么会来清乐楼?”这是从一开始就想问的。云舟一口气问完,才觉得自己脸上热热的。许是因为天气太热,那温热的感觉一直散不掉。
    绍成不意她会这般问,一时有些语塞。“我……”
    云舟在清乐楼看的也多了,怕是他有难言之处。便道,“我只是随便问问,你也可以不说。”
    “我叫慕容绍成。是跟着我师父温子升来这里的。”绍成道。
    “温子升?”云舟看着他,“就是那个温先生吧?他来清乐楼的时候,那曲《梅花落》可是让教坊里的姐姐们开了眼界了。”
    “我师父是文武双全呢。他会的可不光这些。”绍成笑着说,“那么,你又是谁?”
    云舟被他一看,脸有些微红,“我是清乐楼的小伎,云舟。”
    “云舟?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绍成道,“这名字倒也雅致。”
    云舟扭过头去,只说,“我舞给你看,你看看到底哪些地方和你母亲的《落花》不一样?”
    云舟轻轻舒开长袖,衣袖,大垂手,小垂手。体若游龙,袖如素蜺,宛转似羽毛之从风,轻盈与尘雾相乱。衬着垂杨绿柳,落花阵阵。
    杏子单衫初脱暖,梨花深院恨多风。
    春凤院院深笼锁,细雨纷纷欲断魂。
    花落花开总属春,开时休羡落休嗔。
    国色自来多命薄,桃红又见一年春。
    貌娇命薄两难全,莺老花残谢世缘。
    伯劳东去燕西飞,南浦王孙怨路迷。
    人不归来春又去,与谁连臂唱盈盈?
    云舟的歌声虽不清丽,但是略显稚气的歌声却别有一番滋味。这《落花》被她舞的舒畅而明朗,哀而不伤。舞毕,她站在那里,盈盈笑着看着他。
    “这正是我母亲当年舞过的《落花》,但是却少了很多悲伤。舞姿也差不多相似,但是有一些地方却是我没见过的。”绍成道,“你今日里和在开福寺中的舞蹈也不同。”
    “这落花是梦瑶姑姑从洛阳的教坊习来,所以应该是有所变化罢。”云舟思索道。
    “梦瑶行首原来是自洛阳来,不知是哪家教坊?对于洛阳,我却也略知一二。”绍成说。
    “御灵院。”云舟一脸自豪地说道。
    却原来是御灵院,难怪这舞姿里有很多没有见过的舞容。“御灵院的舞乐本来是天下第一的,却也难怪你舞的这么好。”
    “是呢,我也听闻御灵院的神乐舞是天下第一的。只是如今神乐舞却难得一见。清远城也就清溪祠有,我明天就要去看呢。”云舟一脸兴奋,虽说明月说有事不能陪她去,但是能看到一场清溪祠的神乐舞,却也是她一直所想的。
    “那我能不能也去?”绍成漫不经心地问。
    “可以啊。”云舟不假思索地回答,直到说完了,才觉得自己好像答应的太爽快了。
    “那说好了。”绍成婉尔一笑,不等云舟反应过来,就翩然离开了。只留下云舟还一时不知道怎么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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