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云舟》第41章 明心

    温子升正和绍成谈话,却听得有人说道,“想不到温先生却志在于此。”两人回头时,看到是一身白衣的繁炽。繁炽今日里气色看起来好了许多,白色长裙上绣着片片碧色的竹叶。上身是同样白色素绫的小衫,在夏日里显得格外清爽。头发亦不是寻常的樱草髻,而只是随意挽了个随云髻,斜插着两三朵白色茉莉,淡雅宜人。
    “姑娘。”温子升和绍成问候道。
    可能觉得自己唐突,繁炽微微一笑,指着身后不远的鸣凤楼道,“小女方从那边过来,无意中见到是先生……”自那日在青玉川二人言语冲突之后,繁炽总觉得有些愧对温子升。只是她生性高傲,却不知如何说出这歉意。
    “姑娘不必介怀,我与小徒也只是随意闲聊,姑娘并无打扰。”温子升许是觉得繁炽与之前有些不同,便也很客气地道。
    “之前就听说,温先生中御史之选,便成为各藩王、大人们的目标,只是大人却离开洛阳。众人皆以为大人又归隐之意,却不想,大人是因为拣尽寒枝不肯栖啊。”繁炽柔声道。
    “姑娘抬举温某了。”温子升道,“温某只不过一介书生,正所谓百无一用,只在这乱离之世苟且偷生罢了。”
    繁炽嫣然一笑,“先生对小女,戒心已然这般重啊。”
    温子升被她一言中的,反而有些尴尬。绍成看那繁炽姑娘绝无轻佻之态,言语中又颇有见地,也不把她当寻常女伎。笑着道,“我家先生的志向,姑娘却真是说错了。”
    “是吗?”繁炽见绍成虽年幼,但是少年老成。又加上是慕容家的后代,自有一番风度,尤其那双紫眸,就是让人不注意也难啊。
    “先生最喜的是前代谢灵运,一声便游山水,要不然怎会带着我四处游历。只是丈夫行藏之间,却不由已身。”绍成虽然年少,但说话间却自有一种意态深远的感觉。
    “只怕先生这个愿望,却是不易实现呢。”繁炽笑着道。“寄情山水,是多少人的夙愿,但是谁又能真正做到遨游五湖、心无牵挂呢?”
    温子升轻叹一声,道,“小徒多嘴,倒让姑娘见笑了。”
    繁炽摇摇头,方想道别,一思量,有点为难地道,“先生若是不忙,小女的修竹馆有比叡山今年的新茶,不知道先生可否赏光。上次青玉川之事,也一直没有谢过先生。”
    温子升知道以繁炽的性子,能这样主动邀约,已实属难得,不敢坲了她的意,只好和绍成一起随繁炽到修竹馆。
    许是临近长湖,修竹馆要清爽许多。凤尾森森,间着两棵大芭蕉。窗纱亦换成了烟霞般的软绡。白绿色的竹帘被小银钩挂起,只垂着两条帛带。待客的室内,也是别无他物,只墙上一副雪竹图。玉色矮屏上绘着清雅的紫藤,连坐席都是一色的白绫包边的蔺草席。
    也真是物随其人。见这室内,倒也想得出繁炽那清冷的性子。繁炽请温子升上座,一边命清儿奉茶。
    “姑娘琴艺过人,不想却也是蕙质兰心,连经史亦有涉猎。”温子升进屋就看到了房间角落里,那堆卷轴。
    繁炽莞尔,“先生谬赞了,只是闲来解闷罢了。”
    清儿早已奉上茶,却是新制的竹叶青。茶汤泛着淡淡的情侣,色泽喜人,已室间尽是氤氲的茶香。绍成这才注意到,这屋内竟然没有熏香,而是倚窗洞开,清风徐来,好不惬意。
    “我与先生去了这么多地方,想不到姑娘这修竹馆却是最令人难忘。”绍成看着修竹馆内外的布置,不由地的说道。
    “慕容公子倒是嘴甜”,繁炽也是从心里喜欢绍成,“公子这般年幼就随了先生东奔西走也是难得”。
    绍成道,“绍成也是多亏了先生才能四处游历,增长识见。古人不是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嘛”。
    “说的倒是,只是你这般年幼,父母岂不心疼?”繁炽有些怜惜地说道。
    绍成见繁炽虽是性子冷淡,但心地良善,便也不把她当外人,只笑着道,“绍成自幼丧母,父族中也不见容。倒是跟着先生,反而有了依靠一般。”
    繁炽见绍成说起身世也不见悲伤,只是心里更加心疼他。
    温子升饮下一口清茶,茶味略有些薄淡,但是回甘在舌,香气怡人。他与绍成作为师徒也有数载,该教给他的,自己也已尽力教他,只是这孩子的心性,他一时还把握不住。与家中父亲的恩怨怕是绍成最过不了的坎儿吧!
    “绍成跟我,也是有原因的,”温子升道,“只是世间之事,怕都自有原因罢。”
    “虽然这么说,但是慕容公子有先生指教,他日必也成大器,其母泉下,也能安慰了罢。”繁炽不免感慨说道。
    温子升见他今日说话也是格外不同,便道,“姑娘邀温某前来,想必并不是喝茶这么简单。若有事姑娘但直讲无妨。”
    繁炽见温子升说的诚恳,便略有难色的道,“小女确实有事,只是……”
    绍成见繁炽为难的样子,心里明白,便装作很随意的说道,“绍成来时觉得长湖一带景色甚好,正想好好看看。绍成就先将先生交予姑娘了。”说罢,嬉笑而去。
    屋内只留下温子升和繁炽二人。除了氤氲的茶香,屋内一片寂然。温子升只觉得有些局促,也不知说什么好。
    “小女,”繁炽低语道,“小女有件事放在心头许久,只是一直不知,该如何说。如今听闻先生说志在山水,倒让当小女下了决心。”
    “姑娘但讲无妨。”温子升道。
    “那日在青玉川,先生以为小女要轻生。只是小女却连轻生的念头都没有。别人可以轻生,可小女却不能。”繁炽说得有些动情,声音也哽咽起来,“因为小女在这个世上还有所恋。先生若是真心同情小女,就将小女的孩儿也收留在身边吧!”
    “孩儿?”温子升有些意外,不由得看着繁炽。
    “是。是小女亲生的孩儿,已经五岁。”繁炽却终于忍不住失声哭了出来。温子升慌得赶忙起来,“姑娘。”
    就像要将这么多年的悲伤怨恨都哭出来一样,繁炽只是那样放任自己大哭。温子升只感觉自己肩头的女子,那因为抽泣而微颤的身体。他无法去安慰她,只这一个孩儿,她该有多少的事说。温子升用手抚着她的头发,希望她能感知自己的心绪。
    夏日的傍晚,难得的有些微风。修竹馆内千杆修竹沙沙作响,就像一首绵长的曲子,让人醒不过来。怀中的繁炽,也不知哭了多久,温子升只觉得这个下午如此漫长。可能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丢脸,繁炽别过头去,用丝绢轻拭去脸上的残泪,一边低头轻语,“让先生见笑了。”
    “姑娘言过了。”温子升道。他不是不理解她,只是安慰的话却不知如何说。
    “当年,”繁炽看着倚窗之外,就像是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一般冷淡。“我方到清乐楼,自以为出身于其他人不同,不想一直在教坊呆下去。那时倾慕我的人中,有一位年轻的士子,他为人老实忠厚,又待我极好。我便萌生了要脱籍的念头。他对我许下诺言,说要回家禀告父母,然后来清远迎娶我。但是,他这一走,便杳无音信,而我当时已珠胎暗结。”
    “梦瑶行首劝我不要这个孩儿,我当时还心存余念,以为那人肯定还会回来。就这样,时间一天天过去,我腹中的孩儿也渐渐长大,在清乐楼已然无法呆下去,梦瑶行首便安排我另寻住处,直到我生下孩子。对外只称我病重,不再出席宴席。”
    柔弱如她,却原来还藏着这么一段伤心往事。怎不令人唏嘘。
    “那如今,孩子在哪里?”温子升问道。当然不可能养在清乐楼,安规矩,女伎所生的孩子,如果其父亲不认的话,只能沦落在教坊。繁炽绝对不会让孩子在教坊生活长大的。
    “他生下来没多久,梦瑶行首便拜托正慧大师,将他收留在寺院当中。反正寺中多的是孤儿,也不会有人怀疑。”繁炽低声道。但听得出来,这件事对她影响有多大。
    “那他知道你的身份吗?”温子升追问。
    繁炽摇摇头,“我不想让他记得有这样的阿母,也不想让他知道他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所以,虽然是不情之请,但小女想请先生将他收留在身边,好好指教他。”
    却原来是这样。
    温子升有点感慨。只是连他自己亦是漂泊不定,又怎么能有能力去教养一个五岁的孩子。但是看着繁炽那恳切的目光,温子升实在无法说出拒绝的话来。从见到她的时候,就已经被惊艳了罢。只是那时不知道,会与她有这么多的羁绊。
    看着繁炽那张恳切的脸,温子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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