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沧的马匹脚程颇快,不过两三日光景,便已跨过悠然河畔,这一路翻山越河,行程颠簸,足叫马车内的巍鸣吃够了苦头,无论横躺竖躺,都折腾得他够呛。侍从掀开车窗帷幔,指着窗外的景色安慰他说:“巍鸣君您看,眼下已经到了鸾倾城的境内,马上就能安营扎寨了。”
巍鸣一直脚架在车窗上,躺得四仰八叉,懒洋洋地望了一眼窗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穷山恶水的地界,能生出什么漂亮姑娘,看来本君只能跟个无盐丑女过一辈子了。”
侍从劝他说:“巍鸣君,据说这鸾倾城的郡主可是天下第一的大美人。”
“天下,”巍鸣不悦道,“在那些人眼中天下想必就一个鸾倾城这么大,那什么郡主见都没见过,长的圆的扁的都不知道就要我娶,这不是害本君我么?”
侍从挠头讪笑。
马车行到一处密林停下,外面的懿沧武士大声武气地说:“天色已晚,今天就在此安营过夜吧。”
侍从赶忙屈身过来,小心扶他下马车。
武士们手脚利索,很快搭好了供巍鸣晚间休憩的帐篷,巍鸣下车一看,武士们几个围坐篝火附近,吃着炊饼,默然不语,虽为下属,对逍遥堂未来的储君却也不见多么殷勤。
巍鸣从小生在富贵乡,接触的都是些温柔可爱的姐姐妹妹们,哪见过这么多五大三粗的武士,对他们又畏又惧又厌,恨不得躲的远远的,一下车立刻就钻进了帐篷里去。
四下看看,不免失望,这跟自己在逍遥堂的居处差的岂止是十万八千里啊。
他唉声叹气,找了一处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地方,垂头坐下。
不一会儿便有懿沧副将捧了饭进来,放在他面前。他一听有吃的,兴致勃勃地翻身坐起,只是刚掀开盖子,便没了兴致。
“就吃这个?”他用筷子拨弄着碗中食物,意兴阑珊地问。
“是,出门在外,条件艰苦,这里不比逍遥堂,请小君暂且忍忍吧。”
巍鸣烦他啰嗦个不停,不耐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懿沧副将欲言又止,看了看案上的食物一眼,目中似有深意,终于还是低头告退。
等他一走,巍鸣从一堆行李当中翻出了一只漆盒,打开都是些精美点心。他狠亲了它一口:“小君我可是贵胄之躯,逍遥堂未来的主人,尊贵无比,怎可吃那些粗鄙不堪的东西,还是长姐知我,为本君备下了点心。”
侍从望着案上这些食物犯难:“那这些该怎么办啊?”
巍鸣手一挥:“赏你了。”
侍从正好腹饿,向着巍鸣千恩万谢,狼吞虎咽吞入腹中。
夜半,巍鸣口渴,正欲唤侍从倒水奉茶。昏黑的帐篷内,有低沉的呻吟。巍鸣怯怯怕着,蹑手蹑脚,寻着声音四下找。月色下,角落里窝着个布口袋,蜷缩成团,瑟瑟发抖,是他的小侍从。
“你,怎么了?”
蠕蠕的呻吟,“疼,疼……”
翻过身子,侍卫小脸乌青一团,两只眼珠子从眼睑中爆出,转瞬,暗黑的脓血从七窍流去,气绝了。
巍鸣大惊,一屁股坐在地上,摔了个踉跄,他刚要呼喊,猛然被一个惊心的念头擒住了。他转头望向桌上还未撤去的饭菜,懿沧副将的那双狂目,历历在眼前。
处心积虑,要的是他的命!
脚下的一具死尸,不过是无辜的替罪羔羊!
巍鸣吓得两腿发软,硬生生捂着自己的小嘴,生怕闹出声响,再丧了命。
荒山野岭,孤家寡人,连长姐小妹都不在身边,他脆弱如萤草。残破落寞的生命,在危难的一刻,也珍贵至极。逃出去,他要逃出去……
他急得团团乱转,忽而望向脚下死去的小侍从,心生一计。
夜色沉沉,武士们的鼾声四起,在营地间此起彼伏,野蛮暴力的世界。巍鸣穿着小侍从的衣衫,怯生生地从帐篷中钻了出去。走了两步,吃力地将插在帐前的火把揪起,抛向自己的栖身之地。
想至此,巍鸣六神无主地站起身,往门口奔去,不小心被脚下侍从的尸体绊了一跤,他的目光落回枉死的侍从身上,心生一计,他忽然就有了主意。
一盏茶过后,一人穿着侍从的服饰慌慌张张地从帐篷里出来,用余光扫过四周,见无人注意自己,正要埋头溜走,又想到了些什么,回身取了一柄火把点燃了自己的帐篷。
暴虐的烈火,熊熊燃烧。
“巍鸣小君的帐篷起火了!”
大梦初醒,惊声尖叫,粗壮的嗓音,远远听起来,是惊惶,亦或,是惊喜?庆贺他的死亡?
巍鸣背对烈焰,狼狈逃窜。老天给他一个体面的血脉,却要他命如草芥?碧玉落污渠?生命是个谜,他太怕了,顾不得揭开谜底,只忙着活下去。
一众懿沧武士站在烈火前,眼睁睁看着灯枯油尽,烧将下去,冷着眼,并没有救火的意思。火熄灭了,有股浓重的肉香味,同类的肉,新鲜的肉,勾引着心底的兽性,口水压在牙根下。一具焦黑的尸体从废墟中抬出来,面目全非,冒着浓烟,有些地方,发出吱吱的爆浆声响。他们誓死捍卫的储君,成了一块黑肉。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还未动用懿花涧的弯刀,便轻而易举地“弑”了君。这蹩脚的黑肉将换来他们的金银、女人、华服……
懿沧副将军志得意满。
一个眼尖的侍从发觉其中异样,“禀大人,这,这,并非巍鸣君本人。”
懿沧副将军寒着脸,逼视着小侍从。
小侍从指了指烧焦的尸体,一条黑腿上,生出六个指。
“是服侍巍鸣君的小六子,脚上有六个指儿。”
懿沧副将军惶恐,方才的荣华富贵通通成了泡影,脖颈上一凉,懿沧群的大刀闪过眼前。
锋寒的刀身当胸穿过那人身体,迸溅的鲜血染红了地上一痕青色草地,侍从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露在胸口外的半截剑身,像是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临死之前他双眼大睁,死都不瞑目。
懿沧副将军引刀抽回,几粒血珠顺着剑身急速滚落,像是无声的警告。他冷冷环视众人,再次发问:“谁能告诉我,死的究竟是不是巍鸣君?”
一武士立即乖觉地答:“启禀大人,死的正是巍鸣君本人。”
他再问:“哦?他是怎么死的?”
“在鸾倾城境内,被埋伏在路上的荆南武士们偷袭而死。”
他大笑:“好!现在就去通知涧主,就说,小鬼已经送走了,我们正带着巍鸣君的尸体,向荆南世家兴师问罪,要他们还我小君性命!”
众人振臂齐呼,“还我小君性命!”
懿沧副将军转头望向茫茫的夜,束手无策的小君便藏匿其中。他唤了两个心腹到身边,悄然而语。只一个字。
杀!
更深露重,巍鸣在山路上奔行。跌了几个跟头,衣衫划破了,满脸泥污,狼狈不堪。
走到一处岔路口,兜兜转转,又回来了。
“惨了惨了,这个地方好像来过?”巍鸣抓挠自己的头发,也寻不出个逃脱之法。
灵机一动。
“不如,让先贤给鸣儿指个路吧。”
摇头晃脑,一如个小和尚,嘴里咿咿呀呀地背起了《道德经》。两根手指一字一转地指着分叉的两个路口。
嘴里蠢蠢叼念,“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背完了,混沌地张开眼,望向手指乱摇出的方向。“就选此路了。”畅快地,将自己交给命运。
巍鸣趔趔趄趄步入林间。自小到大,他都是金屋子银屋子里的精贵小主,下地有软靴护足,出殿有步撵代行,哪里走过如此山路。只觉天地昏黄,头晕眼花。没走一会儿,脚下一个跌绊,摔倒了,裤子上划出好大一个口子。
巍鸣愤然不平,“当真是虎落平阳,龙困浅滩。”翻然起身,恼怒地拨开绊倒自己的藤条枝叶。
枝枝蔓蔓,与他过意不去。
一道天光从枝蔓后透过来。
他竟看呆了!
高悬的金丝笼中,白羽披身,一个美人闭目而眠。
古书志怪中的故事!
巍鸣痴痴地望过去,嘴里吟起诗来。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精怪般的眼睛猛然一开,张着“翅膀”,猛扑过来,幸好有笼骨相隔。
巍鸣惊心,吓得往后直退,摔了个四仰八叉,疼得哎呦直叫。“哎呀,吓煞我也——”他扶着屁股起身,“美人应绰约自持,你这女子,怎如此凶悍,白白糟蹋了好意境!”
荆南依又惊又喜,伏在栏杆上,无法说话,只是四处张望,荆南依怕惊动飞尘,竖了一根手指在唇边,嘘了一声,示意他小声,又指了指笼子外面的锁,目中聚起一团雾气,可怜兮兮地看他,绝美的脸上如此无辜的表情,让人觉得拒绝她都是一种酷刑。
他呆呆地看了一阵,见荆南依手舞足蹈,发不成声,喃喃自语道,“是哑巴啊?怪可怜的。”
巍鸣拙笨地往树上攀了又攀,将捧在怀里的大石头,砸向金丝笼子上的古锁。嘴上还不闲着,“哪个不知怜香惜玉的家伙,把你锁在此处……”
荆南依急切难耐,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巍鸣手中的大石头。
咣当一声,金丝笼子打开了。
用力过猛,巍鸣翻倒落地,那笼子和地面的距离过高,荆南依惧高,一时不敢往下跳。巍鸣起身了,还不忘君子之风,傻傻地伸出一双脏手。“姑娘莫怕,你跳出来,我接着你。”
荆南依低头四目而望,生死一线,只有个憨傻的小乞丐,豁出去了,闭着眼跳下去,跌倒在巍鸣怀里。
一仰头,见巍鸣痴痴傻傻地死盯着自己。
她心中咒骂,“无礼的呆子,看什么看,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转念一想,先哄骗这笨蛋护自己归家,再算账也不迟。
巍鸣才一问完,她的泪便争先恐后地落了下来,滑坐在地,双臂伏在膝上,哭得伤心又委屈。巍鸣家中就有姊妹,最见不得姑娘流泪,她一哭他就慌了神,连声道:“不要哭不要哭,你家在何处,本……我送你回去。”
她的脸埋在膝间,听见此语,嘴角不无得意地向上勾起,暗想,真是个好骗的蠢货。抬起的脸孔仍旧怯生生,如芙蓉花绽,花叶之上滚动着晶莹的朝露。她歪头看向巍鸣,见他也在看自己,故意对着巍鸣粲然一笑。笑生双颐,异常的美丽。
巍鸣赶忙起身扶住荆南依,频频作揖。“姑娘可安好?”
荆南依娇俏地点了点头。
巍鸣恍然,拉起荆南依,撒腿就跑。“我们速速离去,抓你的坏人归来,你我全无招架之力啊。”
牵着的人儿却站在原地不动弹。
巍鸣疑惑,转头望向她,“姑娘怎么还不走?”
荆南依羞红了小脸,抬起一只小脚,赤裸的,白嫩的,可怜巴巴地望回巍鸣。
巍鸣了然,扑地一下原地坐下,将自己的一双鞋子脱下来,规规矩矩地摆在荆南依面前。
上当的笨蛋,似乎是个可爱的笨蛋。
荆南依穿着巍鸣的鞋子大摇大摆在前,巍鸣赤着脚,一瘸一拐地跟在后边,两只脚被石子硌得生疼。
“姑娘,你等等我呀。”
走了一阵,动弹不得。
“走不动了,我走不动了。姑娘……”
荆南依蹙眉,心生厌恶。一转头,还是笑盈盈的小脸。她跑向巍鸣,将自己身上的一根绸缎解下来,一端系在巍鸣的腰间。
巍鸣不明其意,好奇地望着她。
“你做什么啊?”
荆南依娇俏地牵住绸缎的另一端,装模作样地拖着巍鸣走。
巍鸣被荆南依逗笑,得意洋洋又略显羞涩地跟随其后,碎碎念起来“诗词中言,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今日,是佳人牵绸来,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巍鸣快走了几步,偏头俏皮地望向荆南依的脸庞。“姑娘倾国倾城,俏丽若三春之桃,清雅似九秋之菊。”
荆南依嘴角一挑,望向满脸污渍,打扮落魄的巍鸣。心中默念,“还用你个小叫花多言,本郡主是桃花印女子,天底下最美的女人。便宜了这笨蛋,容你一睹芳华,有的看,就好好看吧。”
他见她孤身一人,像是看见了自己。紧迫的生命里,他们是两个不知事的孩子,只自顾自地玩耍着。
巍鸣心生怜悯,有板有眼地道,“姑娘你若无处栖身,可随鸣儿归家。鸣儿所有,皆可倾囊相赠。”
荆南依瞥了巍鸣一眼,捧腹大笑,不假时日,她便要嫁给权倾天下的世家子弟,拥有无比尊贵的鸾凤之名位,谁稀罕眼前这个小乞丐的贼窝。
她不知,一错,错终生。
荆南依假意作揖,谢谢巍鸣。
巍鸣背着手,暗自欣喜。
“姑娘不必客气。佳人有难,义不容辞。”
方才出逃之地,主人如约前往。飞尘打着牡丹红伞,嘴里哼着小曲,一张香帕在指尖飞转,前来探望自己的“金丝雀”。走近一看才发现被巍鸣砸坏的锁头,捡起一看。
凤凰出笼,大惊失色。
“天杀的,我的美人,我心尖上的肉。你怎么舍得离开我——”
飞尘抓狂,手里的香帕扯破了,硕大的身体颤抖着,嘤嘤地哭嚎起来,“你快回来,我的心肝。”
他捧起荆南依留下的衣衫,将自己一张胖大的脸埋了进去,要吮吸下她的气息,填补失去的伤痛,猛然仰头,眼睛里冒出尖刀,千山万水,要寻她回来。
终于熬到了午夜,点着一盏孤灯步入棺材铺。烛火摇闪,是一只独眼。一架架沉沉的棺木,看分明了。自屋檐垂下一条条黄色的符纸、经幡。殷红的古怪图案在其上摇摇欲坠。
飞尘走到棺材围堵的当中央,狠狠拽动一条经幡,一只黑色的大瓮临空而降。接住,置地,开盖,小刀爽利地划破自己的手腕,一股鲜血溅入瓮中。
转瞬,大瓮中腾起诡异的烟雾,幽灵一般,飘飘绕绕,怨气盈室,笼罩在整个棺材铺内,烟雾如有生命,分叉,交织,成了一条条飞扬盘桓的小蛇,钻入棺材中的尸体鼻息。
飞尘嘴中振振有词,如有鬼神附身,浑身抽搐,猛然仰头,面目狰狞。
“陀罗尼,陀罗尼,昆塔尼雅……”
棺材们猛然震动,一双双枯槁的手抓住棺材边缘,尸体起身,临空的白布飘落,罩在坐起的尸体之上。
白布之下,可以看到尸的身形,每个胸口,似乎被划开了,空洞的没有着落。
是空心人偶。
飞尘用香帕拭面,诡异一笑。
荆南依的衣衫抛向空中,向无情的怪物发号施令,“找到我的小心肝,谁敢阻挡,遇佛杀佛,遇祖斩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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