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日,京城。
初春的京城还有些冷,不过阳光很好,街边的一些枯木上,已经有了些许嫩绿的新芽,散发着勃然的生机。
大街上的行人三三两两地走着,不时还有几个熟人互相打个招呼,这个数百万人口的巨大城池正在渐渐地苏醒,希望在复苏。
除了宣武门外的天牢。
天牢位于宣武门外距离刑场不远的地方,那里原本是用来关押皇室宗亲的禁府狱,后来皇族在册成员渐渐稀少,便改成了天牢,用于关押朝廷的重犯。
大明律法严苛,堪称历朝历代之最,太祖在位时,官员贪银十两就要剥皮充草,朝仪动辄脊杖,死于廷议者日有其人,官不聊生。
时至今日,圣天子在位,大明律虽严苛,却已比太祖时宽泛许多,是以此次,皇上以皇后有孕为由大赦天下,百姓并不十分意外,只不过死刑犯不高兴,天牢的狱卒也同样不高兴。
因为大批的死囚不能处死,要等到下一个秋天才能按律处决,天牢的牢房一时间大为紧张,每间牢房都要塞进去十数个人,本来就已经人满为患的天牢,也因此变得更加拥挤不堪。
臭气熏天,屎尿横流,哀鸿遍野,喧闹沸腾。
这些已经注定必死的杂碎,心中已经没有了什么畏惧之心,只是如同野兽一般拼命地喧闹着,让狱卒每天都不堪其扰,恨不得这些杀千刀的一日之内死绝才好。
而死囚们也并没有因为皇帝这次的大赦命令而感到多少欣喜,因为他们依然要死,只不过要等到七个月以后。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忍到七个月以后才到断头台上挨上那一刀,很多人根本就挺不了多久,就会死在牢里。
一般的囚徒,进了这天牢,十几个人会被安排同住一件牢房,晚上谁在同一张大炕上,狱卒以宽大的木板夹在犯人两边,用力收紧,使得十几个人像是被压死的腌菜一般,被木板死死夹住动弹不得,只能一边忍受着周围的挤压感,一边闻着周围的恶臭勉强休息,至于睡觉,几乎不可能。
但即使是这样的待遇,也是死囚们可望而不可求的“优待”。
普通囚徒好歹还有一个可以躺下的地方,而死囚就没这么幸运了,他们会被送到特殊的牢房里,以粗大的铁链绑住四肢悬空而缚,吃喝拉撒一体于原地解决。
故此,狱卒每次去给死囚送饭之时,都免不了一脸嫌恶之色,实在是不论什么人,只要上了这死囚铁锁,用不了三五天,就不再是人了,而是畜生。
当这样的情况持续一个月时,终于有死囚熬不住这铁链,没等行刑便死在了铁链上。
天牢的死囚中,有多少大人物恐怕连狱卒自己都数不清楚,死一个两个道还好,要是引起天牢内的死囚大批死掉,朝廷中的老爷们问起来,他们这些小虾米可是承担不住。
于是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狱卒经过商议,最后决定给死囚以一般囚徒的待遇,他们终于也有了被木板夹住的“优待”。
能从铁链上下来,这让陈可昭非常地高兴,连监牢外用于照明的火把,在他看来都充满了令人愉悦的温度。
要不是皇后有孕,皇上开恩,他此时别说时火光了,连冥火都见不到,一个月前就已经死在断头台上了,说不定还有百姓用馒头沾了他的颈血,欢欢喜喜地回家治肺痨呢。
说起来,他也不是第一次被判入狱了,事到如今才判死刑也算是罪有余辜,能从断头台上走一圈再活着下来,也是他洪福齐天,说不定他是有大气运的人也说不定。
陈可昭一边呆呆地盯着火把,一边在心中乱七八糟地想着事。
能打点的人,他已经全部都打点过了,在这牢中虽然也辛苦,好歹比终日被铁链半悬在空中强,陈可昭对自己现在在牢中的生活相当满意。
他是以杀人、糟蹋良家妇女的罪名被判斩首示众的,他知道,在天牢中,比他罪行恶劣的人有很多,比如那个汪老三,就是个江洋大盗,不但盗金劫路,还喜欢在将人搜刮一空之后灭人满门,满手鲜血,和他们这些杂碎一比,陈可昭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纯洁的小白羊。
大家都不是什么好人,也没几天好活了,彼此之间自然也没什么顾忌和防备了,今日两人互相看不顺眼,互殴得满脸鲜血横流,明天在一起勾肩搭背地吹嘘自己从前的“光辉事迹”,这在天牢中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陈可昭也是这其中一员,每日呼朋唤友,吹牛打屁,臭味相投之下,他觉得自己过的很自在。
尤其是在这个地方,财可通神,不论是美酒还是美食,只要一把银子递出去,你就是要个娇di滴的小娘子,狱卒都有办法给你送进来。
可以说,现在的陈可昭,除了没有自由,剩下的和在外面相差不大。
女人……
一想到女人,陈可昭便有些浑身发热寂寞难耐,忍不住在地上磨蹭起自己的身体来。
虽然他知道女色乃是剔骨钢刀,自己这副已经被酒色掏空了的身子要是再这么折腾下去,迟早要死在女人的肚皮上,但陈可昭不在乎。
反正他已经是死囚了,现在满打满算还有半年的命,他还顾忌什么?死在女人的肚皮上才好呢,也免得他再去那断头台上走一遭,没有女人,他死和不死有什么区别。
要不是因为女人,他也不会落到如此田地,那个知县侄女的滋味,他到现在都还记得。
只要有女人,他就算是死了,也不会喊一声冤。
可惜的是,这里并没有可以让他作为目标的眉清目秀的英俊小生,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年过半百的老头。
皇甫将军是吧……
陈可昭记得他,当时在刑场的时候,这老头是排在第一位,圣旨也是第一个提到,似乎是个大人物,身份很有些来头。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其他犯人都是十几个人挤在同一间牢房内,只有这老头自己单独一间,要不是陈可昭手上银子多,他也不可能被安排在这里和这老头同住一间。
陈可昭观察他很久了,这老头看起来一副呆呆傻傻的样子,整日就坐在牢房的一个角落,也不说话,也不抬眼看他,只是整日里低着头,好像在想些什么。
有圣旨来了,就跪下恭恭敬敬地听,听过了圣旨爬起来,一切依然如旧,看起来完全就是一副行尸走肉的样子。
陈可昭以前听人说过,有些达官显贵犯下了重罪,一家老小全部被论罪,妻女充作官妓,男丁不是被论斩,便是沦为奴隶,绝望之下,有很多人就会完全崩溃,变成这个老头这样。
不过这个老头也许和其他人不一样。
陈可昭还记得几个月前,皇帝下达一道训斥这老头的圣旨,说是这老头贪污受贿,有负皇恩,故而如何如何,要他勤加思过,一死以谢。
这让陈可昭觉得实在是太可笑了,一名将军居然以受贿的罪名被处死,国朝立鼎至今,恐怕还属首例。
后来估计朝廷上也有人想到了这一点,未免民心不服,才又在这老头的罪名中,加上了丧师辱国,致使社稷动荡的字眼,算是给了这老头一个名正言顺去死的罪名。
再后来,在狱卒的闲聊中,陈可昭也听到了一些小道消息的内幕,说是朝廷一开始给这老头定的罪名是谋反,但这罪名太重,恐怕牵连太广,又改成了受贿,又嫌太轻,所以最后才拟定了“丧师”之罪。
若是他肯俯首认罪,一死以谢天下,那么他的罪责自然归于他一身,与他满门老小无关,若是还试图负隅顽抗,那么罪及满门之下,皇甫一门恐有倾覆之危。
如此想来,这老头如今闭目待死,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是陈可昭对这个老头的评价依然是--
愚蠢。
在陈可昭想来,生死攸关之下,还想什么骨肉至亲,保住自己的命才是最重要的,如果自己的命都没有了,鬼知道那些人会不会斩草除根,将自己的亲人都弄死。
既然自己已经被陷害成谋反了,不如索性就反了他娘的。
男子汉大丈夫,如此行事当可不负自己一生,畏畏缩缩算什么英雄!
心里乱七八糟地想了一堆东西,却依然抵不住自己心中愈发旺盛的欲火,陈可昭站起身来,在不大的牢房中来回地转圈走动,却依然没有办法使自己的心思平稳下来,而且此时午时刚过,时辰尚早,即使是给狱吏塞银子,狱吏也不可能有那么大的胆子放纵他在牢里白日宣淫,所以,他现在要么要安静地等到天黑,要么就只能自己解决。
长城脚下。
虽然三四月的天气,大明已经渡过了一年中最冷的岁月,然而在这里,春天的暖意并没有吹过来,这里依然是银装素裹,满目银白,呼啸着的寒风依然能够轻易地冻死一个穿着单薄的普通人。
这里虽说是边境,但实际上,人烟并不多,这里没什么村庄,蒙古人不会从这里入侵,因为没东西可抢,边哨的大明边军也不会在此驻扎,自从十年前,最后两个老卒被冻死在这里的哨岗后,已经足有十年没有新的边卒踏进这里的岗哨了。
荒无人烟的土地,刚好适合作为南北武林厮杀的战场。
冰冷的雪地上,一蓬蓬的热血泼洒其上,在凛冽的寒风中冒着热气,像是一朵朵盛开的梅花,红得刺眼,红得妖艳。
但正在这里杀作一团的武林人士,却没有人在意这些。
数百人听起来似乎很多,但如果是撒在这片空旷的大地上,就显得极为稀疏。
每个人都在面容狰狞,眼冒红光地喊打喊杀,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凡是你可以想到的兵刃武器,在这里,你都可以见到。
数百人乱七八糟地捉对厮杀,虽然衣服不尽相同,打扮也各有异处,但蓝色和白色两色的腰带却将这几百人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
不管是哪一边,都恨不得对方马上死绝,但自己这方强手众多,对方却也不是吃素的。这些看起来老弱病残俱全,好似一伙儿乱民在械斗的人,实际上,随便拎出一个,在江湖上都是赫赫有名的武林高手。
故而两边虽然厮杀激烈,手段频出,却是相互胶着,互不相让,蓝带一方虽然人数更多,看起来更加势大,却不比白带一方以命搏命,舍生忘死,故而白带一方虽然人少,反而略占优势。
可惜这些昔日里活在说书人嘴里的武林高手,怪盗巨侠,绿林好汉,此时在这里已经完全变成了择人而噬的野兽,不时有一两具尸体扑到在地,没有任何人去多瞧上一眼。
因为在这里,这个时候,人命是最廉价的东西。
姚纯青也在拿着刀拼命地在人群中来回砍杀。听着周围竭斯底里的喊杀声,他完全不受影响,每次出刀依然快如闪电,沉稳有力。
身为飞刀门门主的第十五个儿子,他在父亲众多的儿子中并不出色,要不是这次南北武林大战,他们飞宗门包括现任门主在内精英俱损,他也不会被群虎盟从人群中提出来拔为香主。
姚纯青心中明白,自己之所以能当上群虎盟的香主,与其说是因为自己立了功,不如说是群虎盟需要他这么一个牌坊。
群虎盟需要借他来告诉其他人,为群虎盟效力,就算是死了,群虎盟也不会亏待他的后人。
从目前的反响来看,群虎盟这招的效果很好,让原本就同仇敌忾的群虎盟内部的凝聚力又加强了一些。
虽然很清楚自己香主位置的来由,但姚纯青依然很自豪,因为他依靠着自己的能力在这场厮杀中活到了现在。
回想起自己第一次与人厮杀之时,还没等动手,便已尿了裤子,全靠王一和马达才能活命的样子,姚纯青自信,自己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耻辱使人奋进,正是因为那次的屈辱,才让他得以脱胎换骨。现在的他,不但能稳稳地出刀砍杀敌人,连醉宿沙场,枕尸而眠的事情,他也不是没做过。他已经是一名老于江湖厮杀的好手了。
自南北开战以来,他虽然没有立下奇功,却也为群虎盟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
香主的位置,他当之无愧。
最近一段时间,这样的厮杀每隔几日,便会进行一场,姚纯青一边出刀,一边估摸着厮杀的时间。
不论是诸龙联还是群虎盟,在经过了数次的较量后,彼此都已经适应了这个厮杀的节奏,每隔几日,诸龙联的人就要上来挑衅一场,而群虎盟则会毫不留情地将诸龙联急退。
诸龙联的补给很充足,在这样寒冷的日子里,不论是棉衣还是酒肉,都让自己人得到了很好的休养,而群虎盟与其相比,却差了很多,不但吃的不怎么样,就连穿的衣服,也不是十分保暖。
在这样的情况下,诸龙联屡屡挑衅,一是为了振奋士气,保持对群虎盟的主动权,再就是趁着群虎盟困顿,战力不强的时候,将自己这方没见过血的年轻人轮番派上战场,不但可以增加历练,危险性也不是很强,何乐而不为呢?
而群虎盟的考虑则是,在休养比不得诸龙联的情况下,士气就是唯一能帮助群虎盟不落下风的东西。
所以每当诸龙联前来挑衅,群虎盟是必然要反击回去的,不然的话,一次避战,两次避战,士气低落,人心必散。
到那时,不用诸龙联来打,群虎盟自己就崩溃了。
双方看似激烈的厮杀,实际上双方的心里都明白,这只是暂时的胶着,待到己方做好完全的准备时,必然要向对方发起最后的决战,到那时,才是真正分生死,见胜负的厮杀,此刻最多只能算作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姚纯青并不害怕那一天的到来,相反,他倒是在心底隐隐期盼这那一天可以快一点到来。
身为香主的他,已经可以接触到一些自己以前接触不到的信息,他知道,群虎盟一直在策划的反攻的后手,已经马上就要成功了。
虽然他们在之前与诸龙联的争斗中节节败退,被诸龙联占去了江北大片的土地,但只要群虎盟的后手能够成功,那么,他们反击的时机就到了。
到时候,他们不但要从诸龙联的手中夺回丢失的河北、山西、蜀地等大片的土地,还要顺势跨过长江去争夺他们的江南、云南等岭南之地。
那时候,正是他这样的青年才俊大展宏图之时,到那时,别说是香主,就是堂主、长老、副帮主,他也敢想上一想。
当然了,对于后手的消息,姚纯青也就是知道有这么一回事罢了,具体的安排他并不知晓,但这并不能阻挡他对群虎盟的信心,因为这个消息,是盟主亲自传下来的,也是目前吃撑群虎盟士气的最关键的支柱,若是没有把握,帮助焉敢如此放出话来?
所以,现在的群虎盟,包括姚纯青在内,大家都在心中暗暗憋着劲,等着天翻地覆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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