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可卿在得到大夫人细声交代后,脸色猛然起了变化,转过头来,眼神杂乱的看了看宛成峰随即站直了身子,慢慢说道:“女儿知道了。“紧接着,她好像决定了某一件事,神情稳重,脚步坚定的走到宛成峰的跟前,动作优美的跪了下去:“女儿叩拜父亲。女儿不孝,让父亲时刻为女儿操心。今日与父亲一别,不能时刻在父亲身边尽孝,还请父亲多多保重,父亲的养育之恩,容女儿日后相报。”
宛成峰眼神繁杂的看了看她,最后重重的叹息了一声,挥了挥手说:“走吧。”
如此大的过错,假如还是一味姑息,日后的宛府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危机,难以想象。
宛可卿站了起来,远远的望了望宛可笙,那双漂亮的眼睛,飘过一丝好像不存在的嘲讽。
接着,她抬起了头,疾步走了出去,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发生在那一刹那。
宛可卿走到大厅中央,猛然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说道:“女儿是根本没有做过那事,又如何能够认可?如今,唯有一死,表我清白!”话一说完,左手覆盖着右手,手心里隐隐见到一块锋利的瓷片,就在那一瞬间,她握紧了拳头向自己的脖子狠狠的抹去。
大厅里,惊呼声在那一瞬间好似掀开了屋顶上的瓦片。
万幸的是宛景耀站的位置不是很远,身影又如燕子般矫捷,在宛可卿即将倒下去的一刹那,将她抱在了怀中。所以,宛可卿尽管是往脖子上划了一下,却也不过是昏迷了过去。
大夫人假装一副快要崩溃的样子,东倒西歪的扑了上去:“我可怜的女儿啊!”
老夫人震惊惶恐之余,几近昏迷倒下。
宛可笙轻轻笑了,笑容里分不清是开心或是讽刺,保持着高深莫测的姿态,静静欣赏着眼前的这场戏。即便是先前听不清大夫人跟她女儿交代了什么,递了什么东西给宛可卿,如今也真实的看清楚了。
老将出马,一个顶俩!
不下血本,又怎能搬回一局?宛可卿这样一抹脖子,这动作果真的刚刚好。
以死明志呢!为什么不在出了宛府大院后才抹脖子呢?却生生选择在此刻?
宛成峰神色突然大变,疾步跨上前观察宛可卿的伤势,口中喊道:“杨大夫,你赶紧来看看!”
杨大夫急忙挎起药箱快步走上前来,认真观察了宛可卿的伤势,脸上露出了欣慰的微笑,说:“这道伤口力度不大……小姐不过是昏迷了过去,并无大碍。”
宛景耀的鼻子可堪比那警犬还要灵敏精准,一听此话便大声说道:“父亲,你现在相信了妹妹是被冤枉的了吧!她这是以性命担保啊!她如果不是受到了莫大的冤屈又怎么会这样啊!”
宛成峰的脸色越发暗沉,不作任何回答。
二夫人满带嘲讽的笑道:“大小姐果真肆无忌惮,这一脖子抹得可真妙啊!”
大夫人正在伤心欲绝的哭着,一听这话无不凄凉地说道:“二弟妹,可卿在你眼皮子底下出生,每一天都没离开过你的眼睛,这般狠毒的话你如何能说得出口啊!”
宛景耀眯起了眼睛,笑着说:“二婶,以死明志一不小心会把性命丢了的。可卿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如果不是受了莫大的冤屈被逼无奈出此下策,换着你们任何一人,谁又能有此等勇气?”
三夫人无不惋惜的哎了一声,说:“于公于私,大小姐这样做也是显然不够理智。如此一来,那让做出决定的老夫人和大伯情何以堪?
这句话一说来,整个大厅鸦雀无声。
大夫人一惊,随即哭得肝肠寸断一般,她望着宛成峰悲痛的说道:“老爷啊,我嫁到宛府二十年,伺候了你二十年,不看僧面看佛面,可卿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我当她是我的命心肝。你平日也爱她如珍宝。她哪里承受过如此歹毒的陷害。你没看到吗?她满脖子都是血啊!她是爱美爱到极致的人,如果这道伤口永远好不了,这不是叫她生不如死吗?她又怎么会用这样的方式来威胁老爷呢?这明明就是承受不了这万般的屈辱才会如此啊!”
杨大夫也检查了宛可卿的脖子,抬起头来看着宛成峰说:“脖子上这伤痕确实是不容易消除的。”
大夫人自然明白这一划下去,无论再轻的力度,脖子上也将留下一道疤痕,然而如果不这样,可卿就会直接被送进尼姑庵,这日后她该如何见人?哪个还会对一个不明就里被家族遗弃的女子感兴趣?那她这一辈子就彻彻底底的断送了啊!
宛成峰最终还是狠不下心来,说:“算了,先把她扶回去养好伤再说呗。”
宛景玉心有不甘,正欲上前理论一番,宛可笙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对她摇了摇头。于是他涨红了一张漂亮的脸蛋,生生的站在了那里。
宛可卿进大厅的时候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昂首挺胸的走进来的,而如今却是命系一线狼狈不堪的被人抬了出去,还满脖子都是鲜血淋漓。宛成峰万分惋惜的叹息了一口气,沉默不语,疾步离开。事实上,他是不可能相信宛可卿居然会对自己使用巫术,然而事实摆在面前,就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事了。
三姨娘至始至终不曾说过一言半句,然而当看着宛可卿最终却并没有被赶出宛府,她的神情里漂过一丝理所当然的理解,然而又夹杂着莫名其妙的遗憾。
她的目光刚好与宛可笙的目光在半空中对碰,轻轻的微笑了一下,带着宛欣兰和宛欣如走了出去。
宛可笙不放心老夫人,亲自陪同老夫人回了芙蓉院。随后才返回自己的院子,在路上,遇到了刻意等她的宛景玉,她微笑着走上前去。
“姐,你这次冒了太大的风险了。”宛景玉一见她,皱着眉头来了这样一句开场白。
宛可笙凝视着他,极其温柔的唤道:“景玉。”
宛景玉禁不住鼻子有些酸楚,四姐太聪明了,明显知道自己想要责问她为什么要冒如此大的风险,为什么终究还是瞒着了他,可是,她却在这至关重要的时刻——用这种温柔得让他毫无招架之力的语气说话,好让他开不了口。太聪明了,四姐,的确太聪明了……
然而,随着她温柔的唤出他的名字,先前的那一丝丝心口被堵的感受,那似乎被刻意疏离的感受,这些心情莫名其妙的突然消失得干干净净,所以,他不得不承认,面对着她,自己再也生不了她的气……
自己再一次的对他隐瞒了实情,对他来说肯定会有不高兴的情绪,宛可笙情不自禁的做了一次长长的呼吸,说道:“景玉,这般风险太大的事情知道了也未必是好事,容易伤神,最重要的是,很容易泄露了消息。”
宛景玉眉头一皱,说:“你的意思是——三姨娘根本不靠谱?”
宛可笙微笑着,同时折服与他的敏锐和睿智:“对,我的确是在时刻防备着她倒打一耙,因为这件事情尽管是与三姨娘合作成功的,然而我却一直不清楚她为什么会让自己的女儿也牵涉其中。——目前来看,反而是我过于紧张了。”
宛景玉微微一笑,说:“刚刚母亲告诉我,她打探来的信息是,四姐姐的夫婿有可能是六皇子,而六姐姐有可能嫁给宁国公的四公子——大夫人跟大伯父说的这个计划。”
宛可笙直感诧异,宛欣如与六皇子的婚事,在上一世是的确有过。然而就她现在这样一个没有品级的小姐,六皇上是不可能立她为正妃的。而宛欣兰,上一世她的夫婿是严郡公的二公子。然而现在,一个脸上有疤痕的庶出之女,大夫人却忽然间准备把她嫁给宁国公的嫡幼子,大夫人为什么要这么做?这计划能成功吗?这姐妹两的婚事,尽管必然是被大夫人所利用,然而对三姨娘来讲,断也不会太失望吧。
“宁国公的四公子赵云,身份金贵,满腹经纶,宁国公府又是世代富豪,名义上看,这亲事是够完美的,所以所以大伯父也就没有反对。”宛景玉两只眼睛一闪一闪的,颇有介事的说着。
“名义上看?为什么要用名义上这个词……”宛可笙越加疑惑,眉头不由得皱了又皱。
“四姐,你现在是皇上赐封的县主,有了这个身份,大夫人是对你的婚事是贸然不敢干预。然而其他的小姐们呢,她当然有权任意做主了。而三姨娘人并不笨,可为什么总是想方设法的要掀点风浪起来?那问题的关键当然是在宁国公的四公子身上了。我母亲在偶尔间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便偷偷令人打探,原来这赵云少爷向来喜欢光顾那怡红院,还特别迷恋上了一名名妓,这一下可了不得,不仅每日醉倒在那怡红院里撒金如土,与那名妓如胶似漆,更是不让任何男人多看一眼那名名妓,看一眼就把人家眼珠子挖出来,闹得整个怡红院鸡犬不宁,最后这位赵云少爷干脆把那名妓带回了府里,丝毫不避讳下人们的眼睛,随时随刻行那男欢女爱之事,到最后宁国公人不可忍,令人偷偷把那名妓活埋了。事后尽管宁国公散了不少的银两善后,然而终究还是被传了出来。”
原来如此,这样的内幕消息,自己终究是不得而知的。宁国公的四公子之事,父亲纵然知道一二也会认为这不过是男人的风流韵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也就不会往深处去想。再说了,假如宛欣兰如今依然是原来那张完美的脸蛋,父亲或许还真会思考下四公子的行为品德,然而遗憾的是宛欣兰的脸蛋已被毁容,所以,哪里会再去思考这些问题。他唯一需要考虑的是与宁国公府联姻对他的帮助有多大。然而对宛欣兰的生母三姨娘来说,女儿的幸福不能全靠权贵财富来做唯一标准,女儿嫁人,嫁的是那一个男人,而宁国公的四公子赵云行为作风太过荒淫,毫无品行,女儿嫁过去还不知道会过什么样的日子,所以,她必然会千方百计的让这婚事自动取消。
“三姨娘今日公然冲撞了大伯母,其实就是为了五姐六姐她们啊!你想想看,今日大伯母闹出这么大风波来,所以,她提出的婚事,大伯父最近肯定没心思理会了,即便有什么想法,老夫人也断然不会爽快答应下来的。“宛景玉的声音很轻很柔。
宛可笙不言不语地抬去头望着外面漆黑的夜空,是啊,三姨娘公然站在了大夫人的对立面,居然是为了女儿的亲事,这看上去好像没有人会说她聪明,然而却是一位母亲对女儿最真挚的疼爱之情。
宛景玉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面,一股体温瞬间从手心传遍全身,好像同时也温暖了那颗冰凉的心。他不由得说道:“恐怕这咱们这个大院,很难再有安宁的一天了,今日之事,大夫人怕是不会就这么算了吧。
宛可笙这次没有对景玉有所隐瞒,老实的说道:“大夫人这人老奸巨猾,阴狠残暴,机关算尽太聪明,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她和我之间,的确是有血海深仇,不可否认,我的确是回来报仇的。然而,我是绝对不愿意把你也卷入到这场斗争中来,所以从现在起,你必须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更加不要像今日这般明目张胆的和大夫人叫板,听明白了吗?景玉?”
宛景玉第一次听见这些话,心里甚感震撼,百感交集,以至于不言不语的望着她,好像忘记了呼吸。
宛可笙看着他,担心他一时之间的确很难领悟到自己的用意,于是只好说得更为简单化:“换句话说,你如果真心想要帮助我,不用做得太过明显。因为你们之间还没有达到彼此水火不相容的地步。”
宛景玉微微侧过脸去,突然感觉到自己陷入了一张迷网里,万分的郁闷,烦躁不安,纠结难耐、以至于让自己透不过气的难受。大夫人是什么样的角色他不是不清楚,连母亲也对她忌惮三分。然而当宛可笙亲口告诉他这些话时,他感觉到十分的恼怒,但又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样,不清楚自己这猛烈的愤怒是来自哪里?可能是来自大夫人?四姐?也可能是自己,他本人也说不清道不明。
四姐的心里到底承受了多少难以言说的痛苦,迫使她是这般的忧心忡忡?
她为什么总是在提防着每一个人,让人感觉不到她的真诚?
突然,一个很清晰的概念猛然间出现在他的脑子里,宛可笙此刻之所以对他说这些话,是因为她认为在背后帮助她对她来说会更加有利益,而不是对他这个人产生了什么好感,把他当着自己人一般看待。
“四姐,你与我亲近,是因为你我都是同一个战线上的人吗?”会不会到将来的某一个时候,当她发现他与她并不是同路人的时候,他们之间就自然而然的疏远了?陌生了?
宛可笙心头一震。
这孩子的警觉性会不会太强了?她要如何回答这样敏锐的问题?
“抱歉四姐,我是个老实人……”宛景玉低下头去,小声说道,他后悔自己说那样的话,惹得四姐生气了。
宛可笙脸上露出了微笑,那双握着他的手加大了力度,说:“不,景玉,我之所以跟你说这些话,是因为我非常喜欢景玉,不愿意看到你因我而受到任何伤害。而不是因为你我站在是同一条阵线上。”
宛景玉抬起头来,望着她:“所以,现在的我,能力会不会过于小了,只是给你增加不必要的负担?”
宛可笙看着他,过了一会,才摆了摆脑袋,说:“不是的。”
宛景玉睁大那双黑如墨玉的眼睛,深不见底:“四姐到现在还不愿意跟我说老实话么?”
宛可笙专注的看着他:“我没有骗你。“她的表情很严肃,十分坦诚的说道:”你是个头脑灵活极为聪慧的孩子,将来你长大了,能力自然就会超过我,到那时,三夫人和我都将依靠着你。我娘没给我生个兄弟,而你,就是我的亲弟弟。“宛可笙说这话的时候,凝视着的他的眼镜里有了一抹微笑。
宛可笙的凤眸在走廊两边高高悬挂的红灯笼的映照下,是那样的清透,那样的耀眼,美丽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宛景玉握着她那双没有松开的手,说道:“四姐,大姐他们跟你真的有那么大的仇吗?你知道吗,母亲昨日跟我说过,她想外祖母了,想最近就回老家,如果可以的话,就在老家乡下买套宅院住下来,就在那里陪着亲人们,开开心心的生活下去,再也不会京城了。四姐,你跟我们一起可以吗……”
宛可笙的眼睛里笼罩着一层层的寒气,她不是不想过快快乐乐的平静生活。然而让她离开宛府,这就是意味着不再有报仇的念想了。可是她怎么能忘记……当她的手脚被生生斩断,血肉横飞支离破碎被装进那大圆罐,被抛弃在幽暗凄寂的后宫,每日里凄厉无比的歌声,瑞儿那临死前的那惨烈屈辱悲痛绝望,最近自己被毒酒赐死前,罐内写着一排血融不化的血字,等等一切她都十分清楚的记得。而今生,大夫人和宛可卿一开始就把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所以,即便是她愿意放弃复仇,对方也不可能让她有过舒心日子的机会!
宛可笙长长的做了一次深呼吸,毅然决然的说道:“我不可能会离开这里,因为,我无法原谅他们!
宛景玉诧异不已,睁大了眼睛,说:“四姐?”
宛可笙的眼睫毛扇了扇,双眸里最深处那股浓浓的颜色渐渐淡化了,而当那种柔情似水的情绪到来时刻,又莫名其妙的多了几分伤感:“抱歉,我没控制好情绪。”
突然,她发现到景玉那只被自己握着的手上竟然多了一道血痕,很明显那道血痕是自己抓伤的!她立马放开了手,猛然一下转过身去,抬头望着寂寥的夜空,幽幽的说道:“谅解这玩意,我压根就不懂,也不愿意去弄懂!”
此时此刻的她,看上去仿佛下一秒就会香消玉殒。
宛景玉突然感觉到头顶被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恐怖气息笼罩着,直直的压了下来——眼前的四姐,离他太遥远了,他无论怎么努力也靠近不了,了解不了!他居然没有丝毫的懂得她,她的内心深处,到底埋藏着多少他所不知道的秘密?她到底独自承受了多少无法说出口的痛楚?
想到这里,宛景玉猛然靠近前来,握住了她的手腕。
宛可笙感觉到了丝丝的异样,转过头来与他的目光相撞,在那目光交错的一瞬间,宛可笙的心里突然涌起一阵莫名其妙的感触。
宛景玉强烈压制着内心的难过,努力的不移开与宛可笙对视着的目光,嘴角一扬,说:“四姐在哪里,我也一定在哪里,假如四姐不离开这里,景玉,永远在这里陪着你。”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然而语气却越来越坚毅。
宛可笙隐隐的有些感动,正想开口说话,突然听到一阵慌乱惊叫声传来。
抬眼望去,不远处,一个丫头逃命似的朝这边狂奔着,满脸恐慌,横冲直闯,惊扰了不少路人,眼看就要来到她们的面前,扑通一声,丫头扑倒在宛景玉的脚边,急促的说道:“四少爷,出大事了四少爷,三夫人……三夫人刚刚忽然昏迷了过去!”
三夫人昏迷了?宛可笙吃惊不小,心底莫名其妙的涌起一阵慌乱。
三夫人感染了当下正令宛宰相头痛不已的疫病。
老夫人得知此事后,特地请来名医为三夫人医治,还亲自多次前来看望,希望能尽快见到三夫人好转起来,宛景玉没日没夜的守候在三夫人的床前,宛可笙担心他继续下去身体会拖垮,从而容易受到感染,多次命令他回屋休息一小会,可他异常坚持,不予理会。
宛可笙实感无奈,只好在心里祝愿着大夫人快快康复起来。
走过一排排的青砖灰瓦,宛可笙的心情异常沉重,尽管大夫人口口声声说,三夫人的病情有所好转。可是眼看就到新年了,却不见三夫人出门,她的病情真的有了起色吗?
屋里的光线异样昏暗,全部的窗户都挂上了厚实的窗帘,外面的太阳光线被生生的档住了,偶尔的星星点点,也只能从窗帘的缝隙间艰难的钻进来。屋子的角落里,一架古琴摆放在窗下,上面有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好像是很早就被主人遗弃了。
宛景玉看到宛可笙走了进来,赶紧从床边的椅子上站了起来,他那原本漂亮至极的脸蛋,在这微弱光线的屋子里,血色尽失,显得异常的惨白,那双原本迷人的眼睛,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被蒙上了丝丝绝望的气息。
宛可笙不由得心里一惊,一种很不祥的感觉油然而生。
宛可笙沉默的走上前去,旁边的丫头立马将黑漆钿镙床的绿官色的幔帐用满池娇的银勺勺上,宛可笙一眼便看到躺在床上的三夫人,早已瘦得皮包骨,往日里的风韵消失殆尽。脸上看不到丝毫血色也肉感,身体里的脂肪几近为零,似乎在前胸拍点儿水能映到后背。
三婶的病情居然严重成这样子了!
宛可笙心底那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原来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会平白无故的感染了疫病?宛可笙压制住心里的悲伤,俯下身去,轻轻唤道:“三婶。”
三夫人自生病起,除了老夫人和宛景玉,便不再轻易见任何人,所以,大夫人等人来探望病情,都没能跨进屋子里。
三夫人微微闭着眼睛,好像并没有听见宛可笙刚刚的那一声呼唤,于是,丫头轻声唤道:“夫人,四小姐来看您了。”
三夫人这才睁开了眼,看到站在面前的宛可笙,脸上居然有了丝丝笑容,随即提示旁边的丫头扶着她坐了起来,靠在床头姜黄色绣葱绿折枝花的大迎枕上:“可笙。”
“最近情况怎么样?”三夫人开口便这是这样一句话。
宛可笙自然明白她这话的意思,微笑着说道:“大姐脖子上的伤势尽管不严重,但至今人还没有醒过来。大夫说是因为伤到了动脉血管,再加上惊吓和伤心过度,需要看病人的意志力。”
三夫人微微一笑,说道:“如此,府里也能平静一段时日了。”
什么都瞒不过三夫人的眼睛,大夫人如今是如履薄冰,时刻都是小心翼翼。听说父亲竟然一次都没去过宛可卿的香凝阁,就连宛景耀也极少有机会见到父亲。其实想想也不难理解,三姨娘一定会牢牢抓住机会在父亲耳边咕噜的,父亲本来就是一个多疑的人,如今恐怕还真有些相信那巫蛊之术就在府里,懊恼自己当初对宛可卿的一时心软。经过这件事,虽说现在宛可卿还是安安稳稳地待在宛府,可是父亲对她早已绝望,根本不可能回到当初一般宠爱她了,她这般厚着脸皮的住下来,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吗?
“你最近怎么样?”三夫人看着她。
“有您的庇佑,可笙一切都还可以。”
“我的庇佑?”三夫人隐隐带着酸楚的笑了笑,说:“我自己都成了这样了,还谈什么庇佑?我确是希望能长期的陪伴着你,一起看着大夫人得到应有的下场,遗憾的是……”
“三婶对可笙,早已做了许多,您只需要静心休养便是。”
“我明白你很有头脑,现在又多了一个品级身份。你的婚事,大夫人无权过问,而对你也自然多了几分忌惮,这才是最让人欣慰的地方。”三夫人说的话,好像是在安抚她。“不过,我还是要劝你一句,千万要记得,日后仔细寻得一位好夫婿,远远的离开那些恶魔……人一生,活着也就剩这点意思了,你说呢?”
“我知道你聪明能干,如今又是县主了,大夫人拿捏不了你的婚事,也轻易动不得你,真是万幸啊。”三夫人说着,仿佛是在安慰她,“只是听我一句劝,将来想法子找个好姻缘,离那群狼远远的……人一辈子,就这些意思了,你说是不是?”
“三婶的话,可笙会记在心里的。”听着三夫人的话,宛可笙实在下不了狠心说一个不字。莫名其妙的,她感觉到这些话很像是临终遗言。
但是……这怎么可能?三夫人的病来得蹊跷了,又太猛烈了!完全让人始料未及,措手不及!
三夫人斜靠在床头上姜黄色绣葱绿折枝花的枕上,她看上去更像是一朵凋零的花,一张脸苍白到了极点,原来那圆润俊丽的双颊如今却是一副瘦骨嶙峋的模样,然而那双深陷进骨头里的眼睛,却闪烁着慑人的光芒,宛可笙看着她,不由得全身打了一个冷噤,心里感觉到了丝丝恐惧。假如三夫人出现什么意外……她不自觉的看了一眼旁边的宛景玉,他垂着脑袋,眼睛落在地上,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夫人,到时间吃药了。”丫头端了一碗黑乎乎,味道极其难闻的汤药过来。
三夫人眼睛落在那碗汤药上,摆了摆手。宛可笙看着她说话非常艰难,说一二个字就需要停顿下来换上气后才能继续说下去,担心她靠着床头过于辛苦,便劝慰着她好好躺下休息,不要过于担忧什么。
然而三夫人却说着近似于耳语的话:“有其他人向你打探我的病情,你要怎么说?”
宛可笙思考了一下才说道:“我告诉他们三婶的病情大有好转了。”
“不,你要说,我的身体已经康复了,不过是待在屋子里的时间长了,一时很难接受外面的阳光,只好在屋子里慢慢调养过来。”
宛可笙一愣,不懂三夫人说这话的意思。
三夫人的目光却落在了宛景玉的身上,深深的叹息了一下。宛可笙猛然惊醒了过来,三夫人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不行了,是为了保护宛景玉吗?她担心自己一旦有个什么闪失,景玉该要怎么过?
是啊,景玉只是三房的养子,与宛府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如果这仅有的一位亲人,疼爱他的养母不在他身边了,那么,他在宛府的生活必然是一团糟。——而现在,很多的流言蜚语已经传扬开了。
不过,这事能瞒得了多久呢?
“你看我精神是不是很好?“三夫人说着就从床上猛然坐了起来,双手撑在床沿上强制性的站起来了。
”我感觉我很快就可能会完全康复了呢。“三夫人微笑着试着自己迈开了脚步,然而没走两步,双腿一弯,眼看就要摔倒在地,宛可笙眼疾手快及时扶住了她。
宛景玉刹那间眼眶一热,模糊了视线,赶紧低下了头,不敢面对养了他十二年疼了他十二年的的母亲。
宛可笙此刻才终于知道,三夫人的身子可能的确糟糕透顶了。以前的她,体质就比较羸弱,再加上这疫病来势汹汹……现在该如何是好呢?宛可笙的急速思索着,她挖空心思的想要找出当年那场疫病的救治药方,然而——最后却是毫无结果,她只记得,当初那场疫病,大夫人无计可施,所以,因疫病而死亡的人数大大超越了灾难本身的死亡人数。
三夫人在她的搀扶下坐到了床边,眼睛在四处转悠着,似乎在寻觅着什么东西。
“母亲,你是不是想弹琴了?“宛景玉温柔的问道。
这个时候的他,整个人看上去,老练得令人质疑,丝毫没有一个十二岁孩子的影子。
宛可笙看着他,心口隐隐的痛了一下。他不过是一个孩子,却偏偏让他遭遇到了难以接受的一切,为什么?如果这仅有的一位疼爱他的养母,真的不在了,景玉该要如何面对日后的生活?
三夫人点了点头,宛可笙手心里那双三夫人的手,忽然被宛景玉接了过去。
看着景玉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三夫人站了起来,两人一寸一寸的迈着步子,慢慢地走到那台钢琴前面,紧接着,景玉小心翼翼地扶着三夫人坐了下去。
三夫人抬起那只干枯的手腕,用那枯枝般的手指,轻轻拨动了琴上的一根弦。
宛可笙紧紧皱起了眉头,手掌不知不觉间握成了拳头。
三夫人低下了头,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手指上,一首十分委宛动人情意缠绵的曲子响在了耳边。宛可笙早就听人说过,这是当年三叔为她谱的曲子,也是三夫人最爱的一首曲子,独自一人的时候,三夫人就在院子里轻轻弹起这首曲子。宛可笙微微的叹了一口气,鼻子有些酸酸的,三婶,至始至终都在深深想念着自己早已过世的丈夫吧。
这琴声十分委宛动人情意缠绵,而且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猛然间,琴声哑然而止!一根琴弦断裂开来,三夫人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突然发出一阵笑声,接着她小声说道:“当初,我也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宛景玉肩头微微一颤,低了头去。宛可笙只是看见他那张白净的脸愈发的苍白。
“可笙,这些事情,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过,也没打算由我说出来。然而事到如今,我才知道,如果我现在不说出来,有些事情就会永远成为秘密。在你和大夫人的事情上,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会站在你这一边?大夫人一向人面兽心,装出一副慈悲心怀,然而实际上却是横行霸道,老夫人一直都不喜欢她,也是这原因。当初,大伯曾经被皇上调派离京很长一段时间,二房又不是嫡母所生,所以,老夫人就安排了我做宛府的当家主母。后来大伯回来了,荣升为宰相,我就自动退出了当家职位,交出了掌家权利。然而,大夫人却认定我是装腔作势,毫无诚意。暗地里施了手段,让我未出生的孩儿死在了腹中,导致我今生今世再也不能怀孕。三爷的身体本来就差,又是一个心善的人。知道孩子流产的真相后,顾念到大伯的面子,狠不下心来责怪他们,可是自己又一直放不开,没日没夜都在自怜自艾,引咎自责,最终积成心结,突发身亡。你说大夫人算不算我的仇人?你一回到宛府,就若有若无的表露出你的优秀,我就知道大夫人是不会放过你的,你说我该不该站在你这边,暗地里帮助你?“三夫人看着站在面前的宛可笙,看着看着忽然莫名其妙地大笑了起来,眼角里还隐隐淌出一滴眼泪,只是那笑声和眼泪是痛苦,是后悔,还是满满的怨恨?没有人能听得明白看得清楚,可能就她本人也难以判断。
宛可笙看着这一幕,心口感觉到十分的压抑,她为三夫人感到莫大的悲伤,真心诚意交出权利,对方却不愿意相信,一定要自己抢过去才安心。很多人可能都不能理解这种做法,但宛可笙却清楚,在大夫人的心里,一直认为自己是理所应当的掌控着一切,任何人都不能越过她的掌控范围。
三夫人一直在笑,突然感觉眼前一黑,身子向地上倒去,宛可笙急忙抱住了她,轻轻掐住她的人中,宛景玉也惊慌的奔上前来,半跪在她跟前。
丫头跪在跟前默默地的抹着眼泪,大家的心情一生低落到了谷底。过了好一会,三夫人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我一直认为自己还能多活几年。”三夫人的声音非常微弱,一双眼睛紧紧的看着宛可笙,“看如今这情况,好像不可能了……”
上一世,三夫人是在宛景玉夭折后伤心过度去世的,如今宛景玉却明明还活着,她却莫名其妙的感染了疫病,为什么她的命运就不能被改变?宛可笙的拳头握得很紧,但脸上却是安慰的笑容:“不,不是这样的,三婶一定能活得长长久久的。”
三夫人乐观的摆了摆手,说:“不用了。”她望着宛可笙,她那秋水双眸里分明有一团火焰在微微燃烧着,三夫人甚感无奈,这丫头,对大夫人可能依然是满腔的仇恨吧。她回忆起自己当初刚嫁到宛府来的情景,回忆起自己的夫婿终究是郁郁而终,还有那没来及看一眼这人世间就腹死胎中的孩子,一回忆起这些,三夫人的心底便冒出一阵莫名的感叹来。她的心里对大夫人的怨恨一直都是耿耿于怀,所以,她才会真正和宛可笙携起手来对付大夫人。
然而,最近一直受病魔的折腾,一切事情都想开了,所谓的恩怨情仇,好像越发感觉到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唯有一点,她依然放心不了。
三夫人死死盯着宛可笙的眼睛,说道:三婶陪你走了这么长的一段路,只想拜托你一点。”
此刻,宛可笙从三夫人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看到了隐隐的迫切的乞求,她刹那间懂得了三夫人的心愿。
“替我看好景玉。“宛可笙完全可以理解到,一个养子,不再拥有养母的庇佑时,日后在宛府里必定会过得万分艰辛。
然而——如果此刻宛可笙应承了下来,也就表示从今天起,她的责任就不仅仅是五姨娘萱氏,还有一个宛景玉了,她得每时每刻关注着他,照顾着他,宛景玉便理所当然的成为她的负担……宛可笙有一丝丝的迟疑,然而想起三夫人这一路来暗中对自己的扶持,她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说个不字。
宛景玉一直侧着身子,没有人能看到他现在的神情,到底是什么样的哀痛。
三夫人久久等不到宛可笙的回答,突然用力握了握她的手,随即看到宛可笙的眼睛飘过旁边侧身站着的宛景玉,重重地点着头,听着她一字一字清晰地说道:“嗯,我不敢保证他永远毫发无损,但是,我会竭尽所能的待他。”
三夫人笑了,说:“感谢你。”
宛可笙晚上回到自己的屋子,一直不言不语,碧青和素雨看在眼里,心里不免隐隐担心,尽管她们不清楚三夫人的病情到底有没有好转,然而,从小姐的神情里看得出,情况应该很不乐观。
整个宛府,三夫人和小姐关系很不一般,这情况,她们都很明白。如果三夫人有个什么意外,小姐一定会受到不少的影响。
深夜,窗外突然吹起了一阵大风,接着哗啦啦的下起了大雨,院子里那颗梧桐树被风吹得呼呼的响,雨水被风带着拍打着窗棂,宛可笙毫无睡意,披着衣裳坐了起来,懒懒的靠在床头上,微微的闭着眼睛。
窗外传来隐隐异样的响动,可以听出是万分谨慎,害怕被人发现的忐忑。
宛可笙轻轻地侧了侧身,眉头微微一皱,双腿落地,下来床来到窗户边,一道身影站在窗户外面,宛可笙一惊,不自觉的推开了窗户。
“景玉”她小声唤道。
那道背影在黑暗中有刹那间的剧烈颤抖,随即才犹犹豫豫慢吞吞的转过身来。
景玉缓缓的抬起头来,那漂亮至极的脸蛋在廊下微弱的烛光的映照下,那一对能使金石为开的钻石眼睛居然被蒙上了一层红红的颜色,一瞬间,宛可笙的心莫名其妙的被什么东西隐隐揪了一下。
“这三更半夜的你怎么会在这里?”宛可笙盯着他,说道。
宛景玉不言不语的低着头,一动不动。
宛可笙微微摇了摇头,抬起手腕招了招手示意要他进屋,宛景玉却还是如同一座雕塑般纹丝不动,不作任何回应。
“你是要我叫人抬你进来还是你想让人发现你半夜十分鬼鬼祟祟的在我的窗前?”宛可笙逼视着他,说道。
尽管他还是个孩子,尽管两人是堂姐弟关系,然而一旦被外人知道他半夜三更偷偷光顾自己的屋子,谁都会遐想一番,再说这也足以给有心之人造成嚼舌根的机会。宛景玉果然足够聪明,立马温顺的爬了进来。
宛景玉一站在屋里,地上就湿漉漉的一圈,宛可笙皱着眉头再看向他的身子,衣裳毅然被雨水淋了个透,宛可笙直感太阳穴隐隐作痛。
然而她却没有发现,宛景玉一进到屋子,就看了一眼她穿着睡衣的身子,就那么一眼,直接让他脸红脖子粗的慌忙低下头去。
宛可笙却始终当他是个孩子,根本就不打紧要,也就没有想过太多,顾忌到这上面了。
宛可笙在帮他拧着滴水的衣裳,温柔地责怪道:“怎么能让自己淋成这样?也不想着爱惜自己的身子,也不怕让三婶为你着急?”
“我想睡,睡不着!”宛景玉憋了很久,冒出这一声。
宛可笙感觉到了他身体的异样反应,便忍不住的凝视着他。
宛景玉被她看得手足无措起来,刻意的躲避她的视线,当他感觉到呼吸都快停止了的时候,一句话响在了耳边:“我陪你回去!”
宛可笙看着宛景玉有一瞬间的回不过神来,很快他的脸上隐隐显出悲哀的神情,不过很快就不见。宛可笙不觉有些惊讶,随后又想着是不是自己眼花了,他就是一个小孩,是不应该会有那样的表情——她去拉他的手腕,他却像弹簧似的蹦开了。
“我能等下再回去吗?”他终于说话了,两片薄唇张合着,眼神里却有些忐忑不安。
宛可笙根本还没来得急弄明白怎么一回事,宛景玉却感觉到自己越轨了似的,脸色渐渐泛起一片煞白。
宛可笙的手停在了半空,她银星般的眼睛看着宛景玉,心底莫名涌现出一丝丝的异样感觉,随即消失不见。宛景玉在紧张万分的等待中直接感觉到自己的这问题很可笑的时刻,宛可笙却被他的动作表情逗乐了,认为这孩子太可爱,不自觉的把手指放在了他的脸蛋上。
嗯,滑滑的,嫩嫩的,像极了刚剥壳的鸡蛋。
宛景玉猛然握住了她的手,睁大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她:“可不可以等外面不下雨不刮风了,我再回去?”
那如竹笋般的小手,体温瞬间穿透了过来,宛可笙的脑子突然在一瞬间思绪万千,最终不得不抛开一切杂念,笑了笑,说:“可以,就等下再回去。”
他的脸上瞬间雨过天晴,笑得非常灿烂。
“景玉,我回来后,三婶情况怎么样?”宛可笙帮他脱下了水淋淋的衣裳,及时用丝被裹在他的身上。
没有想到那双清透的眼睛立即浮起哀怨的雾气,肩头有着小小的颤抖:“母亲……我不清楚她到底还有多少日子,她……她为我付出了那么多,而我,我却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丝毫没有能力……”景玉微微的别过脸去,脸上的神情宛可笙不得而知。
尽管用了各种各样的名贵药材,可是三夫人的病情不仅丝毫不见好转,而且愈加严重,令人陷入无计可施的绝境。她无论喝进去多少的奇珍药物,都如同滴水进沙漠,完全看不到星点的回应。
今天晚上,三夫人的神智也迷糊起来了,景玉跟她说话,她竟然无动于衷,眼神已经出现散乱,景玉实在承受不了便悄悄的跑了过来。
宛可笙陷入了沉思,良久,才试探着小心翼翼的把双手放在了他的肩头,五指慢慢的用力抓捏。孩子的身子一颤一颤的抖动着,完全可以看出内心的悲痛是多么的剧烈。
宛可笙对他日后的生活非常担忧,这庞大的宛府,看起来是奼紫嫣红,团结和睦。然而谁又能想到这实际上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之所。她也很清楚,尽管老夫人一直庇佑着三夫人,然而那却不过是看在小儿子成阳英年早逝,让貌美如花的媳妇年纪轻轻就守了活寡而已,对景玉这个外面抱养进来的孙子,老夫人实际上并不没有过多的放在心上。而大夫人和二夫人,不知是出于对三夫人的憎恨,还是一直惦记着三房的资产包括三夫人的嫁妆拥有权,而对这四少爷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早日拨出方可安心。三夫人如果出现意外,三房也就从此步入衰败。
尽管自己应承了三夫人的托付,然而这一路走过来,之所以自己在大夫人面前节节得利,那也只是自己没有任何顾忌,可以全身心的投入到战争中去,可是一旦要景玉成为她必须保护的对象,那必定会时刻受到牵制,在这样的情况下,日后的景玉又将是何去何从呢?
“是大伯母……”宛景玉那清辉的双眸,不知什么时候罩上了一层浓浓的恨意。他的牙齿在薄薄的嘴唇上狠狠的蹂躏着,很快,嘴唇由红到白又到红,一滴滴鲜血珠子冒着淌了下来:“假如不是大伯母,母亲是不可能被感染疫病的……”
宛可笙甚感诧异,似乎感觉到他话还没说完,然而这想法一冒出来就很快让自己不得不否定,她的声音似乎有了丝丝发抖:“景玉,你不要乱加猜疑,这样不好。”
宛景玉慢慢蹲了下去,把头埋在双膝间,肩头在他的抽泣的声音里微微颤抖着,深深压制着义愤填膺,万般无奈与纠结。宛可笙听着他这第一次丝毫不见孩子应有的童真与胆怯的声音,真切的感触是阴深的愤怒:“十天前,母亲在后院二门口看到一只受伤的名贵品种的小猫,奄奄一息地躺在门口,母亲不心不忍,好心的用自己的手绢为小猫包扎,后来小猫突然一下跑得无影无踪,母亲也没放在心上。然而,回来后母亲就感觉身子不适,经过打听,才知道那小猫极有可能是跟着疫区的人回到京城来的。这时候,母亲已经出现了明显的病症,我才回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简单。京城里,咱们家附近,不是疫区逃难的老百姓谁能靠近的地方,再说,从疫区带回来的牲口,一般全部都会被及时处理安排妥当,怎么可能那么及时的出现在母亲的眼前,怎么可能就偏偏躺在咱家后院二门口呢?人人都说名贵品种的小猫是最温顺的性情,为什么母亲为它包扎了流血的伤口,它还抓伤了母亲的手背……”
宛可笙听着这些话,不免心头一震。三夫人的突染疫病,真的不是一个单纯的意外?又和大夫人有关?如果不是,景玉又怎么可能毫无根据的说出这番话来?宛可笙突然身子一晃,她看到了景玉的拳头里隐隐流出了猩红的血来!她一下愤怒了,不管不顾的搬开他的拳头,原本胖乎乎白嫩嫩的掌心,毅然被他的指甲掐得鲜血淋漓,宛可笙沉声说道:“你神经了不是?”
“我一来到这世间就被亲生爹娘遗弃,我不知道我是谁家的孩子,更不明白自己的身份是什么。是母亲在寺庙门口把我抱了回来,那时候,除了玉佩在我的脖子上晃悠,母亲什么也没找到。为了能平安的将我抚养成人,母亲最开始千方百计地把我托付给一户人家,接着才光明正大的把我收养进了宛府,让我成为一个有家的孩子。尽管我很清楚,在这个大院里,只有母亲真正喜欢我,疼爱我,但我不介意其他人怎么看我。我不过是想拥有一个家,然而,假如有一天,母亲也不在了,我要如何是好……”他的声音很低很低。
命途多舛,他这仅有的依靠也将失去,这个金碧辉煌的宛府,却也不是一个所谓温暖的家,笑里藏刀,则是在府里过日子的所有人的生存法宝,如若不是,想也别想再见到明天的太阳。
“母亲是我的唯一,我唯一有的只有母亲……可是,可是他们却偏偏要夺走她……”孩子的语气已然以开始的抽泣慢慢变为,冰彻刮骨的酷寒,他把脑袋深深的埋在了双膝之间,看不到他那美丽的眼睛和漂亮的脸蛋到底是怎么样的神情,只是那乌黑柔顺的发丝,被他的双手狂抓得凌乱不堪。
宛可笙一时间感觉到了窒息,面对这个满是愤怒的少年她感觉到了自己是那么的无能。
从来不知道是谁生的他,如今养大他的人也即将离去……宛可笙凝视着他,偶尔间,眼前好像出现了上一世,自己也曾唯唯诺诺的走进宛府,千叮万嘱自己一定要讨好父亲和当家主母,这样自己才有一条活路。那时间,她有和景玉相同的心愿,被人关爱,被人重视,却不是如今这如履薄冰,步步惊心。
她最不想看到的结果,是面前这个孩子,最终要以她这样的生活方式过日子。
宛可笙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蹲下身去,双手捧着他的脑袋让他抬起了脸,手禁不住一抖,满脸的泪水抽打着宛可笙的心,而她也只是露出温柔的笑容,轻声说道:“不要难过,有四姐在的!”
宛景玉双手覆盖在她的手背上,紧紧地握着,随即贴在自己的脸上,微微闭上了眼睛,好像那落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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