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如歌易水寒》第63章 遇舊人佛座無緣

    白梅癡癡呆呆的信步而行,漸漸感到身子越來越倦,雪也吃不下去了,嘔吐不止,流淚嘆想:“看來,我真要死在這里了,也罷也罷,我這種賤命活著又有何用,不過是任人利用罷了。”索性雪也不吃了,直直往前行去,也不知走了多遠,遠遠的看見一座破廟,這是多久之來見到的除了樹與雪之外的唯一一件東西了,當然,青城八英除外。白梅冷冷一笑,走到跟前,見廟宇破敗,香火全無,當中供著一位菩薩,也不是什么菩薩,雖無供品,堂內卻也十分干靜,白邁腿欲進,轉又嘆想:“我一身罪孽,怒怨難平,又手染鮮血,怎么能進這圣潔之地?罷罷罷,還是走罷。
    白梅哀怨的看了眼堂上的菩薩,轉身走開,突然聽到后院傳來輕輕的吟誦之聲:“……資于事父以事母,而愛同;資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故母取其愛,而君取其敬,兼之者父也。故以孝事君則忠,以敬事長則順。忠順不失,以事其上,然后能保其祿位,而守其祭祀。蓋士之孝也。《詩》云:“夙興夜寐,無忝爾所生……”
    白梅心中一動,悄悄走進去,見一間廂房里有人來回走動,窗紙破裂,白梅仔細一看,見一位書生搖頭晃腦,捧書誦讀,瑯瑯有韻,白梅覺得無趣,想道:“我原也只想平平淡淡過這一生,讀書習字,尊長重道,相夫教子,不料上天戲我,到今天下場,總是命了。”
    唏嗟又走,書生又念道:“夫孝,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經,而民是則之。則天之明,因地之利,以順天下。是以其教不肅而成,其政不嚴而治。先王見教之可以化民也,是故先之以博愛,而民莫遺其親,陳之于德義,而民興行。先之以敬讓,而民不爭;導之以禮樂,而民和睦;示之以好惡,而民知禁。《詩》云:‘赫赫師尹,民具爾瞻……”。
    白梅聽了,腳步立停,陡然生怒,大步走到門前,一腳踢開房門,大聲道:“你這迂腐之人,什么祖宗陰德,什么骨肉情深,全都是笑話。”
    書生家貧,欲上京趕考,身上缺少盤纏,故找了個破廟安身苦讀,這里離集市甚遠,難見人近,正好靜心讀書,突然一聽巨響,門被踢開,只以為是夜叉鬼怪,嚇得“啊呀”一聲尖叫,到處找躲藏之地,白梅喊道:“我便是象你這樣,才有今天,人不人鬼不鬼的。”書生這才知道有個人,躲在桌下小心的抬頭看去,只白梅雖然一張臉蒼白如紙,扭曲變形,但是有淚水流下,還是個人樣,壯起膽,起身道:“你這女子從哪里來?”
    白梅怒道:“你莫管我從哪里來,我沒有來處,也無歸處,我只告訴你,這天底下哪有什么祖宗骨肉,不過是相互仇恨,相互欺騙利用罷了。”書生自小讀圣明書,哪里聽得了這混張話,氣道:“山野女子,毫無家教,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也說得出口。”
    白梅大怒,走上前去,一掌拍在桌上,那桌子頓時碎成一塊塊掉在地上,書生嚇得又是一聲“啊呀”,往角落爬去,白梅一把將他拎起,正要狠狠摜去,不知怎的又軟下心來,輕輕往地上一扔,又覺得不解恨,轉身奔到堂上,一掌將那菩薩拍得粉碎,書生聽到聲音,追出來一看,滿地陶泥,大驚失色,撲通跪在地下,呯呯呯的磕頭不止,口里念道:“菩薩有靈,莫要怪罪。大慈大悲,大慈大悲。”白梅冷笑道:“可笑,可笑,男兒膝下有黃金,你這呆子竟然向一堆泥土下跪磕頭,可笑,可笑。”
    書生從地上爬起,顧不得拍身上的土灰,也不知哪里來的勇氣,手指向白梅,怒道:“你這女子,毫不知禮德訓戒,口出狂妄之言,出手毀神靈之物,罪過罪過。”白梅凄然道:“禮德訓戒?我苦學十八年,想當初也是個端莊賢德的大家閨秀,今天卻淪落至此,你說,要那禮德訓戒有何用?”書生引以之恥,推搡道:“你快出去,快出去,莫污了佛門凈地。”白梅傖然大笑,甩袖拂開書生,掩面而去,書生鄙夷一眼,哐的一聲關了門。
    白梅在雪地里昏昏沉沉的行走,嘔吐一陣又一陣,又忽冷忽熱起來,漸漸覺得抬腿有千鈞之重,眼前金光四射,長嘆一聲“我命休矣”,不醒人事。
    白梅醒時覺得四肢軟弱無力,胸口翻騰不已,緩緩睜開眼睛,見一緇衣人背向自己,正朝門外念經禱告,白梅輕輕道:“多謝師父救命之恩。”緇衣人轉過身來,見她醒來,微微一笑,走近來,道:“阿彌陀佛,施主醒了。”白梅見她那微微一笑,十分面熟,細細一想,驚呼道:“嫣兒,是你嗎?”嫣兒面色一黯,后退一步,躬身道:“阿彌陀佛,貧尼法號清心,并不是什么嫣兒。”
    白梅呆呆的一語不發,半晌方長嘆一聲,凄然笑道:“好個清心,也好也好,皈依佛門,遠離塵世,清心師父好自在啊。”清心垂眼道:“施主重疾在身,不要激動,就在庵內好生休養。”白梅一把拉住,道:“清心師父,我這病是心病,病因紅塵而起,若要治病,先要治心,請清心師父救我。”清心道:“施主請講。”白梅起身下床,清心見她搖搖晃晃,慌忙按住,白梅跪俯床上,叩首道:“紅塵紛擾,我已堪破,不愿再與世人世事動心,請清心師父渡我。”
    清心扶起道:“施主塵緣未盡,不該受誡,請安心養病,早早歸去。”白梅道:“清心師父,塵緣盡否,不過一念之間,我確已心灰意冷,請師父為我削發。”清心搖頭道:“施主懷有身孕,不該斬斷塵緣。”白梅一驚而起,呆呆問道:“你說什么?你剛才說的什么?什么身孕?”清心合十道:“阿彌陀佛,施主請好生保重身子,莫輕待了腹中骨肉。”白梅聞言如五雷轟頂,一口氣上不來,雙眼一翻,往后仰倒。
    悠悠舒醒時,清心正摟著自己暗暗落淚,白梅輕喚“嫣兒”,清心嘆口氣,流下淚來,道:“不過一年時光,姐姐如何落到這般田地?”白梅凄然道:“當真是世事如夢啊,早知今日,當初便該和妹妹一起,也落個干凈。”清心道:“象姐姐這等人物,也遭傷害,相比之下,清心該心滿意足了。”
    白梅見她稱自己為“姐姐”,知她仍念塵世之情,又想起一年前的春guang無限,清心無欲好自在,也嘆道:“可見人世間的事情,原是沒個理由規矩的,后來之事,人是萬萬料想不到的,那時,我誤入仙人谷,見著滿山遍野的奇花異草,石巖流水,美不勝收,以為人間仙境,唉,我那時便該在谷里生活再不出來才好。”
    嫣兒聽她說起仙人谷美景,也不由得回憶起那片生育之地,她覺得美麗無比,嘴角微微上揚,似在回憶,道:“是啊,一年前,我也一直認為,我這一輩子會永遠生活在仙人谷,直到你們出現,那個晚上,我與綠茵姐姐同枕長談,綠茵姐姐和我說了很多谷外之事,說街市的繁華,說江湖的奇妙,說北國積雪千里,江南溫柔之鄉,我才知道,原來仙人谷很小,我那時才想要去外面看看,如今,確是出來了,卻,唉……”
    白梅此時才知,為什么那天一早,嫣兒便纏著自己,要求帶她出去玩,原來是綠茵向她描述了這么多事,綠茵自幼游藝江湖,走蕩南北,見識比自己多多了,唉,只是如今看來,綠茵竟是不應該和嫣兒說這么多,唉。
    嫣兒問道:“不知綠茵姐姐如今可好?”白梅想起那晚在窗外偷聽父母對話,有加害綠茵的意思,一想到父母,那個晚上聽到的撕痛心痱的對話又一一回響在耳邊,胸口劇痛起來,怨恨涌上腦頂,幾乎噴出,白梅咬咬牙,慢慢將仇恨壓下,終究心中難過,正要說出,轉又想到:嫣兒在此清修一年,遇上我,已是亂了清心,何必再說起綠茵使她擔擾?再者,綠茵是因為我才會使父母懷恨,此事牽涉我的家事,終究不便多說,故笑道:“綠茵很好,多謝嫣兒掛念。”
    嫣兒淡笑道:“許大哥可好?”白梅一怔,輕輕點點頭,道:“好,都好。”嫣兒看著白梅,輕輕問:“可是許大哥傷害的姐姐?”白梅想起在仙人谷時,自己與許一楓是假扮情侶私奔的,難怪嫣兒認為自己是嫁給了許一楓,搖頭道:“不,我與他只是路途中認識的朋友。”
    嫣兒點點頭,又道:“巧玉姐姐……”白梅臉色變了變,垂首低道:“嫣兒,那時,我騙了你們,我原不叫巧玉的。”嫣兒呆呆的看著她,慢慢的嘆道:“姐姐,我知道,你原意也不是為了騙我。”白梅心中一驚:好聰明的嫣兒,嘆道:“不錯,我確實不是為了騙你,不過,總是騙了你,這次再見你,心里更更不安。”
    嫣兒淡淡一笑,道:“姐姐勿需自責,人名不過是個代號,用哪個代號又有什么區別呢,人世間的事物瞬息萬變,我是出家人,世事都能看淡,怎么會計較一個名字?姐姐毒未盡解,好好休息罷。”
    白梅驚問:“毒?什么毒?”嫣兒道:“姐姐中了毒竟不知道么?”白梅搖搖頭,道:“確是不知道,不知是什么毒?”嫣兒嘆道:“我也不知道,只是從姐姐脈象來看,此毒似乎毒性較緩,不然姐姐是不能熬到現在的。”白梅低“哦”一聲,低頭沉思不語,嫣兒怕她想不開,勸慰道:“姐姐莫擔心,我一定想辦法為姐姐解毒。”
    白梅復抬頭,微笑道:“妹妹放心,我心里有數了,此毒無性命之憂。”嫣兒奇問:“怎么?莫非姐姐已知道中的何毒?”白梅搖頭道:“不知道,但是能確定下毒之人,此人心地不壞,與我也無甚深仇大恨,不會下巨毒害我,不過是一時心惱,這毒會自然消去的。”嫣兒暗暗稱奇,白梅喃喃自語:“雖無深仇大恨,但我怎會看不出來她的心思,總是因為有我,總是因為怪我……我如今這樣,是更不能再見他了,也好,也好,我再也不見了,我誰也不見了。”
    嫣兒見她目光呆癡,小心呼喚,白梅回過神來,輕輕道:“妹妹渡我罷,我已處可去了。”嫣兒嘆氣不語,白梅似乎想起什么,認真問道:“我當真有身孕嗎?”嫣兒點頭道:“我已為你把脈,確認無誤。”白梅想起易水寒的無情,恨道:“我要他這骨血何用,他那樣無情,我又何必留下?”淚流滿面。
    嫣兒好生勸解,白梅嘆道:“妹妹不必勸我,我心實恨之。”嫣兒道:“胎兒無過,姐姐莫要殺生。”白梅流淚不止,嫣兒細心寬慰,白梅才又靜下心來,恍忽睡下。
    轉眼過了幾日,嫣兒盡心為她熬藥服侍,白梅心中感激,每欲言謝,嫣兒阻道:“一年前,若不是姐姐,也沒有嫣兒今日。一年了,往事歷歷在目,恍如昨日發生,難以抹去,如果不是佛祖指點,清心只怕也熬不下去。”白梅笑道:“妹妹也是塵緣未盡啊。”嫣兒道:“難盡啊難盡啊,只是我已無牽無掛,雖是放不下往事,卻是一心向佛,終有一日,我會忘記一切的。”白梅心中嘆想:“看來我真是塵緣未盡,我忘不了,忘不了,我心里深深烙上傷痛的疤痕,恩怨情仇,都刻骨銘心。”
    又過了些日子,嫣兒每日里打坐誦經,做飯清掃,這庵甚小,只有清心一人,十分寂寞。白梅身子漸好,下床走動,時常呆呆的盯著某一處,目光閃爍,臉色忽紅忽青,嫣兒看出她心里怨恨不熄,心魔蠢蠢欲動,便念經敲木魚給她聽,讓她平靜下來,又常常勸道:“姐姐身體為重,萬勿因他人之惡傷了自身。”白梅點頭道:“妹妹所言極是,我會保重身子,并好好生下孩子,將他養大。”清心心下甚喜。
    白梅注視著堂內的菩薩慈目善目,想起曾在一座寺廟推毀神像,心中慚愧不已,啟步進廳,伏地三叩頭方起,嫣兒見她誠心拜佛,心中也為她高興,扶她園中漫步,行出不遠,白梅突然又想起青城八英來,雪地里,自己下手狠辣,連殺三人,可謂欠下三筆血債三條人命,雖然早在仙人谷時就以銀針殺過護法,但是那是為了救嫣兒,在鄧州驛站也殺過黑衣人,那也是因為情形危機必須出手,可是這三人,他們雖然傲慢無禮,卻實無罪過,不該喪命,想到這里,心中一悸,伸出雙手來仔細打量,只覺得血腥仍在,臉色頓時變白,嫣兒看她不對勁,忙問:“姐姐在想什么?可是不舒服了?”
    白梅慌張道:“我,我這雙手,殺過人。”嫣兒一心向佛,聽此一言,忙念一聲“阿彌陀佛”,又見白梅臉色煞白,心生悔意,知道此時若是再責她罪過,怕她又要情緒激動,只是勸道:“姐姐莫要多想了,身體要緊,那些人必是作惡多端,姐姐才會忍不住出手。”
    白梅拼命搖頭,喊道:“不是,不是,是我下手太狠,我一身罪惡,怎能久居佛門?我,我有污佛門凈地。”全身顫抖,猛然朝門外沖去。嫣兒“哎呀”一聲縱身躍在白梅前面,一把抓住她的手,急道:“姐姐,你醒醒,佛祖不怪你,佛祖原諒你了。”白梅驚疑問道:“果真?”嫣兒見她雙頰赤紅,顯然極為激動,小心翼翼的勸道:“是的,姐姐隨我來。”扶著她緩緩走到堂前。
    白梅立在堂前,死活不進門,兩睛緊緊的盯著菩薩。嫣兒輕輕道:“佛祖說了,姐姐不管做什么,佛祖都不怪罪。”白梅呆呆的問:“為何不怪我?”嫣兒肯定的笑道:“佛祖說,姐姐是個善良慈悲之人……”白梅全身一抖,正要說話,嫣兒忙阻道:“姐姐莫說話,姐姐請跪在佛祖前,靜聽我為姐姐念一課,姐姐自然知曉佛祖之意。”再扶白梅進屋,白梅這次果然移步往前,跪倒在地,五體投地,萬分虔誠。
    嫣兒呆呆的看了跪在地上的白梅半晌,眼中淚光閃閃,倒底沒有流下來,低嘆一聲,殿前打坐,一邊敲擊木魚一邊輕誦佛經。白梅始終匍匐在地,如石雕一般絲蚊不動,嫣兒誦完一課,起身上前,輕輕扶起白梅,白梅閉著眼睛,淚流滿面,緩緩抱住嫣兒。
    日子一長,白梅的腹部慢慢凸圓起來,白梅常常癡癡的撫mo著肚子,仿佛感受在孩子的心跳,低低的自言自語,又象在和孩子說話,說著說著,淚就下來了,目光突然變得赤紅如火,突然又悲切不已,嫣兒暗暗嘆氣,也無計可施,只能念經更勤,勸解更多,白梅只是靜聽不語,盯著肚子發呆,清心也無可奈何。
    突然一日,清心打坐完畢,進屋與白梅敘話,屋里空蕩蕩的無一人,桌上留有書信一封,啟開一看,寥寥數語,表感激之言,又道俗事未了,已離去了。清心嘆道:“各自有命,佛難強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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