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夜雨击窗
古山县的逢场天与临丘县不同,临丘县是在专门修建的市场里赶场,而古山县的集市就在七板桥的两头。摆满了各式农副产品,小吃摊云集。讨价还价声、笑闹声、日骂声和山区特色的叫卖声比起彼伏。
逢场天是古山县买卖交易的盛大节日,是山区叫卖艺术的荟萃。
“开花白糖糕,醪糟开水蛋。”
“麻辣烫鲜,正宗担担面。”
“盯到走,看到来,两张钱卖一张钱,半价不买划不来!”
“糯米糍杷块,看到看到要幺台!”
“人是桩桩,全靠衣裳,港姐裙子广式衫,肉色袜子踩踩裤!”
“抹颈子大削价!”
“烤粑红苕!”
“三九胃泰,百病不来……”
在这些嘲杂沙哑而又饶有情趣的叫卖声中,也有朱岚脆悠悠的吆喝声。她穿着红色羽绒服,黑色踩踩裤,站立在居高临下的“古山槐饭店”前,唱山歌般喊叫:
“来呀来呀,‘古山槐饭店’的酸菜鱼若人口水滴嗒,喉咙里伸出爪爪……”
山区里的农人,并不都知道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学说,然而,听了朱岚的吆喝,嘴巴里的口水确实增多起来。卖了货,有得钱,自然甘愿去饭店里摆阔,调和嘴巴里的口水。
看着趋之若鹜往店里涌的食客,朱岚心里蜜甜,庆幸店位当道。她晓得一些这古老店子兴衰史的事情。早先是个马店子,开店的也是孤女寡母,生意不错,神思过当年的马车夫们住店的情景。听母亲说,民国年间通了公路后,有汽车夫来住店了,有个山东大个子车夫顶爱来,娶了那店家女子,史无前例的文革年间,店子萧条了。老板娘被打成不法资本家,吊死在古山老槐树上。那阵是冬寒,老槐树上没有一匹青叶。以后,公家没收了这破店屋,分配给了拆迁户的朱岚的爷爷住。她爷爷是拉架子车的工人,卖力气挣钱养活一家人,却不利用来开店。到她爸爸牺牲后,她随母亲来到这里,与爷爷、奶奶同住,也没有开店。改革开放后,终于发现了“新大陆”,妈妈一拍桌子,下决心用积攒的钱又开起店子,依然挂了“古山槐饭店”老招牌,开张大吉。妈妈庆幸说,幸好没有听“秤砣”的屁话,说啥子吊死鬼用过的店名霉气,老娘就要靠这店名和店子发家!“秤砣”老板就唬了胆,说吊死婆的阴魂复活了,咋就恁怪,也是孤女寡母?哀叹遇了家难对付的对手。又发恨说,看你俩个臭女人神气,到底还会有败落那一天。
时不时,妈妈也对她叹气,说,这店是得要有男了。她就说,妈,你想给女儿找个后爸爸了。妈妈就乜她,说,妈是想女婿想孙娃。有一天,妈妈对她说,秦雪娃这个狼崽儿不错。她就羞红了脸。妈又说,招他当上门婿。她就爹气地喊说,妈,晓得别个干不干哟……
她真的喜欢秦雪娃,总盼望多见到他。不想,这许多日子他都没来住店了,莫不是把这店子忘了……
“嘀嘀、叭叭!……”
七板桥上驶过来两辆崭新的东风牌大客车。桥窄人多,桥两边又摆满了摊子,汽车开得极慢,车鸣声不断。人往两边挤让,桥栏边的人半个身子倾到栏外,活像要倾入古水河里。前一辆车的师傅探出头来,喝骂声不断。
朱岚笑了。这位师傅从未见过,又来新车队了,又有新生意了。两辆大客车缓缓驶过七板桥,缓缓向城内驶。朱岚看清是省运车队的车,飞跑到路间招呼:
“师傅,把车停在前边路口上下人,到我们‘古山槐饭店’来吃住,服务是第一流的啊!……”
“你找死呀,让开让开!”那师傅大声喝道。
车冲过来,朱岚跳脚让开。这人好恶皂,不像同是省运车队的秦雪娃那样豁达,生气地回店去。
店里已经爆满,新雇的丘二忙得团团转。收费柜台前不见妈妈。朱岚起眼朝屋角的小包厢看,果然见妈妈在那里。正陪鲁世能喝酒。朱岚笑笑,忙着去招呼客人,收费结帐。
自从鲁世能来古山县后,但凡出车归来必住“古山槐饭店”。朱岚渐渐发现,妈妈仿佛年轻了,更爱穿着打扮,盼望鲁世能多来。妈妈对他的称呼也有变化,开先称鲁队长,后来喊老鲁了。朱岚怪兮兮想,妈妈和鲁队长怕是有意思了,就说:
“妈,今早晨那老槐树上有雀儿叫耶!”
“死女子,那树上哪天没得雀儿叫。”
“是只喜鹊在叫,有喜事呃。”
“啥子喜事?”
“妈的喜事呀!”
“岚女子,拿妈开玩笑,没老少了。”
“真的。妈,那个鲁队长对你很好呃,总照顾店里的生意不说,还帮店里带拉东西。他一来,你那眼神就不一样!”
“肉皮子痒,想挨打……”
朱岚在店堂忙一阵,绕到小包厢边,看见妈妈正为鲁世能斟酒。
“老鲁,放开喝。”
“呃,你今天啷个了,一向叫我开车莫喝酒的,说怕出事。”
“对,就是怕你出事才叫你多喝,你不是说你那车有点毛病么?不修好就不能出车。今天让你喝了酒,就不出车了。”
“好,那就喝……”
朱岚听着,悄步走开,心里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妈妈对鲁队长真关心哟,妈妈还不算老,找个伴儿该的,也免得“秤砣”来欺负。鲁世能这个人和气、精明,还算可以。坐到柜台前时,又到自己,想到秦雪娃。
那一次,她硬要搭秦雪娃的车去金矿。嘴说是去开眼界,实则是巴望跟他独自在一起。去金矿的路极难走,山高路窄,坑坑凹凹。又遇大雨,塌方断了路。“日妈的,遇得到啊!”秦雪娃骂骂咧咧,“朱岚,看来我们要在这里当‘山大王’了。”等待修路时,秦雪娃给她神吹了不少汽车夫的事情。
“……崽儿对我神吹,说有一次他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卡集拉山上当了‘山大王’。第二天起来时,发现人鸡巴都冻硬了,汽车发不燃。只好用旧军装点燃烤车,又狠命摇车,终还是发燃了。”
她听了咯咯笑,闪眼睛盯他。
“你笑啥子,不相信?”
“相信。我爸爸就在雪山上当过‘山大王’。”
“该是嘛,进去过的人都相信。我也在里面当过‘山大王’的……”
讲饿了,秦雪娃就咽唾味。朱岚想到车上拉的是给金矿送去的粮食和罐头。
“雪娃,我去车厢拿筒罐头给你吃。”
“那动不得。”
“咦,好正经!别个鲁队长讲,司机哪能一点也不卡车上的油。”
秦雪娃没吱声,推开车门,跃下去。朱岚见他朝前面修路的人群走去。一阵说,掏钱换回两碗盛有回锅肉的饭来。
“给你,吃。”秦雪娃坐上车来,递给了她一碗。
巴掌大的肉片,饿了,吃起好香。吃完饭,秦雪娃又精神起来,又神吹。她才发现,平日时少言寡语的他竟如此健谈,知道的也多,给她讲汽车新潮流。
“……新型北京牌马力大,造型好。广州的标志牌车如它的名字一般标志。四川的新车也不少:长安、山花、奥拓。上海的桑搭拉不错,组装货,贵!小日本凶,92年要推出占领欧洲市场的多用途新型阳光牌汽车,4缸16阀引擎。龟儿‘雪铁龙汽车公司’的沃尔凯尼车,130匹马力,一小时跑205公里……”
她不插话,倾心听一个年轻汽车夫讲古今中外汽车的事情,欣赏这个颇有神韵的年轻车夫。
“……汽车发展的第一要素是公路,听我爷爷说,抚日战争前,四川主要靠长江水路运输,那些窄小泥巴路只供人力车、畜力车用。后来,蒋军为了阻止红军长征北上才修了川陕公路,汽车业也有了发展。抗战时期发展更快,当时,四川是大后方,重庆是陪都,云贵川三省通往缅甸的滇缅国际公路是主战场的重要补给线,迫使汽车运输发展。那时候,车辆和司机一是沿海地区和沧陷区内迁而来,二是美苏在重庆、昆明修了飞机场,一些援华物质包括汽车空运了来。解放后公路发展更不消说了,当然,离实际需要还差得远。”
“就是,现今就时常堵车。”
“原因之一是汽车发展和公路发展不成比例,再就是公路质量不高。佩如这条路,距三级公路标准差老远,能不塌方?……”
夜幕悄然笼罩大地,夜雨急骤,敲击车窗。秦雪娃住了话,打个哈欠,侧扑到方向盘上呼呼睡了。朱岚听着他那疲惫的鼾声,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他身上……雨,停了,跃起道彩虹。秦雪蛙驾驶汽车从彩虹上驶过。突然,那彩虹断裂了,汽车从空中摔下来……啊!她惊叫着,抓紧了秦雪娃……
她惊醒了,才发现自己做了一个美妙而惊惧的梦。发现自己正靠睡在坐椅上,身上搭着自己和秦雪娃的衣服。闪闪眼,看见了车窗前灯火中抢修公路人群里有秦雪娃。夜雨还在下着……
“朱岚,神想啥子?快来份酸菜鱼!”
一声熟悉的呼唤打断了朱岚的遐思。朱岚抬眼看,是一身油垢的秦雪娃站在跟前。还有“洋三科”和猴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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