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各有心思
古山县的冬日,没有三春的妩媚、仲夏的葱茏、中秋的绮丽,也还是玉树琼花、银峰嶙峋。可见冻结的青湖和冰瀑,亦可见不冻的溪流和潺潺青波。
今年的山雪来得早。当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飘落下这座山城小县之后,冬,就逐日地加深了。这时,秋色虽然尚顽强地未有凋零,枝头还依稀可见残留的红叶。但这毕竟是冬天里的残秋,虽不失冷艳风韵,却苍凉冷寒的气息也莽莽罩目了。
然而,今年古山县城的冬日却因从临丘县开来的省运车队的十辆大货车的隆轰鸣声而增添了暖热气息。年轻的运输股长兼省运车队驻古山县分队队长秦雪娃,率领着“洋三科”、猴娃一伙青壮年司机驾车出入县城,穿乡过村。把山民们的粮食猪牛山货矿物拉出去,又将他们需用的粮种畜种年货机械百货拉进来。山民们欢迎,运输量上升,很受赵厚心队长称赞。
山里人也有话了。秦雪娃就收到过一封打油诗信,曰:“省运有个秦股长,东风车儿震山响,还有一位‘洋三科’,飘过西洋来山乡。更有猴娃功不浅,山里果实全拉光。为啥不来客车队,默到山民脚杆长?……”看了这封有表扬有批评带建议的打油诗,秦雪娃心里很热了几股。打长途电话向赵队长请示,应该立即派客车分队来。过几日,赵队长打回长途电话来。线路不好,时断时续的,还是听明白了。赵队长说,人不好派,都说是山陡路况差,开一班客车只到县城都难,根本不好去区乡。他在电话里吼着力争,说县里已在改修路道,说东风大卡车能开客车就能开,不行先叫他老子来。赵队长讲,反对得最凶的就是智囊团长秦福根,说是拉人可不比拉货,出不得半点子偏差。他说他老子是杞人忧天,只要多强调安全行车,孬路段、下雨天格外小心就不会出问题,要是处处事事都怕,吃鸡蛋还噎死人哩!赵队长就唉唉发叹,说是再研究研究。这一研究就半月无话,他只有干着急。
这一日黄昏,秦雪娃、“洋三科”、猴娃出车回来,聚齐了一起到“古山槐饭店”吃酸菜鱼。冬天里吃酸菜鱼,又有朱岚女子上莱,猴娃就吼唱“冬天里的一把火”。
秦雪娃货车分队的到来,经他引荐,“古山槐饭店”添了好生意。姚老板娘就拿乐颠颠的眼光盯对门的“快活饭店”,盯“秤砣”老板那酸溜溜气咻咻的目光。
汽车夫们的目光时常在朱岚姑娘身上扫。
“朱岚妹子,你走路就活像戏里那飘扬过海的何仙姑呢!”
“我就是伴何仙姑那醉八仙中的一个呢。”
“你配不起”
“配得起,我真的飘扬过海过的!”
“稀罕,各人去青海湖上戳个冰洞儿照一下,看看你那一张皱巴脸!”
“我呢?”
“尖嘴猴腮。”
“他呢?”
“他?……人家只看得起酸菜鱼。”
人熟了,每每来,总要逗笑几句。猴娃最为活跃。一逗笑,车夫们不亦乐乎,食欲大开。秦雪娃很喜欢这种逗笑。近一向,他来这店子的次数多了。朱岚的妈妈姚老板娘巴望他们多来,她坐在柜台前开票,抿嘴巴笑。等一会儿,几个汽车夫就会把带汽油味儿的大把栗子送到她柜台里来。
“噼里啪啦!……”
对门的“快活饭店”门前放起了连串的鞭炮,闹翻了古水河畔这小县城。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秦雪娃一伙也寻声望去。
但见鞭炮声中,有辆老旧的客车开到店门前,车头上扎有硕大的红花。秦雪娃几个人就出店门去看。
看清楚了,驾车人是那挨过他打的黑脸汉子,那汉子傲兮兮瞟他一眼,招呼一帮人在掌声中进“快活饭店“去。店里早摆好了几桌酒席。经打问,是本县马拉车队卖了马和车架,买了六辆旧货车和一辆客车,成立了“古山县城关镇汽车联合运输队”。人称“黑铁塔”的那黑脸汉子任了队长。秦雪娃盯了客车看,认定是父亲开的那辆蛾眉汽车厂改装的解放牌661型客车,这车已经报废,不想赵队长竟然卖到古山县来。车祸的可怕危险潜在着,竞争的威胁也向省运车队袭来!尽快派省运客车分队来,哪怕先来一、二辆也行!他决定再向队长打长途电话,请求他果断决择。赵队长家里没有电话,只有明天上班后挂电话去。
晚上,朱岚给他三人端了木脚盆来,掺了滚烫的水,六只脚板在水里狠烫。
“哟,岚妹儿,你要把哥哥的脚板烫熟呀,熟了哥哥就不走啰!”
“不走就爬呀,你天生猴性!”
“岚妹崽,不听他的,再掺点热的,我就喜欢看你那掺水的轻柔样儿。”
“热水要黑金烧,各人回去喊你婆娘掺。”
“朱岚,汽车夫的脚,越烫越舒服,你就再加点热水来麻。”
“是你说了嘛,掺就是。”
朱岚说完,去提了长嘴壶来。细软的手拎了壶老高,一倾,滚热的一溜水柱便端从三双脚间注入盆中。又一收手,水线就断。秦雪娃目不转睛看,想起爷爷对他讲过的年轻阵的奶奶,奶奶掺水就点水不漏。
烫暖了脚,钻进冰凉的被窝内后,就各有心思了。
“洋三科”自然想到贤慧的婆娘来弟,睡在她那丰盈的身边,就如偎着一团暖火。现在,一个人睡着,身心都好凉。又想到那两个外国女人,心里更冷。秦雪娃拿了那科威特来信去找邱医生翻译,邱医生只对专业英语熟悉,就连夜查英汉词典翻译。翻出后,“洋三科”一看就怀疑对否。邱医生说不会错。信是那位白皮肤姑娘家人写来的,说是两位姑娘不知道他们何时撤离的,未来送行很是歉意。又说,就在他们撤离不久,两位姑娘都被炮弹炸死了……得了这个消息,他这个汉子伤心了。雷来弟还落了泪,秦雪娃、猴娃等人也不再开那张照片的玩笑。又想到儿子羊洋,不晓得与他继母过得怎样……
猴娃扑在床上邪想女人,想朱岚,更想的是临丘县百货公司那个最漂亮的售货员,是那化妆品柜台的。那柜台前,几乎都是女人。即便是男人,也是陪了女人去的。可他,有空就爱去那柜台前转,又不买,眼睛看柜台内包装精美的洗发精、护发素、美容霜,看那些描眉粉脸挑剔的购物女人。而这些不过是掩护,主要是看那柜台内的女子。那女子个头不高不矮,秀发不辫不束,每天的穿着似乎都不一样。瓜子脸,一双洋气傲气的大眼睛,精巧的鼻子微微上翘,小嘴,肤白如豆腐,手软得像没有骨头。
“你要买哪样?”那女子盯他问。
他唬了一跳,心热一股:“要,要那‘永芳’!”
“啪!”“永芳”扔了过来。这女子的手其实很有劲儿:“十二元一瓶!”小嘴里冒出的话不软和。
他发现忘了带钱包,周身上下搜,凑够十一块九角。
女子用眼火灼他,“永芳”收了回去。他掏出张一角的邮票凑上。女子“扑哧”笑,满口牙齿好白。“永芳”拿了回宿舍。不用,时常在手里捏在嘴上吻。这会儿,又偷偷在鼻孔边嗅,嗅到那女子的清香味儿……
秦雪娃气恨鲁圆圆。他万没有想到在他离开临丘县后,鲁圆圆便与雷帅打得火热。还风闻雷帅在她家里过夜。话是她父亲鲁世能酒醉后说出来的。酒言不可信,他想。酒后吐真言,他又想。就拼命跑车。越高越陡越窄越弯的山路他越去。就有人言了,“分队长秦雪娃进过西藏高原,就是艺高胆大!”“现今这号不怕吃苦干的人少。”“奖金高,自然就亡命了。”
是的,他亡命开车。有时就想,像耿森爸爸那样开翻了车,或是像雷老倔爷爷那样累死在驾驶室里,就一切痛快!赵队长和支书联名来信夸赞他,叮嘱他要注意身体注重安全。
只“洋三科”明了他心思,喝骂他:“个没用的东西,不过就一个女人嘛。人家不喜欢你你怄气个屁。等我和你嫂子给你找个好的!”猴娃听明白后,言道:“那鲁女子不过就白一点嘛,比她白的多的是。县百货公司那女子就比她白嫩秀气得多!雪娃哥,不理她,窝尿也不朝她那方向。”秦雪娃就豪气一股,解气一股。心里终还是不得平静。“洋三科”又劝导他:“这种事,是不会好受的。你就少想些,日子久了,自然就淡。我年轻阵,也有过这种失恋经历。”日子久了?他感到度日如年。那次,赵队长通知他回去开中干会议,他推口忙没有去。他真不想回临丘县。
在古山县,唯使他得慰藉的是“古山槐饭店”。这店里的人热情,饭莱可口。别看姚老板娘讲话粗声莽气,待人却体贴入微。
“雪娃呀,”熟悉了,她称呼得亲切,“我见你眉间有阴云耶,莫不是有啥子心事?”
“没有。”
“不讲实话,是你跟车队那小对像吹了吧?”老板娘的消息灵通。
他不说话,喝闷酒。
姚老板娘走了。朱岚轻着脚步走过来陪他坐,见他喝得多了,就把白酒换了啤酒,只在啤酒杯里倒小半杯。
“雪娃,莫怄。我上次就跟你说,哪个雷帅把那女子夺走了。你心太直,少了个心眼儿。”朱岚边说边往啤酒杯内倒天府可乐,“这样喝,人家说鸡尾酒,嘻嘻。”
朱岚脸露笑,秦雪娃也笑。
这一日晚上,安排住房,朱岚特地给他安了个单间。说是其他房间刚好安满,只剩这个单间了。钻进被窝,朦胧睡时,朱岚进屋进来喊他:
“雪娃哥。”她第一次这样喊。
他心里颤了一下,抬眼盯她。灯光下,她的脸上飞起红云,两只眼睛灼亮。
“我就住你隔壁,有事情敲墙就是。”
朱岚说完,展颜一笑,闪身走了。她那笑久留在秦雪娃眼前。他的床边便是板墙。山区小县,夜静得很。听得到隔壁的丝微响动,他失眠了,好几次想敲墙板。
门“嘎吱”开了,房灯亮了。朱岚惊惶惶来到他床前。
“雪娃哥,你啷个了?好大的响动!”
秦雪娃完全清醒,自己正做一个恶梦,梦见自己开的汽车翻下了万丈悬崖。一定是自己惊慌,手脚碰响了板墙。
“啊,没啥子。我……”
秦雪娃说时,见朱岚府身自己床前,扑过来一股女性的诱人气息。她赤裸着脚,穿着紧身的“踩踩裤”,胡乱地披着绿色羽绒服,内衣扣也未扣全。
朱岚拉羽绒服护了护胸,坐到他床边,伸了扪他的头:“呀,好烫,你发烧了!快把被子盖严实,我去给你熬碗姜汤来!”朱岚边说边为他拽好被子,匆匆出门去。
秦雪娃才感到脑子发胀,一身发痛。是感冒发烧了。不一会儿,朱岚捧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
“雪娃哥,把这姜汤喝了。这里面除了生姜外,还加了泡辣子、泡酸菜、胡椒,生热发汗退凉的,山里人用这治感冒特灵。”
朱岚说着,扶秦雪娃坐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用调羹一勺勺喂他。喝下姜汤又热又辣,想到小时候雷妈也给他熬这种姜汤喝。朱岚的妈妈也来了,拿了菜油和调羹来为他娃刮背。说是刮出了沙来才会好断根,叹说常年在外跑车的人真苦,也好可怜……秦雪娃就又想到了雷妈。
一切忙完,已是半夜,秦雪娃昏糊糊入睡。又做梦,梦见拉姆雪峰,梦见雪峰下的“呱呱”的孩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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