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宗这一日却总有些心神不宁。底下官员在滔滔不绝说着,他怔怔看着对方一张一合的嘴,却连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枯坐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忍不住招手,将身边的侍立的中侍中王朝宗招到身边来,低声在他耳边吩咐:“去让内侍省拟一个赏赐的册子来。”
王朝宗自然也听说了延庆殿夜里发生的事,连忙问:“是给谁的赏赐?”
平宗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皇后的生日快到了,朕是要给皇后准备礼物。”
王朝宗想说皇后的生日已经过了三个月,但看了看皇帝的面色,到底什么也没有说,飞快下去传命。
到了午时吃饭的时候,平宗似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让王朝宗将今年蜀地贡的蜀锦选出五十匹给碧台宫送去。王朝宗刚走,又想起来蓬莱郡的珍珠也刚送到,便又让追加一斛珠去。
他这一整日,正经的事一样也没办成,心思倒都花在了花样百出地给皇后送礼物上。
后宫自然将这一切动静全都看在眼中,众人看着长秋的目光便更多出了幸灾乐祸来。便有人劝长秋:“你就别等了,陛下有这个功夫去取悦皇后,却对你连一个字也没有,可见不过是一夜恩情而已。”
也有人算是厚道,拍着长秋的肩笑道:“你也值了,那么多娘娘连陛下的衣角都摸不着,你却承了陛下一夜恩泽,即便没有封赏,这后宫之中谁不会对你刮目相看?”
立即就有人冷笑道:“刮目相看有什么用?没有封赏,没有品衔,还不是任人发派?不说皇后会如何,就那些八部的娘娘们,她们动不了皇后,还动不了长秋这么个小小的宫女吗?”
长秋被她们说得心烦意乱,突兀地站起来,见满室姐妹愕然盯着她,只得强自按捺住烦躁,笑着说:“这屋里怎么这么闷,我出去透透气。”
不料还没等旁人有回应,外面突然喧闹了起来,有人跑进来通报:“长秋,碧台宫的杜衡恩杜貂珰来赐赏了,还不快出来!”
杜衡恩是皇后身边的人。姜皇后虽然深居简出,嫌少露面,杜衡恩却是人人都认识的。就连长秋,在延庆殿伺候以来,短短一个月也见了七八次,听见是他来了,心中惊诧更甚于欣喜。
其实不管旁人怎么说,长秋心中还是隐隐期待着姜皇后得知自己承宠后的反应的。那个女人太过神秘,深居碧台宫中,从来不曾露过面,却又隐隐像是笼罩在这后宫上方一片无法驱散的乌云,深深影响着这宫中每一个人。
长秋心中是不服气的。什么样的女人才能这样超然,连高高在上都不屑。听说陛下每次去碧台宫,全无人将他当做皇帝,既没有那些排场,也没有该有的尊重,连碧台宫里的奴仆都可以不对他跪拜,长秋最初听见的时候就想问一句:凭什么。
当然她没有问出口,只是将这份不服深深压在心中。
皇后的赏赐相当丰厚。蓬莱的珍珠,蜀地的锦绣,还有无数金银首饰,一样样被内官搬进来,竟将她那间小小的斗室堆了个半满。
不独是长秋,几乎所有的人都看直了眼,被这一室的珠光宝气映得面色都鲜亮了起来。有省事的人连忙戳了一把看得呆住的长秋,催促道:“还不快谢皇后赏赐!”
长秋这才回过神来,在杜衡恩的身前跪下,磕磕绊绊地说着她自己都不大明白的谢辞。
有人指点:“还不去碧台宫谢恩吗?”
长秋连忙对杜衡恩说:“奴婢愿往碧台宫向皇后娘娘当面谢恩!”
杜衡恩倒是十分和蔼谦逊,站在原处受了她的叩拜,这才将长秋亲自搀扶起来,笑道:“娘娘让咱家转告你,这不是皇后的赏赐,这些都是陛下赏的。让你不必谢她。”他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停顿了片刻,才继续道:“去向陛下谢恩就好。”
杜衡恩走后,原本聚在长秋身边那群小姐妹纷纷找借口告辞,无论她如何挽留,都不肯再多坐片刻。长秋无奈,知道众人是因为皇后有了表态,不肯牵扯进来,避嫌而去。她看着一屋子的宝物,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她的居处本就逼仄,如此一来,连可以坐下的地方都没有了。
这一日本不该她休沐,一早高貂珰却遣人吩咐让她休息,当时听了还在心中窃喜,到了这个时候却觉出了难熬,恨不得仍旧如常忙碌着,也免了这时的坐立不安。
长秋不是个会静等的人,仔细想了想,也知道眼下自己处在个岔路口上,皇帝的临幸到底是祸是福,竟然如今也难说了。但无论如何,这深宫之中,到了这个地步,唯一能帮她的,似乎也就只有皇帝了。
一旦想明白了,长秋便动手开始梳洗上妆,皇后的赏赐中也有江淮一带进贡的上好胭脂,她索性找出来用,又拣出几只花色样式都别致的饰品插戴好,就着铜镜照了照,赫然发觉这样一打扮下来,果然比平日要鲜妍十分。心中于是有了几分雀跃几分期待,只等着皇帝回到延庆殿,自己无论如何要去见上一面。
平宗今日却没有来延庆殿。朝议刚结束,叶初雪将他送去的东西尽数赏赐给了长秋的消息就传到了他的耳中。如此就再也坐不住了,平宗心神不宁地连饭都顾不上吃,匆匆去了碧台宫。
碧台宫前照例空无一人,只听见里面乐安清亮的笑声,倒是益发显得此处的静谧祥宁了。平宗心中略微松了口气,却仍要停下脚步深吸了口气,打醒精神,才能走进去。
小初最先迎出来,看见平宗只是微微低头行礼,说:“饭菜已经预备好了,请陛下用餐。”
平宗惊奇:“咦,你们知道朕要来?”
“娘娘吩咐的,说是陛下从太华殿出来就会回来,所以让提前给陛下预备了饭食。”
平宗走进殿内,见几案上郑重其事地摆放着灼羊尾,烤羊腿之类的菜肴,没有一样不是需要花上几个时辰的功夫才能收拾出来的,显见叶初雪对他今日此来早就有了预期。
平宗心中愈加不宁,如何还能吃得下去,见殿中空无一人,只有小初陪伴在身边,便问:“其他人呢?”
小初的面上也看不出喜怒来,淡淡地答道:“娘娘让奴婢陪着陛下进餐。”
平宗好脾气地笑:“是问她们人在哪儿。”
小初垂下头不肯回答。平宗只得叹气,绕过小初,从后门出去,朝着寝殿走去。
今日的碧台宫比以往要安静许多,已经略微染上了些秋意,知了在树上漫长地鸣叫着,听得人心浮气躁,平宗停下脚步朝着树梢看了看,想要发作,终究还是心虚,摇摇头继续向前走。
越接近寝宫,乐安的笑声就越是清晰。走廊变得无比漫长,平宗的脚步越走越慢,到最后竟有些畏惧地停了下来。他害怕一旦走进那个门,无法面对乐安的笑容。
然而乐安却不给他犹疑的时间,拎着裙子从门里冲了出来:“阿爹,阿爹,你回来啦。”
乐安已经七岁,正是精力最充沛的年纪,三个保姆都无法照顾周全,全赖叶初雪每日将她强留在自己寝宫中读两个时辰的书,才能让其余的人稍微有些喘息的余地。
平宗却一贯地娇宠女儿。乐安上房揭瓦,他能在下面鼓掌叫好;乐安下水捉鱼他都恨不得脱了鞋一起去闹,全然忘了当年跟叶初雪说过女孩子不能跟着她学坏的话。乐安平日里被母亲束缚,只有在父亲面前才最肆意而无拘无束。
平宗见乐安跑过来,习惯成自然地伸出双臂,准备将女儿抱起来抛向空中,不料乐安跑到了近前却停了下来,一本正经地冲他竖起手指嘘了一声:“阿娘说要睡觉,让你不要扰她。”
平宗的手僵在了半途中,面色自然也轻松不到哪里去,到底还是蹲下去把女儿拉到怀里去,小声问:“阿娘有没有生气?”
乐安笑嘻嘻地在他脸上响亮地亲了一下,摇着头笑道:“阿娘说不管俺爹说什么,都不能说。”
平宗气得几乎要笑出来,心头沮丧到了极点,也知道叶初雪早就严阵以待了,除了硬着头皮去见她,再无别的办法。只得也亲亲女儿的脸,放她去捉知了,千叮咛万嘱咐不让她爬树,一直目送她走得远了,这才整顿衣裳,走进了寝宫。
叶初雪躺在临窗的竹榻上,手中拿着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见平宗进来,只是朝他看了一眼,一言不发地背转身去。
平宗走过去在榻边坐下,摸了摸她的肩头,小心地说:“已经入了秋,这竹榻就不该再用了。至少也该铺上锦被垫着些。”
叶初雪索性闭上眼,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缓缓摇动团扇,仿佛身边没有人一般。
平宗知道躲不过去了,凑到她耳边问:“给你的东西,怎么都给了别人?白辜负了我的心意。”
叶初雪霍然睁开眼,扭头瞥了他一眼,唇边露出似有若无的讥讽笑意,却一言不发,只是冷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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