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雪即将临盆前听到了两个消息,其一是平宸之子平熠在雒都登基。其母梁昭仪晋封太后。平若授监国,封陈王,皇帝成年之前与丞相崔璨同摄朝政。
其二是龙霄在尧允的帮助下攻破了凤都城。凤都被围将近一年,城中民生困顿,断粮已久。龙霄进城时受到了凤都百姓箪食壶浆夹道欢迎。
而尧允所率昭明军队则在城外止步,并且于三日后退回落霞关。
叶初雪知道,这是平宗与龙霄的交易。作为帮他夺回凤都的报答,龙霄将落霞关割让给了北朝。
她躺在产床上,冷哼了一声。平宗皱眉警告:“叶初雪,你少操这些心,专心用力给我生孩子。外面的事情你别管。”
当初平宗带着叶初雪回到龙城后,也与叶初雪达成了默契。叶初雪迁至碧台宫居住,远离大内,也不许后宫中任何人擅自登门。她是可以出去的,却多数时候在自己寝殿中休养。这一次去南方,似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心机和精力,让她宁愿每日里读书发呆,琢磨为平宗准备餐饭。
阿戊终究是被封为了太子,却要在平衍的教导下读书习武,一个月才能来碧台宫与父母团聚一次。
“为什么我会这样妥协?”面对斯陂陀的问题时,叶初雪失笑,她转向窗外,看着在阳光下荡漾的湖水:“这人世间哪里有不妥协的人呢?我不过是用我的妥协,换取他的妥协。对我来说跟他相守最重要,对他来说,送我的礼物更重要。”
斯陂陀迷惑了,“什么礼物这么重要?”
叶初雪笑起来,冲小初吩咐了几句,不一时小初捧来一个匣子。叶初雪将里面东西展示给斯陂陀看,原来是一枚皇后印玺,一封册封叶初雪为皇后的册书,还有一份若是平宗去世则叶初雪会被封为太后监国的遗诏。
“他终究还是将皇后之位给了公主殿下。”斯陂陀大为宽慰,“他还是要把最好的给你。”
“是啊,”叶初雪无奈地笑着:“也不管我要不要,一定要塞给我。”
“自然是好的。免得整日有不死心的人来找你的麻烦。”
叶初雪哼了一声,没有出声。
贺兰频螺消失得莫名其妙。突然一夜之间,承恩殿的人就都没了踪影。也不知是被灭了口还是被开恩放还了。叶初雪临盆日近,也没那么多精力去追究。只是大致猜到,贺兰频螺多半是被送到了雒都去。她想,这样也好,毕竟平若待自己不薄,没必要赶尽杀绝。
这一次生产却比上一次还要艰难得多。平宗坐立不安地在大殿上处理朝政,见六七个时辰了还没有消息,再也按捺不住,扔下太华殿满殿文武直接去了产房。
又熬了大半夜,才终于听见了婴儿那声啼哭。平宗登时坐倒,抹去额头上的冷汗,要过了好一会儿才能站起来去见叶初雪。
产婆喜气洋洋地来汇报:“恭喜陛下,新得了一位小公主。”
平宗已经有了四个儿子,却是第一次得女,喜得抱着女儿放不开手,看了又看,亲自选了乐安两个字作为女儿的封号。他一点儿也不讲究为君为父的风度仪态,就连叶初雪要看女儿,也只是送到跟前去让她看上一眼,随后立即抱走,搂在怀里喜气洋洋地跟女儿说着只有他们父女才懂的话。
叶初雪看着他们,渐渐盈湿了眼睛,她感叹地说:“看着你这个样子,几乎能想象得出我阿爹当年是如何疼爱我的。”
平宗狠狠在女儿的脸蛋上亲了一口,才对叶初雪说:“你好好养身子,等女儿满岁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那是给你的第三个礼物。”
叶初雪并不知道他的第三个礼物是什么,却在他的悉心照料下很快养好了身体。她耐不住好奇,缠着平宗问了好几次,他都不肯说到底准备了什么样的礼物。叶初雪无奈,只得作罢。
她也已经想明白,左右不过是他会将一样又一样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给她。而她要做的,就是好好珍惜他的全部心意。
给乐安过完周岁生日,当日平宗就拉着叶初雪往外走:“走,收你的第三个礼物去。”
那礼物到底是什么,他仍是不肯说,拉着叶初雪出了碧台宫,外面浩浩荡荡等着十几辆马车。叶初雪诧异:“还要坐车,到底在什么地方?”
他若无其事地说:“落霞关。”
叶初雪几乎被他吓得跌倒。“你说什么?”
他微微一笑,拉着她上车。阿戊一下子扑了上来:“阿娘阿娘,吃杨梅!”
叶初雪又惊讶又无奈,苦笑地看着阿戊:“你已经是要做太子的人了,怎么只惦记着吃呢?你七叔是有多欠你吃的。”
从龙城到落霞关,大队人马拉拉杂杂走了将近一月才到。尧允在昭明城外迎接,带领五千仪仗军一路护送过了昭明山。落霞关也有军队相迎,一见到平宗等人车驾来到,登时鼓乐齐鸣,号角喧天,吵闹得乐安躲在乳母怀中哭个不停。
叶初雪瞪着平宗:“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平宗好脾气地笑,解释道:“宗庙礼乐就是这样,忍忍吧。”
这话却让她彻底迷惑了。听这意思,竟是要去拜祭宗庙?只是北朝宗庙在龙城和雒都都有,却第一次听说落霞关也有。而且,好端端为什么要拜祭宗庙?
车驾终于停稳,有人将他们延请入一处偏殿,有人送进七个箱子来,平宗笑道:“更衣吧,我在外面等你。”
箱子里是皇后衮衣。叶初雪心头已经有了些了然,知道平宗还是要在天下人面前给自己抬举身份。只是为什么在落霞关,仍旧想不通。
等到她更衣毕后出来,平宗也已经换上了冕袍。见她来,伸手:“来,跟我来。”
平宗引着叶初雪,保母领着阿戊乐安穿过长长的廊桥,桥下竟然是百官整齐排列,将士沉默肃立。叶初雪越看越是诧异,问道:“莫非你将整个朝堂从龙城搬来了,你要迁都?”
他笑起来,目不斜视地说:“你想得美,以后踏踏实实在龙城住着,给我相夫教子,你我夫妻百年好合,好不好?”
他带她走到正殿门外,停下了脚步:“叶初雪,你先进去,我随后来。”
殿中静谧幽暗,叶初雪要过了一会儿才能看清里面的情形。泪水瞬间就冲破了她的眼睛,她捂着嘴,将自己的惊呼挡在手下,却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伏在地上,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痛哭了起来。
高高的灵台上,供奉着南朝历代帝王的灵位和画像。
她在其中认出了祖父熙帝和父皇惠帝的画像。
父亲在画像中慈爱地看着她,目光炯炯,在缭绕的香烟中安详且平静。
他竟将她家的宗庙搬到了落霞关来。南朝的朝代更迭,皇位的易手,江山的存亡都不是一个人一双手能够左右的,然而他为她留下了最重要的,让她家血脉不绝,为她石破天惊做出这样空前绝后的事情来,即使连叶初雪都闻所未闻,想都不敢想。
她匍匐在历代先祖的脚下,自觉当初死在了紫薇宫中的永德一寸寸地在祖先们的注视下又复活了过来。
“阿爹,阿爹……”她低声呼唤着,心头仿佛惊涛骇浪卷过,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的一生经历过无数次的生死之劫,几乎陷入黑暗再也无力超生。然而此刻,她儿女俱全,有一个倾心相守的良人,她本已经觉得人生圆满,再无缺憾。但那人还是给了她意想不到的礼物。
平宗进来,在她身边并肩跪下,郑重向惠帝的画像叩拜,朗声道:“今日我以女婿的身份来拜见岳丈,今夜,我将为阿丫办一场婚礼,正式迎娶她做我的妻子。我会好好照顾她,让她此生余下的岁月里,只有喜乐,再无苦痛。请岳丈在天之灵放心。”
叶初雪扭头怔怔看着他,脸上的泪水就没有干过。直到他说完这番话,转过头来与她对视,才终于带泪低头微笑。
这一笑便如同星光璀璨,天地明媚,将整个幽暗的宗庙都照得亮了。
他心头盈满了一种烫贴的柔软,为她拭去脸上的泪,低声笑道:“哭什么?今天你我夫妻父女团聚一堂,本该高兴才是。叶初雪,我将你家宗庙迁到这里来,让你家社稷和我的天下共存,便是要给你一个与我并肩而立的立足点。你不只是我的皇后,我的妻子,我儿女的母亲,还是我一生的伙伴,和我一起走完这一生的伴侣。叶初雪,你是我这一生最高的成就,将你这样的敌人变作我并肩的伙伴……”
他的话没能说下去。叶初雪突然不顾一切地扑过来,抱住他,用全部的力气,也顾不得身上沉重冠冕的束缚,只是要紧紧地,和他在一起。
“一起走,以后的路,一起走。”她低声地说,泣不成声。
那一日江水滔滔,山风浩荡,鼓荡着南朝宗庙外恭立群臣的宽大的袍袖,发出一层又一层烈烈之声。阳光炽热耀眼,当那一对帝后从宗庙中走出来,携手并肩,立在高台之上时,一阵令人战栗的肃穆从众人之间滚过。
这一刻冰雪消融,阳光明媚,平宗看着脚下的江山和臣民,低声笑了笑,“叶初雪,要娶你总得再给你取个汉名的字,我已经为你选好了。”
她扭头看着他,悬在眉间龙眼大的珍珠微微晃动,益发将她映照的容颜如玉。
平宗与她对视,说:“你从南朝蒙冤而来,到今日恩仇皆了,便如云散雪霁,日光普照,所以我给你取昭字如何?姜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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