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雪看着浑身血污团成一团的那个人,用了好一番力气才辨认出来:“谢紫钦?”
罗邂浑身颤抖,一股悲凉油然而生。
她叫他谢紫钦,即使从头到尾她都知道他真实的身份,却仍然只愿意叫他这个化名。
叶初雪不顾地上的泥污,走到他身边蹲下,声音温和:“你转过脸来,让我看看。”
他却益发将头往腋下去藏。
他不是没有脸面见她,而是不肯让她看见自己此刻的窘境。身边的猪哼唧哼唧地叫了起来,仿佛是在嘲笑他这可笑的虚荣心。
她的身上带着馨香,无端勾引起罗邂的回忆。似乎是就在昨天发生的一切,她从槐花影中幻化出来,穿行过太后庭院,裙袂翩然,从他的眼前拂过。她身上带着槐花的香气,一闪即逝,却逗留在了他的记忆里。
她始终是那个轻快吩咐他“起身”的长公主。他扳倒了她,却从未战胜过她。罗邂怔怔落下泪来,想要抬手去擦拭,才突然看见了只剩下一半的手掌。
血腥和痛苦扑面而来,遮天蔽日,让他从此只能生活在黑暗之中。所有的梦都土崩瓦解,在梦中他似乎无限风光,姬妾成群,最终做了皇帝,然而一旦梦醒,就只有身边的猪陪着他。
罗邂一度以为自己就天然出生在这猪圈之中,和那些天然肮脏丑陋的畜生一同出生。一切都是梦,只有那些猪是真实的。
可是她却来了,她叫他谢紫钦,将他早已遗忘的记忆唤了回来。
一只手伸过来,掰过他的脸。他的双目迷蒙,眼前一片混沌。然而她那样近,那样洁白,就像最早那串槐花,带着清香。罗邂有种想要哭的冲动,但他忍住了,他要在她面前像个男人。
“阿丫……”他终于记起了她的名字,恍惚记得自己曾经无数次唤起这个名字。她总是会温软地回应,一切都美好得像是神话。
她松开了他的手,站起来向后退了一步。罗邂紧张起来,匍匐在泥水地里追过去:“阿丫……你在哪里?”
“阿丫么?”她的声音冰冷,“那是谁?”
罗邂一怔,用力挥了挥手,想将眼前飞个不停的蚊虫挥开。他想触摸她,想要牵住她的衣角求她继续说话,然后一道闪电劈入他的脑海。他突然想起来她冷漠讥诮的笑来。他把眼睛瞪到最大,也无法看清她的神情。但那讥讽的笑容却萦绕不去。在破败的紫薇宫中,在寒露之夜的长江小舟上,甚至是在自己文山侯府的后院中。
他有些迷惑,不知道是不是记忆出了错。那个含恨瞪着自己的是谁?
他茫然地在泥水里摸索,有时候抓了猪尾巴,惹得那畜生不快地哼叫。有时又被旁边冒出来的猪顶得摔倒在泥水里,鼻子嘴巴灌进泥水。他终于想起来了,大声喊:“离音!离音!”
“你想找离音?”那个冰冷的声音问,仍旧带着浓浓的讥讽之意,仿佛他在她面前,无论如何都是个笑话:“她如今在凤都,等着龙霄攻破城防,她会有光明温暖的未来。而你没有。”叶初雪淡淡地说,连一丝多余的情绪都懒得放进去。
她的身旁,平宗的手中有一把匕首,只要她愿意,就可以拿起来捅进罗邂的胸口里。然而在看到蜷缩在猪圈角落里的罗邂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无所谓了。
她的生命中早就没了这个人的位置。他是死是活,她都不关心。但,让他生活在猪圈中,叶初雪没好气地瞪了平宗一眼,知道这人还是带着私心,为了弥补当初暗助罗邂的错误,而刻意做得过火。叶初雪知道平宗是在等她开口求情,他会大方地卖个面子给她,然后给罗邂一个痛快。
但是,何必呢。
叶初雪拍了拍平宗的胳膊,与他一起离开了猪圈。
一直到将全身上下都洗干净,换上干净衣服,叶初雪才没好气地瞪着他:“欺人太甚了。”
平宗不以为意:“你可以杀了他,也可以放了他。他就是我给你的第一个礼物。”
叶初雪没来由地一阵干呕,随后就被平宗抱进了怀中。“喝点儿水?”
“不用。”她缓了缓,哼哼起来:“怀阿戊的时候就没有这样折腾,那时候如果是这个样子,我大概活不到来见到你。”
平宗于是在她身边单膝跪下,捧着她的肚子,亲吻了一下,对着肚子低声说:“好孩子,不要欺负阿娘,让她好好休息,以后才有机会顺利生下你来。”
叶初雪笑了起来:“他还太小,听不懂你的话呢。”
“没关系,天天都说,让他习惯阿爹的声音,到时候自然会听懂。”
她便没有再说什么,垂目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男人,心中盈满了滚烫的柔情。“阿护,”
“嗯?”他缠着她不肯放手,脸贴在她的肚子上,应了一声。
“我不想杀人。”
他倒是一点儿也不惊讶,点点头,站起身来:“好,我替你去杀。”
叶初雪连忙拉住他:“你杀跟我杀有什么区别?”
明明是会让他不舒服的决定,让她这样说来,平宗登时乐了,却还要板着脸说:“我把他弄来,不知废了多大的劲,你倒好,一句不杀就想放过他?叶初雪!”
他最后这一声呼唤带着警告的意味,叶初雪又好气又好笑,拢住他的双手低声道:“总该给咱们的孩子积点儿德吧。”
平宗哼了一声,不说话了。他自来是不信佛的,叶初雪他也不觉得是真心信,无非是没有了别的出路,才会到菩萨面前去求解。但多积点儿德这事却不防做做,谁知道以后是不是有临时要抱佛脚的时候呢。
叶初雪继续道:“我觉得我已经不恨他了。杀他也不会让我更高兴,不杀也不觉得遗憾。每天想到他就在左近还觉得不舒服,所以阿护,让他走吧。”
平宗这回确实有些不悦了:“你想放了他?你是在回护他吗?”
叶初雪也板起脸来:“对,我舍不得看他受苦我心疼,你是不是就想听我这么说。”她说完转身就走,甩一个背影给平宗。
他连忙过去拉住她,低声道:“好了好了,是我不该那样说,你别生气。”
叶初雪忍不住抿着嘴笑,却不肯回头。平宗以为她真的生气了,只得恳求道:“我只是觉得,他害你那样惨,没有道理你还放过他呀。”
“可若没有他,我如何才能遇到你呢?”
叶初雪低低地说,立时让平宗乐开了颜,一把把她拽进自己的怀里,钳着她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你真这样想?”
“嗯。”她便柔顺地让他将自己搂紧,自己也去环住他的腰,听着他的心跳,嗅着他的气息,安稳祥宁,“我想了又想,到底该如何惩罚他,但想来想去只能想到该如何感谢他。阿护,他的所行所为固然极为可恶,却是助益了我。”
“但这人不能留。”他还是要强调一句。
“不留。”叶初雪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向后倚靠在他的手臂上,看清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我想的是,等到南方安定了,把他送到凤都去,交给离音去处置。”
平宗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惯来知道她对身边人无比回护,果然到了这个时候都不忘替离音出气。“我倒是不反对。”他在她额头上啄了一下,“可你就不怕离音心软了也不肯杀他?”
“别人的事,理那么多做什么?”
这话说得平宗心中无比烫贴舒服,低头看着她,突然说:“你的衣服没穿好。”
叶初雪一愣:“什么?”她低头打量自己:“哪里没穿好了?”
“你看,衣带没有系好。”
叶初雪不明所以:“明明系好了,你给我系的。”
他慢条斯理将她的衣带拉开,一本正经地说:“看,散开了。”
“你!”她明白了他的意思,戏谑地对上他的眼睛:“你好意思吗?”
平宗索性打横将她抱起来,往自己的中军帐里走:“你见过我有不好意思的时候吗?”
她便笑了起来,手臂挂在他的脖颈上,头向后仰,让自己的头发散开,垂在地上。她看着眼前那片湛蓝的天,心中一片宁静。
叶初雪想,原来将所有的仇恨和执念放下,将心放空,是这样肆意而放纵的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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