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璨的心提了起来,轻轻唤了一声:“晗辛……”
平衍笑道:“阿若叫你七婶,你知道吗?”
崔璨立即向平若怒目而视。
晗辛却只是垂下头去,似是没有听见他的话一般。
平衍渐渐笑不出来了。他那一句问话本来心存撩逗,只是为了打破场面上的尴尬。但话一旦问出来,却又渴望得到答案。晗辛的迟疑让他心情沉到了谷底。“怎么,你有别的打算?”
晗辛思虑了片刻,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目光莹润澄澈,温和地看着平衍。平衍太过了解她,立即知道这代表着她已经做了决定。他心头不由自主地绷紧,低声问:“晗辛,你跟我来吗?”
晗辛转向崔璨:“让我们俩单独说几句话。”
“可是……”崔璨欲言又止,终究只是后退了一步,点点头,向外面走去。
此时天色已经大黑,一轮明月将外面玉阶照得如同覆上了一层霜。晗辛的目光追着他的背影,见他走到门口,又转身招呼平若:“平中书,一起吧。”
崔璨心细,不放心晗辛与平衍单独在一起,叮嘱高贤在门外多安排了几个人,仔细留意里面的动静,若有不妥,千万保护昭仪的安全。
他这话专门大声说给平衍听,倒是令平衍哭笑不得,直到门从外面关上了,还在抱怨:“他将我当做什么人了?这样防备!”
“你是派人刺杀过他的。”晗辛冷冷地说,站在一臂之外,始终不肯再上前一步。
“当日我知道他们到雒都来是为了迁都做准备。杀了他,就是拆掉了雒都朝堂一半柱石。当日若真的成功杀了他,前几日我攻城,不等平宸押着你上城头就已经功成。可惜当日没有能杀了他!”他说这话时愤恨的神情绝不像是只因为他说的那样。
但晗辛没有揭穿他,只是静静看着他。
平衍于是静了下来,目光终于坦然落在她的面上。他要将这些日的分别都看入眼中,要将这些日的思念都宣泄出来。他伸出手:“晗辛……”
她却没有再如以前那样召之即来,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问:“为什么退兵?既然已经那么恨了,为什么?”
他叹息了一声:“我可以身边没有你,却不能看着你去死。晗辛,就算我恨你入骨也不会,何况还……”
他突然住嘴没有说下去。然而他要说些什么,任何人都能顺着话意猜测到。他以为晗辛会有这样的默契,没想到她却问道:“何况什么?”
平衍一愣,有些失望:“你真的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晗辛冷得像这一夜的月光,清亮明确,绝不拖泥带水:“我也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平衍蹙起了眉,一时没有言语。“
“平宸已死,唯一能够维持雒都皇朝的,只有我儿子文殊。可若是我随你回龙城,说这孩子不是平宸的骨血而是你的,雒都便没有了君主,被你的大军攻破是指日可待的了。”
平衍被她说中了心思,面上有些挂不住,“你眼中,我就只有这样的阴谋计较么?”
“你只是不肯放过这样的机会罢了。”
晗辛叹了口气,终于走到他面前蹲下,问道:“如果我答应你,跟你回龙城,文殊怎么办?”
“你若肯跟我回龙城,我仍让你做我的王妃,文殊,我会当做亲生儿子看待。只是,他不能做我的世子,也不会另封王侯。陛下想来是要幽禁他一辈子的,但我会保他一生平安祥宁。”
晗辛认真听着,垂下眼眸思索了片刻,走到门边去吩咐了几句。不一时,乳母抱着幼儿过来。晗辛接过孩子,遣走乳母,仍旧关上门回到平衍的面前。
“七郎,这就是文殊。”她把孩子送到平衍面前,见他只是看着,并不伸手去接,补充道:“正名叫熠,是崔相取的。”
“熠?”他不明所以地抬起眼看她,似乎是不懂为什么一定要告诉自己这些话。
所以晗辛说:“七郎,文殊是你的孩子。”见他震惊地抬眼朝自己看来,继续道:“你的第二个孩子。”
他像是被这一个接一个的消息震得忘了反应,半晌才如同梦呓般问:“第二个?”他终于伸手接过那孩子。
是他的。
他将孩子抱在手中的那一刹那,就已经无比确定。他抱过阿戊,也抱过平宗其他的几个孩子,可是没有一个孩子会给他这样如同天崩地裂一样的震撼。那孩子看着他,乌亮的眼睛是他的,翘翘的鼻头是她的,嘴型像她,笑起来的样子像自己。那是他的骨血,他生命的延续,一个完整的身体,这世间另一次生命。
平衍抱着孩子,泪盈于睫,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那种最深沉的感动,最洞彻的温柔,那种突然觉得此生再无缺憾的圆满,让他在晗辛要抱走孩子的时候,直接侧身躲过了她的手。
“七郎,我不会跟你回龙城。”她的声音像冰剑一样刺穿了他激越的心情。
平衍愕然抬头:“什么?”
“我要和文殊留在雒都,他会成为皇帝,我会成为太后。”
“可那是我的儿子!”
“让你的儿子成为一国之君,七郎,这就是你的机会。”
“不可能!”他终于明白了她的打算:“你是想保住雒都,用雒都做南朝的门户,只要北朝一日没有统一,我们就一日无暇顾及南朝。晗辛,可你用你我的儿子做这人盾,你怎么忍心?”
“为什么一定是质押?”晗辛终究还是趁他手生,将儿子从他怀中抢了过来:“雒都是千年帝都,阿若和崔相都是百年一遇的人才。他们俩联手,只要给他们时间,一定能将太仓河以南经营得很好。届时百姓安乐,文物风华,也是天下之幸。”
“这又是那个女人让你这样做的?”
“她已经离去,只给我留下了选择。”
“我不会答应!”平衍怒视她:“晗辛,你把孩子给我,你可以不跟我回龙城,但我的儿子,我的世子,我要亲手培养他,让他承我的嗣……”
他的话音在晗辛冷冰冰的注视下渐渐低了下去。
晗辛直到他不说话了,才淡淡地开口:“你总是认为我心中只有主人。可是我的主人会让我去选择,并且给我最好的可能。而你,在乎的只有社稷而已。”她走到他的近前,索性在他脚下坐下,头靠在平衍的断肢上。那是他们独有的一种相处方式,那种任何其他人都不可能接近的亲密,让他们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体会到久违的悸动。
晗辛说:“你就算不为我,不为你自己,也为文殊想想。你我这一生最大的苦痛,皆源自于身不由己。你贵为秦王,也一样身不由己。你想让文殊日后也如此吗?”
“傻瓜……”平衍叹了口气:“你以为做了皇帝,就不会身不由己吗?”
“至少他有选择的机会。你和我,何尝有过?”她攀着他的腿,仰望着他:“七郎,我这样的安排,并非为了社稷。只是平生以来,我第一次有了这样的选择机会,我绝不可能再回到你的身边,否则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事情,会一再发生。我们为了彼此都伤痕累累,可我们可以留下文殊,共同守护他。”
平衍颤抖地伸出手去,却又收了回来。他动心了,并且为这动心而惭愧。她这是要他欺瞒全天下,包括那个他一辈子也不可能背叛的人。晗辛的话有道理,也许她的确是为了儿子着想,但结果仍然是北朝的分裂。他不能这样做。
“不行!”他咬着牙摇头。
她沉默了,良久才幽怨地问:“你就不想知道第一个孩子吗?”
他浑身一颤,飞速思索,并没有太费力就能才想到:“是在金都草原?”
“是个女儿,”她垂泪:“胎死腹中。……七郎,就是那样的绝望,绝望到那孩子甚至不愿意来到这世间。”
他的腿开始剧烈地疼痛。痛得他几乎无力回应。然而他想起来了,在飘渺遥远的过去,在混混沌沌的昏迷中,他总是隐约记得她说过些什么。可是他的神智被拉得太远,以至于从来也没能想起来。直到这一刻。他想起来金都草原上那个女人求他给晗辛留条活路,想起来她离开那日自己在营帐中听见外面孤鸿的哀鸣。
无数个夜里惊醒,他都要屏息去听,确定窗外没有那样的哀鸣,才能确定梦中的一切都只是梦。然而他多希望时间能回到他们相逢于龙城外的那个午后,当一切重新开始,他不是他,而她也不是她。他们只是一对单纯彼此互生好感的年轻人。
平衍叹气,他知道晗辛为什么会在这样的时刻提起这件事来,却终究还是败退了下来。“好吧,”他说,有些自暴自弃,又无限自厌,什么样的人才能生出这样的私心来呢?他听见自己说:“我来把咱们的孩子送上皇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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