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这场新文化运动,有没有可能在1919年5月4日发生抗议运动?我认为是可能的,但它们两个之间不存在必然的联系,不是说先思想解放了,他们才能够抗议卖国贼,抗议卖国政府。在中国历史上,只要出现了人们认为的政治危机或亡国危机,就会有学生起来。以前叫太学生,现在叫大学生,没什么区别。因为年轻人都有一种冲动,比较爱管这种大事。再一个,整个社会对学生比较宽容,学生们就可以享有一些特权。过去每逢科举考试到试期的时候,学生也闹事。学生砸个什么店啊,上街撒个泼啊,只要是群体性行为,大家都不太管,社会对学生有一种天生的宽容。
“五四”时之所以发生抗议活动,主要是与当时的政治形势有关,而与前面思想解放关系并不大,要我说双方还有一点抵触。为什么会发生五四运动?“五四”当天,大家都说中国要亡了,青岛要亡了,山东要亡了,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这显然是当时许多人的真实看法,但我认为实际情况并不这么简单。中华民族最危险的时候是1915年初日本提出《二十一条》的时候。此前,日本已经占了青岛、占了胶济线、占了山东,当时武力发生的关头,人们也不知道会不会扩大。而且日本又把条约递了过来,不签就要开打。显然那个时候是最危险的,但是当时有大规模的运动吗?没有。有一些抗议,但是绝对没有达到“五四”这样的规模。
而五四运动发生在什么时候呢?发生在中国人以为自己最牛的时候,民国以来最顺利的时候。因为1918年底,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了,中国第一次成了战胜国。尽管我们没有出兵,但我们是战胜国了,所以当时中国人很兴奋。庆祝停战时的北京几乎跟后来的“五四”一样热闹。蔡元培先生放假三天,北大学生也是到天安门游行集会,北大师生在那演讲、游行、提灯庆祝,非常兴奋。陈独秀先生还写了一篇名为《公理战胜》的文章。中国人把克林德碑推倒,重新刻上“公理战胜”四个字树在中央公园,就是现在的中山公园里(新中国成立后人们又把“公理战胜”去掉,刻上“保卫和平”)。成为战胜国了,就可以从此摆脱过去的半殖民那种屈辱,可以跟列强改订条约,人们很兴奋啊。
第二年参加巴黎和会。巴黎和会当时有三种参会资格,一种是派五个代表,一种是派三个代表,一种是派两个代表。我们当时认为自己是大国,肯定是五个代表,到那一看才知道只有两个代表,而这两个代表中还有一个是南方政权的。就像被泼了一瓢凉水,原来我们被视为最弱国,原来认为我们当时对战争没有多大贡献。他们不认为几十万华工挖坑道、挖战壕、救伤员是一个贡献,他们认为招劳工已经付费了,因此华工所做的事并不能算是一个国家行为。中国的意见是没有多少人认同的,但是中国人也看到了希望。因为作为强国之一的美国代表威尔逊发布了十四点声明,美国第一次提出无论国家大小都有同等的权利。这让我们中国人很兴奋,毕竟有一个大国的总统来为中国人说话了,而且当时威尔逊的国际威望也很高啊,于是中国人就认为他的话是最有分量的。当然,我们现在能够看到,巴黎和会上的外交折冲也集中体现了美国人争夺话语权的心态。后来这个话语权一直掌握在美国手里。美国人也许只是为了自己,但中国人听着很兴奋,感觉看到了希望。
但毕竟那个时候国际政治还是丛林政治。实际上,中国代表的发言权大小要看国家实力的,而非国家的贡献。要论贡献日本有多大贡献?日本整个期间就攻打了青岛,没向欧洲派一兵一卒,但它有实力,所以战后是五大强国之一。五大强国里,其实最核心的就是英国、法国、日本和美国,因为它们实力最强,在战争中贡献也比较大。意大利虽然是一战时的战胜国,但它在战争中表现得特别不好,打一仗败一仗,所以虽然它勉强被列为五强之一,其实没多少人理它。日本人不想就欧洲问题发言,它参加会议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守住它在一战中拿到的亚洲的利益。什么是日本的亚洲利益?主要就是它在青岛和胶济线、山东的权益。当时中国人大的要求是整个把不平等条约全废掉,重新确立关税自主的地位。我们知道这在当时是没戏的,而最后的防线就是要收回山东和青岛。但是我们最后的防线恰恰跟日本的底线重合在一起了,日本要的就是这些。而日本是五强之一,欧洲列强能不满足它吗?必然满足它,所以我们最后的要求实际上也是不可能的。
我们原来信心满满,从外交界、政府到知识界都很膨胀,但是到了巴黎和会上被一瓢凉水浇下来。说实话,我们在和会上表现不错。尤其是顾维钧先生头脑很清醒,他确实是口才很好,很有逻辑性,工作也做得很好,他每次发言完毕大家都跟他握手,说这小子真棒。因为开会要用英语发言,而日本人说英语是很糟糕的,日本当时的外长,讲了半天大家都不知道他说什么,每次发言都很尴尬。但是弱国无外交,国际交往不是比口才,关键是看实力。所以到最后威尔逊也变卦了,威尔逊找借口说,你们1918年和日本都换文签约了,都承认日本占领的地位了,这个时候还跟我们谈什么啊。
开会的时候,梁启超和一大帮人一起旁听,这时候他们找到了借口:我们外交失败是因为有内奸的缘故,尤其胶济铁路的换文,我们已经签了,那你还说什么呢?于是,他把这个所谓内奸的消息捅给林长民,林长民捅给报界,第二天大家就都知道了。首先,我们期望很高,我们自认为是战胜国,但是我们得到的很少,这令人失落。其次,我们发现这个失败是因为有了内奸的缘故,这是最容易出事的。如果我们真的打不过人家那就忍了,外面太强大,如果有内奸大家就受不了,内奸就是曹、章、陆。所以五四运动实际上是这样两个因素促成的。
这个事情非常吊诡,中国为了参战最后跟日本走到了一起,实际上中国政府和日本政府合作得亲密无间,那段时间是中日关系的一段蜜月。日本原来是强横的,强横之后发现不行,突然就从霸道改成王道,然后用柔的方式跟中国政府合作,这一合作就引出了内奸的问题。如果中国对青岛问题、对胶济线延长线的问题从来不发言,从来不交涉,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但是,由于它们合作了,问题就产生了。当时中国外交官出于什么目的跟日本交涉山东的问题呢?反正胶济线你已经控制了,青岛你已经占了,我没有能力赶走你,既然你还宣称名义上是我的,那我就得给你定一个条约式的东西,我约束一下你的行为,要不然你在这胡来随便折腾,我不就损失更大吗?
晚清的外交就是这个路子,就是说我们不能避免损害,但我们争取把损害控制在一个范围之内,在大损害前提下减少一些损害。李鸿章他们办外交就是这个思路,你说这个是卖国也可以,但是他有他的不得已。谁有本事不签这个条约?谁都没有。实际上换文就是这个意思。
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发生,为防备俄国事变,日本要拉拢中国,所以签订了《中日共同防敌协定》,后来我们称为防共协定,它就是怕共产主义或俄乱引发周边国家不安宁。说日本人为什么要拉中国?是像春秋时的故事“假途灭虢”一样,借道把中国灭了吗?实际上日本出兵西伯利亚没有“假途”对中国动武,并没有把中国灭了。其实它不是这个意思,就是拉中国做个小兄弟,帮它做后勤供给。但是这一系列东西一签之后问题就大了,因为这等于是一种军事合作。最关键的问题是“西原借款”,中国政府拿人那么多钱,而且用这些钱来打内战,确实有卖国嫌疑。这些疑问原本就在,所以巴黎和会不开便罢,一开这些问题都冒出来了,中国要不回山东和青岛,问题就全爆发了。
所以五四运动表面打的是曹、章、陆,就是经手中日关系的这几个人,实际上反的是整个的皖系政府。这一点段祺瑞非常清楚,所以在火烧赵家楼之后,他对曹汝霖讲,他们打的是你,实际目标是我。但是,打他的不仅仅是这些学生,还有知识界,首先就有研究系。研究系为什么此时把这个事情捅出来?曹汝霖很浅薄,他后来回忆说,林长民当时向他借三千块钱,他没借给林长民,林长民就报复他。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林长民是个名人,曹汝霖不借他钱别人也会借。民国的风尚如此,只要有名就有钱,人家不在乎这个。林长民是研究系的干将,研究系辛辛苦苦替皖系打了半天工,最后被皖系一脚踢开了,这个仇当然要报,所以研究系那些人首先发难。此外,所有不满皖系、不满安福国会,尤其不满徐树铮的各种势力全都冒出来了,所以五四的抗议其实不仅是学生的抗议,是所有对皖系不满的人的抗议。
各地不满皖系的军人也加入了抗议队伍,尤其是吴佩孚骂得最凶。他一个外地驻军的师长敢骂政府总理、骂国会、骂总统,而且骂得非常过瘾。那个时候,他的幕僚四六文做得好,这种文章实际是骈体文的转化,有一点八股文的味道,又有点时务体的流畅,所以骂得非常尽兴。这样一骂,吴佩孚声名鹊起,不仅很多军人佩服他,连学生也很崇拜他。实际上,由于巴黎和会中国外交失败的缘故,所有反皖系的人都找到了突破口。在巴黎和会中国人是不是什么都没得到?也不是,首先德国、奥匈帝国的租界我们收回了,它们份上的庚子赔款我们不用赔了,日本也在巴黎和会上承诺在适当的时机把山东归还。德国还把八国联军入侵时抢的一些东西,比如说观象台上的古代天文仪器退回来了。中国人的地位跟战前比还是有所提高的,战前西方列强是不跟中国谈关税自主、治外法权的,但是这个时候它们也准备谈了。经过这一场战争,中国作为战胜国并不是一无所获,只是说和当时知识界的期待相差甚远。
五四运动的具体情况比较复杂。当时所谓的先进分子一开始在政治运动中并不是领袖,这场运动也不是他们这些启蒙导致的。一到那种时候,学生就会上街,有没有新文化运动都会。学生运动中先进分子还没有去动员,也还没有跟工人运动相结合。不论是北京的学生还是上海本地的学生,到上海后,没有一个去动员工人罢工。相反,他们主张工人不罢工,只需和平抗议就行。但工人说我们干吗不罢工,你们爱国我们不爱国?工人听帮会的,根本不听学生的。
这个运动到上海的时候成了一种时髦,成了战胜国反而权利被剥夺的委屈感,是很容易把大众鼓动起来的。于是,它很快成了从知识界到学生、再到一般大众普遍参与的爱国热闹。而且在那个时候,军阀政府也不镇压,他们自认为是民主政府。所以,参加这种活动的人自认为是没有风险的。没有风险又能表现自己的爱国精神和高尚,谁不愿参加?所以当时的工人运动并不表示这个成熟的阶级登上政治舞台了,而且所谓的工人阶级跟知识分子结合还看不到任何明显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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