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枭翎》第27章 风雨满楼

    外面并无人回应。
    丘涣一笑,唇边泄露低语:“终于来了吗。”嘱咐了段云翮几句便和她一起出了房门。
    此时夜幕已经降临,院内除了月光就只有个小型的庭燎可供照明,昏暗的光线中弥漫着一股风雨欲来的紧张感。
    霜林苑的后院之中种着一棵巨大的香樟树,寻常在元陌的熏陶之下总有护卫会蹲在树上“站岗”的,现在这些人都被丘涣调走了,整个院落静悄悄的。
    段云翮有些不安的拉住了丘涣的袖口。
    “还不出来吗?”丘涣冲着空无一人的院子发问。
    话音刚落,便看见一个身影从树上轻巧落下,左手中一把出鞘的长剑闪着寒光。
    段云翮看清那人的面目,“啊”的惊呼一声,旋即又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只一双杏眼瞪得老大,目光之中尽是不可置信。
    “广寒兄,今夜怎么有兴致到霜林苑一游?若是来找云翮的话可是有些孟浪,少不得我要在一旁作陪了。”
    秦遥夜一身黑色华服镶着金边,整个人贵气十足、高傲之中又带着冷凝,和平时那种书生打扮的谦和有礼判若两人。比起丘涣的冷静,也难怪段云翮淡定不起来了,秦遥夜正在追求她、还是对心上人的那种略带做低伏小的姿态,一下子变脸着实有些吓人。
    “风泽应该不是这么不解风情之人才对。”秦遥夜见丘涣一点异样都没有,好像自己真的是来找段云翮欣赏月色似的,心里对她的欣赏和警惕都不由加了一层。
    丘涣眼皮也没抬一抬:“广寒兄没有沾染上什么奇奇怪怪的毒药倒也无妨,可我担心云翮见到你手上青黑会害怕,所以还是自作主张了,望广寒兄见谅。”说话间目光扫过他未握剑之右手,果然分明是中了毒的模样。
    秦遥夜也面不改色回到:“那就麻烦风泽把解药给我了。那日见到风泽书房内一把摺迭扇制作的颇为雅致,一时心喜便带回去欣赏了一番,没想到风泽居然这么小心,还在扇上下了奇毒,我试了许多解药都未能奏效。现在遥夜把羽扇奉上,也请风泽不要计较遥夜的一时冲动。”按他真正的性格,既然已经暴露的话是不可能再多和她废话的,只是他自知这毒药定是会要人命的,所以不得不打起精神与她纠缠而已。
    “一把假扇子谁要你还。”说话的是段云翮。多亏秦遥夜自己把事情一一陈述了,不然她还弄不大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呢。现在好了,虽然对于秦遥夜的追求她是不怎么感冒的,但是得知他根本是个卧底的时候她还是有了一种被背叛的感觉,听到这里就忍不住插了一句话。
    “云翮,那可是真的白枭翎。”丘涣微微勾起嘴角,心情很好的样子:“广寒兄应该也知道吧,我可没有拿个假货骗人的意思。”
    好吧,虽然这事情要是让元陌明臻元阡或者是任何一个潼楼中人知道都是会疯的,不过丘涣真的做了。她和元陌说自己在盒子里放了假的白枭翎,元陌出于对她的信任也没细想那所谓的假货是从哪里来的——其实哪有假的啊,从头到尾只有这么一把货真价实的白枭翎,丘涣听段云翮说有人会来偷还特意把暗室的机关摆的显眼了点!
    秦遥夜不知何时已经拿了被黑绸包好的白枭翎,一把丢给丘涣。丘涣伸手接住,拉掉绸布“唰”的打开扇面,白色的羽枝顿时涌出一股寒气,一旁站着的段云翮不自在的动了动。
    “有何要问的?”这时他也不装了,只做平静状。秦遥夜当然不是这么简单就着道的人,拿到白枭翎的时候也是小心至极,不料还是被丘涣给阴了。要不是“他”的命令,秦遥夜真想和丘涣来个鱼死网破,断不会把到手的白枭翎再还回去。
    丘涣一挥衣袖,实则是碰了一下段云翮、对她略为安抚,随后说:“你是灰鸢的人吧?”为什么不猜角雕(明臻)或者兀鹫,主要是丘涣看到他今天的装扮终于想明白一件事情,由此确定了秦遥夜的身份。
    秦遥夜刚开口打算回答,突然门厅处传来一声声响,两人同时脸色一变。
    ……
    当商容被秦遥夜用剑横在脖子上的时候,丘涣近几年来第一次有了“懊恼”的感觉——上一次还是因为程景天威胁她为他生孩子。
    “商弟弟!你来这里干什么!”段云翮一看这场景也知道不妙了。
    看着商容一脸惊慌失措加强装镇定,丘涣深深觉得自己还是太仁慈了,就应该把他绑在玉堂阁的!论理来说秦遥夜功夫真心一般,对上段云翮这种是必不会输的,但是和一干顶尖高手,比如元陌、比如明臻、甚至比如元阡,他都是十打九输的料,更别提丘涣了。但是丘涣现在不能打啊!连轻功都用不了,只好看着秦遥夜提气冲出去擒住了商容,顿时觉得自己内伤更重了。
    “遥夜哥,你那天出风泽书房的时候我看见了。”商容觉得那冒着寒气的剑离自己脖子只有几公分而已,心里拔凉。他人生最难过的时候遇上了秦遥夜,如果不是这人的出现,他可能在被丘涣救之前就已经自我毁灭了,而且他还对着这人有一份无法说出口的心思。然而现在这世上他唯二能依靠的两个人却成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关系,他只觉得嘴里一阵发苦。
    秦遥夜举着剑,起先手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是瞬间便止住了。他对商容的关怀一直是出于真心的,看到他的时候他心中第一反应不是欣喜于自己有了反转的底牌,而是在责怪他为什么要来这种是非之地。如果秦遥夜不是真心对商容的话,他大可以直接绑了商容来威胁丘涣,丘涣也是看出了这一点才没有对商容多做安排。可是谁又能想到商容竟然会自己跟在秦遥夜后面呢!
    “放开他,我把解药给你。”丘涣沉声。现在是真正的形势反转,她不清楚秦遥夜会不会真的对商容动手,也不打算赌这个。她已经决定了,这事闹完之后,一定要立马让位!把这个烫手山芋一样的白枭丢给明臻吧,反正她对权势没有留恋,这几年潼楼在她手里一直是偏向收缩的姿态,交给明臻也是给死去的义父一个交代。
    秦遥夜接到丘涣丢来的解药方子——没有成药,便沉声:“把白枭翎给我,再吃下这个。”又丢了个药丸过去,一看就是毒药。
    商容开始还盼着秦遥夜和丘涣是在闹着玩,现在心真是一点点沉了下去,眼眶都红了,顿时颤抖着声音问秦遥夜:“遥夜哥,你知道风泽救过我一命吗?就在那天你我分别之后,是她命令元陌杀了商德买来追杀我的恶人。”
    “你以为她又是什么好人了?潼楼,最大的杀手组织,他们的楼主白枭,就是你口中的恩人丘涣。”秦遥夜听到商容说话这么向着丘涣,心里就有一点不舒服。商容闻言沉默半晌。
    “——我只知道现在用剑抵着我要威胁我恩人的是你秦遥夜,而努力想要救我的又是她丘涣。”商容冷冷开口:“遥夜哥,若是你之前告诉我这件事,或许我会害怕、会远离她。但是在此情此景之下,你如何让我背弃这个一直在帮我的人而听从欲害我之人所言?那我岂不是成了众人唾弃的忘恩负义之人?”
    “一年前我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和宠爱,是你重新给了我生存的希望,是风泽救我一命才让我能够苟活于世。是,我确实在怀疑风泽的身份,也一直试图在向云翮姑娘打探。然而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让我那天没有偷听成她和元陌的谈话,却反而看见你拿了东西从她书房里出来,不然我也不会对你起了疑心,进而暗中跟随你来了霜林苑。否则我现在还能活在幻想之中,以为你们是志同道合、金兰之交!”
    商容语气激烈表情却平静,秦遥夜反而被他说的面色有些不好,只能道:“各为其主,立场不同。你若是一直跟着我的话,现在也不会这样为她愤怒。”
    “是啊。”商容悲哀的笑了出声,大家都觉得他情绪非常不对。段云翮已经急得不行了,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想救商容又因为丘涣怕刺激到秦遥夜而给拦下了,她也清楚自己的斤两,确实不敢冒进,只好原地跺脚。“云翮,我虽然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身份,但是赵公子真的对你有心了,如果可以的话,不要太伤了他。”这是商容第一次如段云翮之愿没有加“姑娘”二字,只是她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风泽,我总是管着你、让你举止优雅点、不要穿男装什么的。现在我想明白了,其实我在嫉妒你,嫉妒你为什么可以这样肆意,而我却只能活在定好的框架之中。不过想来也实在是可笑,从来没有人给我定这样一个框架,一切都是我自己选择的,居然还要去嫉妒别人。或许到头来我所谓的悲惨在你眼里应该都是活该吧。”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丘涣摇摇头:“人的命运生来如此,然而所有的选择都是自己的。你能不带留恋离开那个家,在我看来这就是最正确的决断了。”
    商容闻言虚弱一笑:“太好了,看来我在风泽眼里还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商弟,你怎么了。”秦遥夜被他的表现弄得有些心慌,不住问了一句。
    “遥夜哥,你心里还是有我的对不对?”商容的声音有些异样:“那你能不能放下剑?风泽是我的恩人,我可以不管你们之间究竟有什么纠葛,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因为我而吃下那个(秦遥夜丢过去的毒药),不然我会一辈子良心不安的。”
    秦遥夜沉默不语。他的心是有动摇的,但是一想到“他”,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而且他也没有真的打算伤害商容。
    “我就知道你定是不愿的。”商容不知秦遥夜内心的挣扎,只感觉最后一丝努力也石沉大海:“那便这样吧,我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风泽,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
    事情走向一个谁都没有料到的结局。
    29.5-星神玉堂
    “你这个贱婢!居然敢骗我,说这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种是我的儿子!”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年男子佝偻着背脊,坐在椅子上的时候身体微微颤动着,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单纯年纪大了身体不好。
    听到这老人的训斥,一个正跪在他身前、下人打扮的年轻女子高声哭喊道:“老爷,我没有,容儿真的是您的儿子!”
    “哼。”老人用着手中的拐杖用力瞧着地面:“你真以为我是老糊涂了吗?!若是你这贱婢真的清白,商德怎么会在你的房里搜出其他男人的物件!还好商德一早就发现你不对劲,暗中盯着你的不归举动,不然你这贱人和你生的野种不知道还要在我家里白吃白占多久!”
    “大公子?”女子不可置信的看向老人身边站着的、那个名为“商德”的青年男子,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居然是他污蔑、告发了自己。在震惊过后,女子突然疯癫的大笑起来,一边笑、泪水一边爬满了整个脸颊,看着十分渗人。
    “好啊,哈哈哈!反正今日在此,我也是必死无疑了,既然你不仁,那我也就不义了!老爷,你过来,我告诉你儿子是谁的……”老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抵不住站了起来向前走去,可没想到的是女子就在此时一下子扑起身子,被一旁早有警觉的护卫死死按住。
    连最后一搏也没有成功的女子与护卫绝望的撕扯起来,可她一届弱女子,如何能打得过个个人高马大的护卫?
    “——快把这个疯子拖出去乱棍打死!”大公子商德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表情,然而在命令护卫拖人的时候却没有半点犹豫。
    事已至此,老人原先还存有几分侥幸的心完全凉了,对那商德如何处置女子也一点都不在意了。只是想到原本以为商容是自己的老来子,一向对他爱护有加,没想到事实却是这样的。他无视了哭嚎着不愿离开、却还是被拉着头发拖出大厅的女子,打算眼不见为净离开这里,一旁的商德赶紧过来扶他。
    “——老爷!老爷!我是被逼的!商容其实是——”女子最后的悲鸣被掩盖在一阵杂乱的棍棒声中,最终化为虚无。
    老人回头看了一眼,当然没有看见女子,只见到原本随着母亲一起跪下的商容。想到这十几年来对他的宠爱,又想到他母亲对自己的背叛,老人的心情十分复杂,沉默良久,还是一声叹息道:“商容你走吧,再也不要回来了。”
    扶着他的商德略带不满的开口:“这个野种留着干嘛,反正也是婢生子,打死就打死了,万一放出去做了什么错事岂不是要连累到我们商府头上。”
    之前一直面无表情看着众人吵闹的商容,在听到商德这话之后神色倒是明白了——挂在嘴角的那一抹笑容,任何人都无法忽视其中自嘲的意味。其他看热闹的下人们纷纷想着二公子——啊,现在不是二公子了——这个野种不是像他那个荡妇妈一样要发疯吧?商德显然也是如此想法,一个手势,家丁们就做好了待商容扑上来之后立刻将他制服的准备。
    岂料商容只是静静地站了起来,眼露讥讽的瞥了一眼商德,随后转身离开了。商德被他之前自嘲的笑容和现在这个眼神盯的有些发慌,暗想不知道那个贱女人是不是把事情都告诉商容了,又想到商容没有任何争辩、哭闹,始终一言不发,甚至在他母亲被家丁拖出去之后都没有任何阻拦的表现,不由心中发寒。扶着老人的手加了一把力气,下了决定。
    无视那些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看好戏的下人们,商容脚步沉重的跨过门槛,最后深深望一眼商府大门,离开了这个养育了自己十五年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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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当回想起那天的场景,商容的心头就会涌起一股凉意。虽然母亲自幼没有照顾过自己,平日里还会和他说些要争权之类他不喜欢的话,可那毕竟是生育了他的人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被人打死还无动于衷的人或许会有,但商容绝不是那样的人。
    他出生在高阳国一个不算发达的城镇中,但家族却是有一些来头的。商府,算不上商界的龙头老大,但在高阳的商业圈子里还是广有声名的。只是这样一个称得上富贵的家庭,却有一个烦恼长久的困扰着他们——那边是商容名义上的父亲、商府现在的“老爷”没有子嗣一事。
    话说这位商老爷的双亲皆早逝,他年轻时热衷于赚钱,一直没有娶妻,到四十岁时居然和一个寡妇看对了眼,不顾族人的反对,用八抬大轿将其抬进府,娶那妇人做了正妻。两人感情倒也融洽,始终相敬如宾,只是十几年下来女方都没有怀孕生子。这样时间长了,商老爷也等的有些着急,便和自己的妻子商量着,要将妻子的孩子过继到自己名下。
    对了,这个寡妇先前还是有孩子的。她的亡夫不被家里喜欢,在他过世之后孤儿寡母便被赶出了门。
    不过从当下这件事也实实在在可以看出商老爷对其妻确实有爱护之意。不然在高阳国,他这种地位的人已经可以纳妾了,断不会干等着正妻生子。而且要过继子嗣,宗族里自然是有不少人乐意的,那些孩子虽然血缘远了些,但总要比他妻子的这个孩子近吧。
    撇开这些不提,商夫人当然是乐意的。原本她的那个孩子在这个府里名不正言不顺的,如今也是十多岁了。虽然素日里自己丈夫一直对那孩子还算关爱,但身份上总是隔着一层,商老爷这个提议正合她意。于是没多久,商夫人的儿子就改名为商德,正式入了商家族谱。
    再没过几年,因为染上急病,商夫人很快过世了。爱妻的离世让商老爷十分伤心,也无甚心思打理产业了,把手上的事务大多交给了他的便宜儿子商德去做。
    说到商德其人,长的倒是人模人样,可惜白生了一副皮囊,内里其实是个狼心狗肺之辈。从小爱宠着他的母亲的逝去,并未给他带去多大打击,反而是因为商老爷将一干店铺都交到了自己手上而成天得意洋洋起来,更有一次见商老爷的一个侍女颜色姣好就强行玷污了人家。这不算什么,更可恨的还在后头。商德害得人家失了贞节不说,在一个多月后,那个女子诚惶诚恐的前来告诉他,她可能怀孕了的时候,商德先是翻脸不认人、拒绝承认自己的恶行。女子万念俱灰,准备三尺白绫了断此生,商德一看她这模样唯恐自己被鬼缠上,于是左思右想了好几天,就准备趁机灌醉商老爷,把女子推给“父亲”,让儿子变成弟弟。那女子原是不肯的,但碍不过商德的威逼利诱,终于还是和他一起干了这伤天害理之事。
    结果还真的让他们成功了。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商老爷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实打实的老来得子。虽然内心觉得有些对不住死去的妻子,但有了孩子这件事情带给他更多的还是喜悦。
    商老爷不再哀悼妻子了,决心为了儿子要好好干下去。这下商德可就不乐意了,已经到他手里的钱财再让他吐出来,这不是等于要他的命嘛!可是商德现在在府里显然是没什么影响力的,纵使他内心再不愿,还是只能乖乖将手中的管理权还给了“父亲”。但经过此事,他再看向“父亲”以及“弟弟”的眼神就没那么友善了。
    是的,说到这里大家应该也都明白了,这个恶毒男人名义上的弟弟、实际的儿子、商府的二公子,正是商容。
    商容的生长环境就是这样一个不亚于龙潭虎穴的地方:看他不顺眼的生母,总是皮笑肉不笑的大哥,态度诡异的下人们。
    所幸,商老爷对他还是极好的,这也是他在商府的日子里唯一还能感到温暖的地方了。
    不说小商容生活的艰难,却说那些下人为什么会对他这个正经的商二少爷漫不经心,这也是有缘故的。原是商容的生母、那名侍女在生下商容几年后,商老爷都没有照她的想法将她纳为侍妾。正妻是不要想了,但连妾都没有当上的心理落差,加上蒙蔽老爷的心理压力、商德的打压等等,终于让这个精神本就脆弱的女子彻底崩溃,三五不时就要发一场疯。发疯时嘴里便一直念叨着这些事情。
    虽说疯子的话不可信,但毕竟无风不起浪,商德和这个侍女之间的首尾很快就被人挖了出来。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商府的下人们就把商容的身世推测到八九不离十了。
    那些下人们都知道商容的来历,却也没人多舌跑去告诉商老爷。主要是现在的形式明摆着,大公子二公子不管是谁继承商府,商府最终都不是商老爷的(商德对商容的厌恶藏的很深,别人总以为父子一条心,谁能想到商德连自己的儿子也容不下呐)。而且这事干系不小,明哲保身是第一位,商老爷年纪也大了,看着不出几年就会把手上的事务交出,即使现在得了老爷的宠信也得意不了多久。
    不过不去告诉商老爷,不代表他们不会在私下讨论这事,十三岁的商容某次偶尔听到下人议论自己的身世,震惊的无以复加,大惊失色的偷跑去找生母对峙。彼时他的母亲神志正有些不清,听得商容的来意,一边疯癫大笑一边叫喊着:“没错,他们说的都是对的,你就是那个商德的儿子,和老爷半点关系都没有!”
    商容被她的模样吓到,慌不择路夺门而逃。
    随后的日子,知道真相的商容,虽心里明白商老爷对自己的宠爱其实都是偷来的,却舍不掉这唯一的温暖,只好一边思考将来一边强颜欢笑。然而他毕竟年少,哪能想到好办法从这种龌龊的事情里脱身,还没等到想好方法,商德就先一步发难了。
    ——他不知用何方法将一些男子随身物品藏到了看管森严的商容母房中,又伪造了早年她与人私通的书信,接着大张旗鼓地派人把那些物件都搜了出来,这才有了开头一幕。
    然而商容虽是想离开这个伤心地,再也不欲与他们纠缠的,某些人却没有就此放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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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子,谁让你命不好呢,还是老老实实让老子完成了差使,下辈子自己眼睛亮点、找个好人家投胎吧,不要东躲西藏的了!”一个壮汉手中提着巨斧,一步步行走在即将入夜的小巷上,不是还东张西望,似乎是在找什么人。
    商容的心跳随着壮汉的走近而不断加速。
    距离他被赶出商府已经有超过一年的时间了。然而商德对他的怨恨和报复远远结束。
    先前也说了,商老爷在有了商容这个儿子之后,对他极其宠爱,而且抱着这样的心情,十几年相处下来就算是块石头都有感情了,何况一个人。这在他知道商容不是自己儿子之后却没有为难商容这一点里也可见一斑。那么在真相未被揭露之前,商老爷既有“自己的儿子”,自然就不愿意再把权力交到没有血缘关系的大儿子手里了,要不是念着对亡妻的旧情,只怕连心底的挣扎都不会有。商老爷表现的这么明显,商德自然看得出来,且又惊又怒——已经尝过权力在手的滋味,让他暂时交出去就已经很不情愿了,现在再告诉他有可能回不来了?这怎么可以!就算是给自己儿子也不行!
    这个连这么好的母亲死去都蛮不在乎的人,如何能要求他对自己儿子多好呐。
    于是就在这样一种想法之下,商德不仅污蔑了商容母亲与人私通、还捅出了商容并非商老爷儿子一事。
    照理说商容既然已经离开商府,商德也该消停了。但他一想到商容临走的眼神就心慌,生怕商容回来报复,干脆下狠心请了几个杀手斩草除根(当然不是潼楼的)。
    可怜商容,生下来爹不疼娘不爱就算了,居然在被赶出家门之后还要被亲爹找来的人追杀,可谓是命运多舛。
    “呼、呼……”好不容易暂时躲了过去,怀着热闹的地方总是会安全一点的想法,商容心情低落的走进一家酒馆。
    酒量并不怎样的他,这次是决心要痛饮一番了,叫了几坛酒、拿着一个大碗就喝了起来,可是刚刚两碗下去,就已经头晕眼花跌坐在板凳上,看人都是带影子的了。
    “这位公子,边上的位子我能坐吗?”这家酒馆很热闹,这个时间居然都满座了,一位书生打扮的男子礼貌的询问商容。商容胡乱点点头,那人便在一旁坐下,叫来了小二点了几个菜。
    商容并没有在意他,又想继续灌酒,但是几次都不能把酒碗对准嘴,单单淋了自己一身。
    那男子看他的情况不太对,略有担忧的劝阻到:“小酌怡情、豪饮伤身,公子最好不要一次喝太多酒。”
    商容闻言一下子停止了动作,定定的看着他,看得那人头皮都发麻了:“公子,你……”却发现商容突然间泪流满面,眼中流露出的沧桑和痛苦完全不像是他那个年纪会有的神色,一时就有些不知所措了。
    本来就酒量极差的商容现在已经基本神志不清,只觉得自己一生实在过的窝囊,看着眼前的人就像个救世主,哭的稀里哗啦不说,还死命拽着人家叽里咕噜念叨,把自己从小到大的烦恼事全一吐为快:连他养的一条小狗不亲近他却爱腻着他漂亮婢女的事也说了。
    男子从开始的惊愕躲避,到慢慢冷静,再到为他的身世感怀,最终尽力安抚、让商容发泄完了之后安稳的趴在桌上睡了——眼角还犹有一丝泪痕。
    看着十五岁的少年还略显稚嫩的脸颊,男子的心有一时的迷茫。他和他的经历完全不同,他却不知为何在他身上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男子的母亲不是正室,而且在他幼时便被他父亲送与他人了。送人了。不知父亲在送走母亲的时候是不是根本没有想到他,还是觉得这样小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可以随便把他的生母抢走也无所谓呢?
    父亲的正妻是一个表面贤淑大度实则心机很深的人,一直都在找办法把男子和他的生母除掉。现下大的已经不在了,一个小鬼又如何能斗得过父亲的正房妻子,不多时就“失足”落入了寒冬的池塘中、性命不保,那年他七岁。
    最后救了他的人是他的妹妹——正室所出长女。他是梁丘人,在梁丘女子也是有继承权的,也就说这位比他还小两岁的嫡妹,在家族的地位和他相比完全是天上地下的。被五岁的妹妹派人救了,这件事不可谓不是一个打击。然而更加痛苦的事却是他终于在此时惊觉,原来没有了母亲的保护,自己就是个任人宰割的下场!
    就此沉沦或者奋起都不是他的性格,男子在接下来的三年时间里利用自己微小的势力一点点经营着,终于在十岁生日的前夕成功离开了那个“家”——对他而言已经分明算不上家的地方。
    让他做出这番努力不是为了别的。此生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再见生母一面而已。
    距离那时已二十年。
    然而男子早已坚硬的心今日不知为何竟被商容触动了。本有一项很重要的事要去做的他,此时看到这个孤苦的少年醉倒在异乡的酒桌上,却无论如何都抬不起脚步离开这里。
    于是独酌一夜、对影二人。
    ==========
    第二天商容醒来的时候是只身一人的。
    “小兄弟,昨晚的酒钱你哥哥帮你付了,他刚走不久,应该是先回去了,你也别在外玩太久让他担心了啊!”酒店掌柜的大嗓门现在还是有些在他耳边“隆隆”地响着,商容有些迷糊,昨晚那个人怎么就听自己发了这么久牢骚、还陪了自己一晚上、帮自己付了酒钱呢?明明他们非亲非故的。
    商容虽然酒量差,酒品也不怎么样,但是他可没有酒后忘事的习惯,反而对自己喝酒之后干了些什么荒唐事记得特别清楚,包括昨晚那人的长相他也铭刻于心。——当然也有对方长得不赖的原因。
    也许人的郁闷就是这样,一直憋着不发就会郁结于心,但是说出来便一下子好多了。自从商容知道他并非商老爷的儿子之后,脸上的笑就带了七分愁苦,然而现在看起来反而要真心许多。
    商容心中对昨晚那个书生打扮的男子十分感激、感激他能在最脆弱的时候帮自己一把,而不是骂声“晦气”转身就走。可以说那人做的虽然不算多,但对他而言已经足够了,这也就是为什么人们要说锦上添花固然可贵、雪中送炭却更难得的原因吧。
    心情良好,哼着小曲儿的商容乐颠颠的走在小路上。
    这一高兴得意忘形就坏了事。
    可别忘记商容开始是缘何会到酒馆的,对了,为了躲开追杀。通常来说,杀手的耐心都很足,比如元陌、比如丘涣,商德请的虽说不是什么著名人物,但是这点基本素养还是有的,于是得意忘形的商容便在傍晚被迫王对王了。
    当刀口抵上脖子他才真实有了一种自己将“命不久矣”的感觉,但也没有多大难受,昨夜一场发泄让他舒服多了。威逼利诱都以及试过,可惜商德貌似许给了这人一大笔钱,他就是策反不了对方,只好苦哈哈的想,现在能再让他见一面昨天那人道声谢也好啊。
    可惜这貌似也不太容易实现。
    最终他被一个美丽的白衣少女救了,动手的是她身边那位黑衣男子。商容自然说要报答对方,少女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只说:“你若是没有地方可去,愿意的话跟着我也可以,不过会经常风餐露宿,如何?”
    商容点头,迎来了他命运真正的转折点。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跟着少女走过无数的地方,见到了许许多多以前的他根本没有见过也无法想象的人和事。随着眼界的开阔,他渐渐觉得,其实自己的身世根本不是什么大事,人世间多少惨烈的悲欢离合,就是少女的过往也是迷雾重重,谁又知道她受过多少苦难呢?
    只是有一件事,他始终没有办法忘怀。
    “什么时候能够再见一次那位公子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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