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新明朝》第 33 部分阅读

    人才是正理,与俗不可耐的大皇商扯在起作甚。
    其实到了这年头,文人对商人也不是很排斥,许多官员家里样有人去经商,但关键在于钱家听说是有点外戚的身份,再具体的李佑也不清楚了。
    “可笑世间人都为虚名所累,几本男女破书除了才子佳人还是才子佳人,点新鲜没有,倒叫人心受害不浅。事实上,有出息的士子就有志向,有志向的就要考进士做官,去做官就要辗转四方。若是带着家室,不免颠沛流离,几年任奔波江湖。若不带家室,你且看看陈巡道,他的妻小在哪里?听说是放在老家,这样与守活寡何异?若是连功名都考不上,更连带着让人笑话!难道我赵良礼的女儿该为了要门面风光去吃这些苦头?”
    李佑终于明白,赵大官人不是兴师问罪来了,是因为不被理解找倾诉对象来了。
    “相比之下,钱家虽然不是功名缙绅,但也是大富大贵的当朝太后族人,世代以皇商为业居于苏州。嫁入他家安逸富裕,离娘家也近,不会有飘零外方之苦,比起前途不定的士子如何不好?”
    当朝太后族人?李佑心里暗暗吃惊。他虽然官小位卑,但也知道当今天子即位时年仅八岁,至今已经七年,目前尚未大婚亲政,太后在宫中的分量很重。坊间传言,当年先皇遗诏由太后听政,差点开了大明的先河。不过太后为人贤德,悉委政事于内阁。
    最后赵良礼唏嘘总结道:“如我这般贴心的父亲,简直天下少有,可惜片苦心反而招了埋怨。微斯人,知与谁同。”
    结束了演讲,赵大官人顺手从案上拿起叠纸,拍在李佑前面:“休要发愣,给我写。”
    “写什么?”李佑纳罕道。
    “将我刚才所述之意,全都记下来,当成书信写给你侄女。开导她安心过两年嫁人,不要拿着才子佳人故事入迷(xinbanzhu)了,尤其是你编的那个什么个小姐挑几个公子的,也不知道有什么意思,许多女子都爱看。对了,要写两封,再给我哥哥写封。”
    原来赵良礼像个老婆子样剖心置腹唠叨许多,是为了叫他充当知心叔叔写信李佑双手紧握,这信不能写,至少不能现在写。
    他那笔烂字如何能见光,亮于人前是要闹笑话的。平时公务自有书吏代劳,这儿总不能叫人代写。
    更重要的原因是钱家干的那些事儿胆大包天,旦盖不住后患无穷,真的适合劝赵家冒不必要的险去联姻?他还指望抱赵家大腿呢。
    但钱家参与侵吞海塘石料的事本该严格保密,为了自身安全,不可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已经发现的。此时说不说出来?
    见李佑纹丝不动,赵良礼面带疑色,“你到底还是不愿让我与钱家联姻?”
    “正是此意。”李佑很严肃道。
    赵良礼也察觉了李佑的纠结心情,好像有什么难以言语的事情。顿时恍然大悟道:“莫非你对小女有意而羞于启齿?说起来也就差四五岁。”
    李佑被惊的剧烈咳嗽几声,“我已有妻室!不要胡言乱语!”
    赵良礼笑嘻嘻道:“你来当女婿,我还是很中意的。皮囊不错,有点诗才,又兼小小年纪混出个七品官身。最难得的是能够本土为官,不用离乡背井远涉他方,这点足以羡煞所有人了。可惜啊,已经成亲了,早知道当初该抓住你的。”
    李佑驳斥道:“当初在下不过区区县衙小吏而已,我不信你敢屈尊到把女儿嫁给小吏。”
    “也是,险些忘了你也是个卖身求官的,不去当别人女婿还有得苦熬。”
    李佑佯怒(shubaojie),拍案起身道:“赵相公辱人太甚!不送!”
    “别装模作样了。”赵良礼丝毫不在意,“我晓得你其实没生气的。我真不懂了,你到底何意?”
    李佑只好重新坐回位子,难道真要说出实情?于是试探道:“你对钱家的事情知道多少?最近他们作石料生意,你可了解?”
    “这又如何?”赵良礼不明白李佑为何说起此事。
    李佑仔细观察赵大官人的神情,确定他不明真相,便凑近了小声说起来。
    听得赵良礼瞠目结舌,“盗卖海塘石料,当真?”
    李佑点点头。
    赵大官人苦笑道:“你究竟是个什么独特气运,到哪里都能撞上泼天大案。”
    “这话就错了,我比别人并无不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肯定有别人也发现了,只是都像我样心有畏惧或者没有好时机不敢明言。你能知道是因为我说了出来,若知情人都不说,那岂不就和事情没有发生样。”
    赵良礼叹道:“有理,连我也要装作不知了,谁晓得这事和太后有没有关系。有这个隐情,那万万不可与钱家联姻。其实我只求个稳妥,若被搭进去就不划算了。婚事且作罢,不过得想个什么适宜说辞。”
    李佑准备送客了,结果赵良礼又扯出另桩事:“上次与你说的今年评花榜选花魁的事情”
    李佑对此无语,刚刚讨论完儿女大事,转眼就开始谈论妓家风尘事,连个缓冲都没有,您不觉得很别扭很违和么?
    “我是打算力推你当主评的。”赵良礼说明了意思。
    李佑想也不想就拒绝道:“本官现为七品命官,怎能众目睽睽之下去做这等事,有失体统。”
    “你做官做的越发呆板无趣了。七品推官算什么,想当年秦淮河上品艳评花,人家二品尚书样出来坐主位。你又不是清流出身,有何必要装正经。”
    被数落顿的李佑打岔道:“时间尚早,以后再说。”
    “好,今日且不说这些。当下春光正好,过几日我欲泛舟游春,你要赏光。”赵良礼起身走人了。
    对李推官而言,这事还不算完
    回去后,赵良礼大官人为了与钱家断掉婚事,很是费心想了番用什么借口比较好。
    最后,他没有令大家失望,拿出了贯的不着调作风,使人去钱家传话——万分抱歉,赵大官人改了主意,打算将女儿许给府衙的李推官,所以不能与钱家联姻了,还望贵府海涵,多多谅解。
    可怜的李佑,又被赵良礼无赖般的当枪使了,意想不到的卷入场说不上是好还是坏的风波里。
    第三集府城风波第154章府衙自此多事矣
    送走了赵良礼,李推官正翻看两件刚报过来的案卷文书,又有杂役进来禀告说:“府尊大老爷命小的来问话,现在府署上下要去城外迎接石大参上任,李大人究竟去不去?”
    李佑前天心中畏惧,说是要称病不出,但这两天逐渐想开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大不了回家闲居等待时机起复,官场上总不可能事事顺心如意,即便到了赵二老爷这个级别不也样有憋屈的时候。
    但若因为心有芥蒂不去迎接上司,那就失了规矩,要被人挑理了。
    “同去!同去!”下定决心的李推官答复道。
    话说府署大部队行官吏衙役随从兵丁二百人,与县里队伍会合,浩浩荡荡出城门向西而去。
    李佑原以为只在阊门外接官亭摆个仪式,不料花了好大功夫直出城十里队伍才停下。此时已是午后了,不禁腹诽王老知府真是拍马奉迎。
    别人有准备,早早吃过饭,或者轿中藏着点心。李推官直推说不去到最后关头才入了伙,并不清楚具体安排,也就没什么准备,这时候饿的前胸贴后背。
    他忍不住对王知府发牢马蚤道,参政分守道是从三品,您老人家是四品。虽然为上下关系,但品级只隔这么级半品的,实在相差不多,又不是钦差体制,犯得着兴师动众出城十里迎接么。
    对于李推官不负责任的抱怨,王知府训斥道:“你还有脸皮说这些!若不是你,石大参怎会对府衙有成见?这时候怎能不恭敬些?”
    当然也只是说笑而已,就算没那档子事,也得出城十里,礼多人不怪。毕竟在没有布政使司的江南,参政分守道已经算得上小方面官,和府州县这类土气十足的地方官已经不是种境界了。
    有打探消息赶回来大叫:“来了!来了!”
    之后便无可赘述,切规规矩矩的按照约定俗成的仪式。当府县官员轮流上前参见时候,倒让李推官小小的紧张了下,生怕石参政让他下不了台。
    不过石大人扫视了下围观民众,颇有前车之鉴的克制住了自己责骂欲望。
    接了上官,干人等又浩浩荡荡的杀回府城里,将石参政送到府公馆。
    这时候,资格不够的可以滚蛋回家了。有资格的如知府同知通判推官知县等人有幸继续陪同参政大人在堂上闲谈,顺便等待晚上洗尘宴。
    此时我宁可没有这个资格整日粒米未进已经饿的头昏眼花的李推官想道。
    国朝官场交际有个毛病或者说习惯,喜欢叙各种谊。首当其冲的就是年谊,见面就叙叙科甲出身,谁先谁后谁高谁低都有攀交情的说道。
    只听石大人似乎漫不经心道:“尝闻吴地科甲鼎盛,尔等在此为官,想必是承蒙朝廷优选的,都是哪科的出身?”
    听到这话,正谈笑风生的王知府顿时变了脸色,与李佑不约而同对视眼。在座七人中,就这老少出身上不得台面。王知府是秀才出身,李推官连童生算不上,干脆就是吏员出身。
    看王知府的吃憋窘况,李佑几乎想发笑,这老头拼命逢迎巴结了半天,人家石参政样不给你面子。但再想自己出身更惨,又有点同病相怜了。
    话说叙年谊出身也不是乱叙,若你要明知道对方是个文盲,还拉着人家问科考年次名次,这不就等于是打脸和羞辱么。
    王知府是苏州府这边的主陪,出身却低,按道理说大家应该心照不宣的不提科举出身之事,维持团和气场面才是正经。石大人混了这么多年官场,是清官但不是愣官,难道连这点规矩都不懂么?
    只能说,石大人把和李推官狼狈为的王知府齐迁怒(shubaojie)了。或者说这还意味着什么?十分令人深思。
    王知府急中生智,起身对石参政道“下官去更衣”,便尿遁了,却将因为心里嘲笑王知府而慢了拍的李推官留在此处。李佑总不能也模样来个尿遁罢。
    等众人自报家门,沈同知是个早点的三甲进士二百名,夏通判是仅次于进士的举监,文知县和祝知县都是晚点的二甲进士李推官闭口不言。
    三个两榜进士,个榜举人,当即和石参政谈作起。顺便改了称呼,开口闭口前辈老大人李推官继续尴尬,十分不好受。
    沈同知忽然转头问道:“到此上任以来,满耳李大人的才名,为何今日无声?不知李大人是哪年的高第?”
    其实在座的都知道李佑出身吏员,沈同知定要在目前这个氛围下公然问起,无异于种羞辱了。
    李佑心中大怒(shubaojie),压下烦躁心情本来就饿的难受,意味深长的注视沈同知。他才不信沈同知真不清楚他的底细,这分明向石参政表示要卖好投靠了。
    此时李佑渐渐察觉到石参政的心思。随随便便个叙年谊的礼节,便将他与王知府从众人中间分离了出去。
    而且不知不觉挑起了众人的怨怼。凭什么个秀才加个白身压了进士举监,在府里地位最高权力最大?平常大家这种心情是埋在心底不会外露的,但今天叙年谊科第反正是上司提出来的,便可以借此发泄。
    同时这也是个暗示,既不损石大人形象又表达了石大人的立场。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有意迎合这个暗示的,自然会有所表示,例如这位沈同知。
    沈同知的心思说起来也很简单,秀才王同知可以接毛知府的位置,那么进士沈同知为什么不能接王知府的位置?般情况下没办法,但今天发现上官对王李二人都十分不满,这岂不是机会?他有什么理由错过?
    想通了情势,李佑心里暗叹,今日经石参政随手拨弄,府衙自此多事矣。石大人倒是可以轻轻松松的坐山观虎(fuguodu.pro)斗,顺便添柴加火。
    但他李佑个本土官也许会畏惧道台大人,才不会害怕什么同知通判之流的同僚,以后就要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乡党的厉害。只是眼前这个关口,也不能坠了名声,说不得又要嬉笑怒(shubaojie)骂指桑骂槐了。
    第三集府城风波第155章相声说不成便骂人
    贬损别人的经验也有不少了,李佑故技重施,对沈同知拱拱手道:“听说沈大人时文做得好,下官有点小才但对此是不精通的。去年也仿圣人学问写过篇,呈给回我县休养的卢尚书阅览,被卢老大人斥道,这东西最多也就能中个三甲二百名!”
    三甲二百名显然暗讽沈同知,这时候需要有人凑趣问句“你如何写的”,以便李佑借此由头继续往下说到抖出包袱。
    可惜令李推官失望的是,场中无人出面帮腔,就此卡了壳,顿时感觉到今天情势不同于以往。
    吴县的文知县忽然插嘴道:“卢尚书?兵部卢尚书?”
    李佑满怀期待的点点头道:“不错。”
    结果文知县又回归沉默(zhaishuyuan.cc),叫李佑愿望落了空。
    沈同知便开口嘲笑道:“李大人欲习圣人之学乎?不必非找卢尚书,在座皆可为师长。”
    李推官终于明白,为什么说好单口相声比对口的更难,没有恰到好处的捧哏不方便得很。此时有点不妙,陷入了困境,以前的套路是没用了。
    大意啊!时漏算了目前他是完全被孤立的情况,无帮腔助拳,二无捧场大笑烘托氛围,再像过去样收不到该有的效果。
    想来想去,既然相声说不成了,李佑觉得如今之计唯有学泼妇骂街比谈经论典,肯定是比不过他们的,那就比骂人罢。只有泼妇骂街这个法门神通才是不需要友军二不需要观众,甚至连对手都不需要。
    幸亏他踏入官场的第天,就猜到会发生这种事,提前准备了堆骂人诗词曲。当下李佑突兀大笑道:“要学沈同知,还是算了罢,有个小令,专讲同知学问的。”
    说着半吟半唱道:“叹同知,最不齐,抄时文,烂如泥。国家本为求才计,谁知变做欺人技。三句承题,两句破题,摆尾摇头,便道是圣门高弟。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汉祖唐宗是那朝皇帝?案头放高头讲章,店里买新科利器。读得肩背高低,口角嘘唏,甘蔗渣儿嚼又嚼,有何滋味?孤负光阴,白白昏迷(xinbanzhu)世。就教他骗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气!”
    果然是犹如泼妇骂街般的效果,被人身攻击的沈同知大怒(shubaojie)道:“口舌毒恶!卑劣无耻!”
    李推官冷笑不语,有了情绪就好,就怕你没情绪。
    匆匆脚步声传来,只见王知府走进屋内作惊喜状道:“听闻久不著述的李大人又制新词了?想必要传唱满姑苏了。今日真乃盛会也,可惜本官未曾听到,敢请复述聆听。”
    可算有帮腔的了,李佑心道。
    “胆敢以俚俗乱曲非议国家制度,李推官过于狂妄了!”石参政忍不住出言斥责。
    反正已经撕破脸,李佑打蛇随棍上破罐子摔碎的仰头大笑,狂态尽显道:“为官不善作空谈,爱骂迂儒满书笺。诗词歌赋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九年!”
    沈同知还打算摆事实讲道理,“制义代圣贤立言,因文见道,非诗赋浮华可比。主于明白纯正,发明经书之旨,亦足以端士习,天下之太平由之。”
    傻子才跟你纠缠辩论这些,本官就是要骂你玩的。李佑随即诵首对答道:“你也科来他也科,无人不想吃天鹅。须知制艺实学少,到底文章废话多。熟读烂记徒刻苦,春花秋月渐消磨。笑问吴郡沈同知,会以经义治城郭?”
    吃天鹅,实学少,废话多沈同知被李佑骂的要吐血,偏偏李佑还是出口成诗的骂,极尽卖弄才华之事,风流不羁的很。对比之下,任他说得天花乱坠也显得太平庸无彩了。
    但要想以彼之道还治彼身,他哪有这个急智想出应急词句?平日虽然有些诗句备用,但大都是风花雪月,怎么会准备这种场合的。
    沈同知憋了半天吐出句:“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
    李佑眼中的鄙弃神色览无余,个多余的字都不屑于说,当头又是首:“心得须凭自主张,纷纷百家说雌黄。盲人看戏何曾见?都是随人道短长。”这是骂沈同知有眼如盲,没有真正主见,只会人云亦云。
    沈同知本不是个伶牙俐齿的人,这时候被气的哑口无言,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左顾右看欲寻帮忙助拳者。
    登时场面上冷了下来,并没有人替沈同知出头,估计都是被李佑的肆无忌惮吓住了。
    座中除了王知府,大都是本月才到任的,虽然耳闻了李佑的名作,但没亲眼见识过李佑的诗词本事和刁钻刻薄。如今看李佑气势逼人,每张嘴就出首诗,而且还首首贴切,生生直刺人心肺。
    不约而同想道,号称探花先生果然是真有歪才的,不然如何能在文风鼎盛的苏州府独树帜。本欲帮沈同知声讨李推官的,也纷纷闭嘴。
    来没这个本事随口成诗,张嘴岂不先显得比李推官低了筹?比恶毒比猖狂自我掂量起来差的太远。
    二来李推官是本地名人,他的诗词曲调在市井之间很流行。眼见沈同知已经被骂成这样,要连自己也被骂进去流传于街头巷尾,丢了名声那也太不值得了。
    三来李推官的道理说到底并没有错。八股时文已经用了三百多年,到了如今确实成了虚头八脑被写滥的东西,这是人人都知道的,驳斥他多多少少有些心虚。
    其实李佑和沈同知骂架的不对等之处还在于,李佑可以肆无忌惮抨击沈同知会写八股也没用处,沈同知却没法说会写诗不是才华。
    不得不说,力降十会,李佑又成功了。
    看到友军夺了主动,王知府也终于敢出面说话了,“春秋有风雅颂,战国有离马蚤,汉有相如赋太史记,晋有二王书,唐有太白少陵诗,宋有东坡词,皆绝唱也。今我煌煌大明承袭华夏道统,有何可比肩哉?请诸君告我。莫非只有八股时文可以传给后人?”
    连你也看不起小说么,有千古奇书金瓶梅词话李佑边想边打着见好就收的主意起身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下官告辞了!”
    众人目送李佑昂首出了厅堂大门,耳中又传来他吟诵的诗句道:“仙佛茫茫两未成,只知独夜不平鸣。风蓬飘尽悲歌气,泥絮沾来薄幸名。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用非清流。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
    居然还有更好的堂中诸人时面面相觑无语,李白斗酒诗百篇只是个传说,现实中真能到类似的程度?幸好今天是沈同知不知深浅头撞了南墙,善哉善哉。
    还是有人能治住李推官的第二天按察分司便发出申斥到府衙,以“妄议国制,辱骂同僚,有失官体”的理由,罚了李推官半年俸禄。
    “你活该。”黄师爷吃酒时幸灾乐祸对李佑道,“陈巡道也进士出身,乃生平最得意事。你胡乱骂了通科举,他能爽快就怪了。不罚你罚谁。”
    其实明眼人都清楚,这表示此事到此为止不必另行追究的意思。
    第三集府城风波第156章苏州做官不容易
    话说府署李推官在公馆中嚣张狂傲连作数诗,把同僚公然羞辱了顿,还连带大肆嘲讽了科举和八股时文,又有自述感怀两首。这切不知怎的流传了出来,在满城文化界中引发热议。
    方面,文人士子们首先对李先生狂放不羁的作派都是很欣赏很羡慕的。这年头士风堕落,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不是唯的模板了,每个文人心中都有个风流狂士的野望,同时最好还能顺便当个不那么累的官当不了翰林在苏州当个推官也勉强可以接受了。
    众人致认定,李探花乃苏州府数十年遇的奇人也,在后世故事里估计要与唐解元祝枝山等姑苏名人并称的。
    另方面,文人们对李先生的观点分歧的厉害,在文人扎堆的地方处处可见争论不休者。有拍案叫好认为是针砭时弊的,有摇头非议认为是大言不惭的。
    不管再怎么争论,有功名心的仍然要继续揣摩研读新近流行的八股范文,中举人考进士仍然是最主流的成功标准。
    用二十世纪末句逻辑不通的装逼话说,如果你爱个人,就让他去考功名,因为那是天堂;如果你恨个人,就还让他去考功名,因为那是地狱。
    至于市井百姓的想法简单多了:李推官是个好人,那么被他骂的定是坏人。
    不过以上这些与李佑目前的生活似乎没什么直接关系。他主业是混官场的,又不负责风俗教化,也不是科举出身,周围没那么多同窗同年文友,文化圈嘴皮子的事情暂时影响不到他。
    这日李推官收到份案卷。某县某妇女被杀死于自家床上,首级不知去向,县衙审明是丈夫干的,并附带上丈夫的供状。
    他大笔挥驳了回去,吩咐书吏批道:蠢到什么程度的人在家里杀了妻子还等着别人去发现?首级也没有找到,甚有疑点,猜测是屈打成招,重审!
    判完案卷,又有门子递进来帖子,李佑开了看,原来是按察分司的黄师爷有事相商,请他吃酒。心下嘀咕道,前几天为了自己被罚半年俸禄的事情刚刚吃过,今天怎的又来出?
    现在不比过去了,大家不在个官署里,为了避嫌表面规矩必须要做,不方便公然频频到衙门里往来拜访。又因为没有独立住所前衙后衙几乎体的,所以要议事就得出去。但出去就得吃饭喝酒,真破费啊——李推官目前打算买宅子,手头正紧。
    原来黄先生找李推官不为别的,只为陈巡道缺钱了。
    只听黄师爷道:“按察分司新立,没有前任积蓄,小库里穷二白。况且分巡道不是亲民莅事官,你们府县官随时可以给治下民户加派赋税捐款,但陈巡道急切之间从哪里讨的钱来?又因陈巡道新官上任,他自己又讲究体面,不愿落个贪婪名声,所以也不好意思找各府州县要钱。”
    “怎会少钱用?”李佑疑惑的问道,陈巡道身边又没带着多少人需要养。
    这句问出来,立刻叫黄师爷找到了口子,掰着手指头没完没了诉起苦:“李大人仔细听我讲,自从陈巡道升任道台官,同乡同族便又来了些,有的是族里派来历练的,有的是来跟着办差事讨口饭的,有的是老亲友推荐来当幕席书吏的,都是世道人情,不能全拒绝。”
    李佑点点头表示理解,这确实是谁也纠正不了的习俗。他不也样么,安插了批亲朋来府衙当吏员,幸亏府衙空额甚多能吃公家饭,不用自己掏腰包。
    “其他过路送扇子的也常常有,张纸把扇子递进来,自称是某某某前来拜访,总得送些程仪罢?个两个三个,常常有日日新,手头这点钱怎么够用。”
    所谓送扇子说白了就是打秋风,种读书人的习俗。到了某地,找个能扯上关系的人,送柄扇子和自己的篇什么著作,声称前来拜访请求指教。如果主人看得上你,那自然赠送给你些程仪,双方面子都好看。
    李佑继续点点头表示同情,心里再次庆幸,从这个角度看还好他不是科举出身。没那么多八竿子打不着的同道中人,也没有科下来多二百同年的遭遇。
    若有人问,打秋风的不见他不就行了么?确实,不见可以,大家都理解,但程仪该送的还得送,这才是不可缺的。
    敢上门来拜访的,除了骗子,多半是真能找到七拐八弯的关系,例如你座师的某某同年你同年的某某学生你上司的某某子侄诸如此类。大家都是扯得上关系的读书人体面人,你既然发达了,对于应该“帮助”的过路同道还要毛不拔,这口碑传起来可就
    这就是时代的风气,看官们有兴趣可以去研究研究我国著名旅游家徐霞客的旅行细节。他拿着地方官照顾人情开的牌票,去乡间索要吃喝差役,那场面还真跟二十世纪的鬼子进村似的。
    话扯远了,总而言之,在本朝作为个官员,想要维护自己的各种关系网,这是必须的花费,说不定你也有哪天求到别人门上的。
    “其它的就不啰嗦了。在苏州府里做官,不易哪!”黄师爷感慨道。苏州府本身读书人多牵连广,又加上地处江北与浙闽都是科甲大省的道路要冲,往来过路的应酬真是极多,用钱就能打发的还都是小的。
    李佑很主动说:“本官与知府提提,从存余库里借点给按察分司署?”
    黄师爷拱手道:“那先谢过了,稍解燃眉之急,但毕竟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说到底还是公帑。其它你这本地人看看有些什么发财的法门,方便起做的?不求发大财,只要能填平了陈巡道的应酬花销即可。”
    “不瞒先生,本官近日也在琢磨此事,已去信叫家中管账小妾来商议。若有了眉目,定相告,合伙便好。”李佑坦诚道,能拉着陈巡道黄师爷起干当然再好不过,到时就算石参政想肇事也得退避三分。
    黄师爷再次拱手道:“那就委托李大人了。说起来,陈巡道的偏房是你的远亲,既然是亲戚关系,要多多走动才是。”
    陈巡道那个小妾是李佑母族的远房亲戚,当初因为条件正符合陈大人的要求,被李佑送进县衙当了侧室。之后李佑再也没去见过,就是为了避嫌,这方面还是注意些好,何况李佑的名声又是那样。
    却没想到今日黄师爷忽然说起这个,李佑愣了愣便醒悟过来,也没再多说什么。
    谈完正事,二人闲扯时,黄师爷忽然想起事,问道:“你与钱皇商家最近有什么关连么?”
    打消了赵大官人与钱家联姻计划算不算?李佑做贼心虚道:“不曾有直接关连。”
    黄师爷透露说:“钱家遣了人来按察分司拜访我,询问你的情状,不知是何缘故。”
    李佑心里警觉,钱家为何打听他?莫非是他打断赵大官人念头的事情让钱家人知道了?奇怪的很,在场没有别人,事情怎么会泄出去?
    再想,多半是因为他和赵大官人刚谈完话,赵大官人就变了卦,所以引起怀疑?
    “他们可曾说为了什么?”李佑问道。
    黄师爷稍回忆,“看样子似乎并非坏事。”
    李佑不禁也叹道,在苏州府做官果然不容易,稍不小心就触碰了达官贵人。
    不过对此李佑暂时还不是很担心,钱家想动他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跋扈外戚整治正直文官?舆论上首先就很被动了。再者,要动他从程序上绕不过王知府和陈巡道。
    等回到府衙,王知府将李佑叫过去,请了座,上了茶,又开始唠叨:“沈同知他想巴结石大参也罢,亦或是对老夫这个位置有什么想法也罢,都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的。人非圣贤,谁无私心?正是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但你的反应有些过于激烈了。”
    李佑对此并不在意,“骂便骂了,他先要辱及下官,怎能善罢甘休,自作自受尔。”
    “本还可以和光同尘,只要与沈同知讲清楚,老夫都这把年纪了,又何须他着急?但如此情况,他定然要彻底投向石大参。”王知府带着几分忧虑说。
    李佑不屑道:“个同知而已,难道还怕了不成?”
    “这岂不正中了石大参下怀?本来他要直接插手府衙也不是那么容易,如今等若是轻松打进了个楔子,半丝力气也不费的。”
    听到这里李佑皱眉思量,从这个角度看,还真是叫石大参达成了目的。听说最近那天公馆里事情传的沸沸扬扬,他还有点奇怪怎么泄出来的,这年头怎么什么都没法保密。
    想来在场的几个人都没有动机故意传这些事情。即便公馆里有杂役僮仆偷听到,大概也没那个本事将他这么多诗句都记下来。
    现在则有些明了,难道是石参政放出的风?这样沈同知便没可能与他和解了,不倒向石参政都不可能。
    又沉思片刻后,李佑开口道:“下官自然力承担,老大人不必忧心!”
    王知府道:“这是好是坏其实很难说清楚。老夫并非埋怨于你,只是提醒你不得不防。”
    “下官明白。”李佑便告辞了,这言外的意思,不就是说进攻是最好的防守么。要让某同知了解到,在苏州府做官是多么不容易。
    古语云,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对石参政那是没办法,但对权势差多了的沈同知,要先发制人或者后发制人还不是任由李佑自己选择,王知府干这种事都未必有李推官利索。
    第三集府城风波第157章沈同知眼中的推官
    与王知府谈完,李佑从二堂离开,回了推官厅。心里琢磨起王老头的心态,王知府看待沈同知真如同他所说的那样宽容大度?也许是,也许不是,要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那也太小白了,且将疑问存在心里罢。反正在教训沈同知这点上,立场是致的。
    七品推官为何有把握给不安分的五品同知点小小的教训?
    俗话说,任你官清似水,也难逃吏滑如油。官就那么几个,还都是来来去去的走马灯,长久扎根于本地关系盘根错节的吏员才是承担繁杂公务的主力。
    却说目前府衙里的胥役群体,人数虽多,但李推官堪称是三分天下有其二,什么事情作不了鬼?这就是他敢蔑视沈同知的本钱。
    衙署里门道多得很,李佑自己干过衙役小吏,家里又是三代公门,对衙门里这套事务也算家学渊源了。所以他这本该是菜鸟官的人,没请幕席师爷协助也能顺顺利利除了走火入魔次冒犯了参政大人干到现在。
    有时候看起来,李佑的出身似乎也不完全是坏事,换成读书人做官,哪有这么快便能上手独立自主的。
    话说李推官在公房坐定略思索,便唤来长随问道:“如今在同知厅做书吏的是谁?”
    “这个小的不曾注意。”张三答道。也不怪他,整日跟着老爷,哪有空去收罗这些动静。
    “去打听!”
    目送张三溜烟小跑出去,李佑叹道,身边随从个人有点不够用了。
    只过片刻,张三便回来了。“回老爷的话,那沈同知上任自带了几个人使用,至今已经十余日,同知厅里直没有用府衙原有吏员。”
    这可有点意思了,李佑暗道,没想到沈同知还是个挺谨慎的人,苍蝇不叮没缝的蛋,他倒知道想着不留缝。
    花开两朵各表枝,同知厅里,王知府坐了两年冷板凳的地方如今换了主人。这几天沈同知也不曾闲着,是个智商正常的人此时都不会闲着,何况是自诩足智多谋的沈同知。
    那天沈同知惨遭李佑猛烈反击,确实也羞愤到了恨地无缝钻的地步,但他还算有点养气功夫,夜之间便恢复了平常。
    及到次日,沈同知胸有成竹的出现在同知厅,对长随幕席分析道:“小人无德滥呈口舌之利,不值得认真。如此看来,李佑反而不足为虑,真有谋略城府的人,怎会浅薄的喜怒(shubaojie)形于色,仅是年轻匹夫尔。”
    “老爷高见。”听众起拍马道。
    沈同知又道:“王知府与李佑老少,出身卑下,根底浅的很。不过是投机取巧,运气好有机缘而已。据本官揣摩,石参政十分不待见这二人,他们长久不了,也是本官的际遇,切不可错过。”
    众人知道按惯例老爷下面会有吩咐,便凝神细听。
    沈同知果然指挥若定运筹帷幄,首先吩咐随从沈平沈安道:“孙子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尔等取三十两银子,分头去衙中打听李佑及王知府,务必不厌其详。”
    其次吩咐幕席余师爷,“为今之计,须得联吴抗曹。请先生拜访夏通判,以表本官示好。此后可去分守道衙门,与那里的先生们叙叙情谊。”
    众人便各自应声而去。
    又次日午后,沈氏人马重新汇聚。余先生开口道:“在下去拜访夏大人,观他之意,不甚热心。”
    沈同知骂道:“竖子不足与谋,目光短浅,看不清大势。前日石大参的暗示,他难道参不透么。”
    沈安上前禀报说:“小的请了两位差吏吃酒,他们均道王知府实在平庸不显,没有说头,但对李推官说的甚多,道是这李推官的性子十分不好惹。”
    “睚眦必报乃是小人本色,并不奇怪。”沈同知评价道。
    沈安继续说道:“还讲了李推官和石参政的事。听说是在运河上,石参政的船和李推官的船为了争抢水道斗气,李推官吃了亏十分不满,便在岸上纠集民众群殴石参政,烧了石参政的官轿。”
    沈同知大笑,“无知愚夫以讹传讹,李佑哪有这个胆量。见微知著,看来他的跋扈在府衙里也不得人心,众人都期盼石大参整治他,不然这故事不会这样传法。”
    “老爷,小的听到府衙中胥役私下里称李推官为小正堂,这也是不得人心么?”另随从沈平插言道。
    府署里正堂指的是知府,那么小正堂的含义自然不言而喻。沈同知笑的更加欢畅,“狂妄自大到如此地步,自取灭亡之道也。”
    沈平面带忧色道:“老爷,实情未必如此。据小的打探到的消息,当初本府仓案事发,谢钦差将犯案官员网打尽,拿往京师。其它留了三十涉案吏员,交由府里处置。两月前李推官上任时,正好接了手。”
    沈同知推测道:“他还能如何处置?想必是借机大肆敛财而已。”
    “他先将这三十多个吏员分成两伙。伙是首领吏员如吏书典吏之类,另伙是普通吏员。而后分而治之,诱使普通吏员检举首领吏员,判了十个首领吏员革职抄家充军。剩下的普通吏员只算被迫胁从,判罚赃五百两,继续在府衙任职察看三年,期间不得领工食银。”
    余师爷突然叹道:“好手段,先是赶走有威望的首领,剩余这些留任察看小吏的考察结果都在他念之间?谁还敢不从他。又可以对朝廷说维护衙门体面。”
    沈同知的笑容戛然而止。
    话说当初那些涉案小吏本以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少不得抄家徒刑流放后凄风苦雨度过下半生。遇到狠心的断案官,说不定全部咔嚓了。
    任是谁也没想到李推官法内开恩。放了他们马,居然还能继续在府衙任职,只要保住吏员家业,罚五百两巨款就真不算什么了。
    当时心理和现实的巨大反差引爆了二十家人的狂喜,感恩戴德都是小的。到了泽被苍生的地步谈钱就俗了,他们要在后衙官舍中给再生父母李大人立生祠,但王知府制止了这种封建迷(xinbanzhu)信活动。
    这批人再加上李佑另行安插的八个亲朋,占到府署经制吏员的三分之二左右,所以才能说李推官三分府衙有其二也。
    此时原首领吏员都被发配边疆了,胥役群虫无首,正所谓时势造英雄。李推官既有本地为官这个别人无可比拟的巨大吸引力,同时和知府关系紧密,又恩威并施的露了几手证明自己不是蠢货,更别说留职察看的考察大权。
    种种因素加起来,隐隐间李佑便成了苏州府吏员衙役心目中公推的金交椅大头领,私下里人称“小正堂”。
    从李推官这个特例可以看出,为何朝廷要定下不得在本省为官的制度,而且官员要到期流转。区区两个月时间,李大人便能在官府内外打下了拥戴者甚众的局面,再过几年又要到什么程度?
    幸亏当今正逢太平盛世,天下和谐的很。若遇了遍(fanwai.org)地烽烟的乱世,再发展几年的李大人多半就是十八家反王三十六路烟尘中的个。
    说尽废话,千言万语收为句——沈同知是个相较正印官差了许多的新上任佐贰官,而李推官是个加强版的本土“大吏”。在府署这亩三分地上,比起势力,孰优孰劣目了然。
    终于真正弄明白了自己招惹到个什么样的人,上任才十余日的沈同知顿时头大如斗,做梦也没想到李佑居然是如此种奇特的存在,他为官生涯里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
    照此说来,只要还在府衙里,前后左右所见小吏都是李佑的人,那他岂不如同栽入了蛛网的小虫子般?
    那又怎样沈同知强行压下心中不安,淡定道:“本官也乃朝廷命官,他轻易能奈我何?听闻当年王知府?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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