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新明朝》第 31 部分阅读

    其不意的时间在衙内各处巡视。来继续吓唬震肃我等胥吏,二来挑错查缺漏,三来观察我等的态度。此时我等要加倍的小心谨慎,说不定下刻老爷就出现你面前”
    正听前辈教诲时,林小哥突然张大了嘴久久合不上,面容也变得极为惨白。因为他看见脸色铁青的李推官身影出现在房门处,而茫然不知的庄前辈背对房门,嘴中正道“说不定下刻老爷就出现在你面前”。
    第三集府城风波第144章米价的难题
    话说李佑陪着黄师爷去经历司取分巡道公文,很凑巧的听到了番府中老吏的精彩妙论,本该鼓掌叫好的,可惜被议论的主角却是自己,不由得怒(shubaojie)气渐生。
    林小哥先看见李推官,呆过之后噗通跪倒在地叫道:“老爷饶命!”
    庄姓老吏扭过头后也同样吓得跪倒在地,叩首道:“小的万死!”
    “胆敢妄议上官,去班房自领掌嘴四十!”李佑斥道。
    黄师爷开口阻拦道:“慢着。”又对李佑说:“李大人可否给我些薄面,饶了这二人。”
    李佑没想到他会出言求情,十分诧异,但这面子还是要给的。
    黄师爷对庄姓老吏问道:“想不想来来按察分司?”
    庄姓老吏先是愣,转而喜。他这回算是把李推官彻底得罪透了,正为今后发愁。却听到有人相邀,简直喜从天降,若能换个衙门再好不过。
    “小可当然愿”庄老吏话说到半,忽然福至心灵舌头生生转了个弯:“唯李大人是从!”
    李佑忍不住被气乐了,这老吏也真是个人才,笑骂道:“黄先生看中你,是你的造化,还敢推三阻四。”
    随后李推官又陪着黄师爷去见了王同知,议定修整按察分司事项。
    刚刚送走黄师爷,李佑正要转身回厅,却见到顶四人轿跑步过来,停在府衙大门,跳下位文士,居然也是熟识的,宋问古宋先生。宋家是有名的大商家,宋问古是宋家培养出来专门读书考试和士林官府打交道的。
    李佑到府城为官的第天晚上就与他和赵良礼吃过酒,后来也有所交往,对他观感还算不错。如今看这平日儒雅中带着几分豪爽的宋先生脸气急败坏的神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宋问古才下轿,便看到李推官站在那里,没有多想,上前见礼道:“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群匪盗抢了我家洞庭楼,还放火烧了半!”
    在大明朝司法观念里,因为强盗罪严重破坏和谐社会建设,向来算大案的,也就比造反人命之类的差点。李推官大惊,顺口道:“如此重案,实属骇人听闻,快快去县衙”
    “县衙无人能做主!”宋问古也是急了,打断李佑道。
    地方出了人命案和强盗案,必须报官,可不受三六九日之限,同时知县得报后也必须亲临现场勘查。
    然而此时苏州府附郭县吴县的知县县丞没有到任,很多事情由府衙代管。同时这事又不值当去请署理知府王同知出面,主管本府刑名的李推官只得亲自出马去现场。推官和知县同为七品,也算是能代替了。
    现场也没甚好看的,无非是地狼藉的院落和烧了半边的楼阁。据说是有传言宋家储存了大批米粮在洞庭楼后院,便惹了祸事。
    李推官的心思不仅仅在这个案子本身,他想的更多。年前抢米风潮便有愈演愈烈之势,甚至还抢了艘漕船,但过年期间倒是消停了几天,如今又要抬头了吗?
    对于抢米的案子,李佑直抱着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自从他上任推官以来的重点也放在清理积案上,没有去全力追捕抢米人犯。
    来案子的第负责人应该是县里,他这个府推官不用表现的过于积极;二来抢米风潮出现的根本原因还是米价暴涨数倍,官府又不去平息,最底层的贫苦穷人不得不抢米。换句话说,不让这些人去抢米,他们吃不上饭,后果更严重,旦有人带头,搞不好要满城马蚤乱。府城有几十万人口,乱起来是那么好控制的吗?
    两害相权取其轻,所以李推官心里还是放纵穷人从为富不仁囤积居奇的粮商那儿抢米,免得有人饿极了后铤而走出更大的险。这算是种变相绥靖政策,只求不要出现民变,就让那些粮商为了稳定大局牺牲些罢。
    本来事情也就这样,但今天洞庭楼案的苗头很不好,已经开始烧杀抢劫普通商家富户了这趋势令李推官很在意,如此发展下去,和马蚤乱还有什么区别?他感到不能再坐视不理放任发展了。
    那个知县为何还不到任,慢得简直像蜗牛,事情都要老爷我兜着了,李佑暗骂。这会儿李佑倒忘了,若不是迫切需要有人兜住事情,朝廷就地越级提拔他这本地人当推官作甚?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节省新官上任时间,免得出现权力真空,要不是李佑资历出身文凭实在太差,没准能直接任命他当府城知县了。
    算起来吴县新知县从京城到苏州府上任,路上至少个月,这个月内要是出了乱子,朝廷问责起来,李推官估计要落个戴罪立功的下场。
    想来想去,要想解决潜在变乱,根本在于米价,不然人心马蚤动下怎么办都是治标不治本。
    米价的问题终究还是要面对啊,李佑叹道。又返回府衙去见王同知道:“如今情势危急,姑苏仓余有两万石米粮,可先出粜。”
    王同知否道:“不可。三四月青黄不接才为最危急,非到那时仓中米粮不能轻动。”
    “只怕等不到那时候了。”李佑说。
    王同知坚决不同意,“眼下出粜,只是饮鸩止渴尔,到三四月满城饥民饿殍,我等两手空空如何待之?”
    李佑咬牙道:“若下官日后能从外府运米入城以为后续,可否先将仓粮出粜?”
    王同知闻言笑道:“李大人果然足智多谋,难怪从前陈巡道如此倚重你,老夫便以此事相托付了。”
    其实有个很简单的办法,上书朝廷申请减免苏州府钱粮,增加本地存留。但王同知和李推官似乎都暂且忽视了这个主意,不到万不得已怕是想不起来的。
    闲话不提,李佑匆匆上轿奔赵家巷而去,他要去找未来的南京礼部侍郎分守苏松道赵良义老爷。在李佑想来,作为将要负责苏松二府民政的官员,赵良义现在也该出把力气,不然成了烂摊子的话面子都不好看。
    进了赵府,李佑被引到厅上。此时赵二老爷不知忙于何事,传话叫李佑稍候,自有府里的清客西席出面先陪着李推官闲谈。
    等到赵良义进来,李佑上前见礼,等宾主落座后,寒暄几句。赵良义便问道:“李大人所为何来?想必有要事。”
    李佑答道:“为求老大人救命而来。”
    惹得赵良义轻笑两声道:“言重了,到底是何事?”
    “府城米贵,民心不稳,下官坐不安席。老大人即将出任分守道,亦不能坐视不顾,不然出了变乱再收拾起来更加繁难。下官想到老大人曾任湖广粮储道多年,那湖广也是产粮大区,斗胆请老大人筹谋二,苏府百姓幸甚。”
    赵良义沉吟片刻道:“原本我还有些避嫌想法,担心士林评我个热衷官位急于揽权。如今事情迫在眉睫,我也不虚辞假意了。当尽快修书,请些有交情的湖广粮商贩粮来苏州,他们该会卖我个面子。”
    上任来的第难题解决在望,李佑大喜,吹捧道:“当年看史书,有安石不出,如苍生何之语。如今堪称是老大人不出,如苍生何!此事传扬出去,百姓感念,必有万家生佛之美誉!”
    赵良义本来近日心情就不错,此时被李佑说的更是高兴,时宾主言谈尽欢。
    恰好又有仆役进来道:“禀二老爷,敕书到了。”
    这个时候的敕书,不是任命还能是什么。李佑连忙起身,拜道:“下官恭喜老大人。”
    赵良义志得意满,吩咐摆下香案,家里干人等喜气洋洋的围观。果然是任命敕书,以赵良义为南京礼部侍郎下面没了。
    最关键的“分守苏松道”呢?
    顿时满堂鸦雀无声,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为何变成这样。
    李佑偷觑赵二老爷,他似乎并没有失态,只是眉头紧皱,然而紧握的拳头表达了他的愤怒(shubaojie)。站立半晌,赵二老爷冷哼声,也不接敕书,转身出了大堂。
    李佑心里不禁哀叹道,这可如何是好?他从开始就想,赵二老爷在湖广管过粮储事,自然是有关系的,正好赵二老爷马上要到苏州任职,不会坐视不理。也正如他想的,就要成了时最后却生了大变故。
    赵二老爷当不成分守苏松道,对李佑来说,本来不是特别在意,反正他的推官已经到手,借势取利的目的达到了。不过在这个节骨眼上,正需要依赖于赵二老爷的人脉,他还有没有心情管这档子事?
    李佑扪心自问,若换成自己,从做官角度肯定不会管了。是有越权过界的嫌疑,又费力不讨好——你不在本地为官,不属于你的职责范围,还这样卖力气难道是想收买民心有所图谋?二是白搭自己的人情出去,给别人添了政绩,想想也亏得很。
    无可奈何的长叹声,李佑离开了赵府。
    第三集府城风波第145章挂冠而去
    赵二老爷的任职为何出了意外,李佑没时间也没这个资格关心,只能接受事实。他回府衙时,离着百丈远就感受到了不知因何而起的喜庆气息。联想起赵府的诰命,心下猜测想必任命知府的诰书同到达了,多半是王老头得偿所愿。
    进了衙门便见差役们动手洒扫庭院清洗门窗,有殷勤的上前禀报说:“推官老爷,朝廷的诰书下了,王老大人荣升府尊。”
    果不其然,其实瞧这衙署内场景,李佑就知道肯定是王同知发达了,不然大家辛苦给谁看的?
    这宦海风云的确也是变幻难测。李佑原以为赵良义十拿九稳,以他的势力,正三品本官想兼区区分守道可以说手到擒来,结果翻了船。而没有背景的王同知自从仓案事发,虽然有功但始终前途未卜,能不能就地升任四品知府直是个悬疑,结果最后心想事成了。
    这其中的关窍,李佑目前是看不懂的。他去同知厅找王老大人,却扑了个空,就这眨眼功夫,王知府已经搬到正堂了。
    次日,许久不曾举行的排衙仪式因为有了新知府重新开张。只是这参加人选有些可怜。按照过去规矩,如今府署中只有李佑和几个新增补的吏员可以上衙,未免太稀落,为给新知府壮声势,这日堆衙役杂役也进了大堂充人数。
    人数虽满了,但目前也只有李推官可以参事。李佑便当仁不让的开口道:“下官参请府尊上书朝廷,发运湖广仓米至我苏州府。”
    王知府道:“可。”
    昔年谚语曰苏湖熟天下足,随着江南大片土地种植桑麻已经成了老黄历,新黄历则是湖广熟天下足。这年头,天下也只有湖广地区有多余的米运来苏州救市了。
    李佑不管怎么打主意,都离不开湖广。之所以他昨天先去找赵良义,主要原因是为了效率。若按官方程序,苏州府要先上奏朝廷,朝廷有了决定再转发湖广布政使司,湖广方面继续斟酌计议圈下来,粮食到苏州耗时两三月都是少的。
    相比之下,赵良义几封信直接送到湖广后若有效果,大批稻米顺江而下,旬月之间就可到苏州府发卖。只要有源源不断的粮食运进来切就好办,多了自然就降价。
    但现在赵良义这边出了意外,李佑也只好请王知府上奏朝廷了。见效之前还有段时间,李推官感到自己的压力相当大,成千上万的人吃不起饭马蚤动起来,岂是那么好化解的?
    李佑百般思量,觉得这个问题真的死路无解了,他哪里有本事马上变出几十万石实打实的粮食救急?没有粮食,什么办法到最后都是白扯,这可如何是好?
    排衙散了后,王知府单独留下李佑道:“虽你是苏州人,但本官也实话实说,吴民众习于工商而少有恒产,其性轻心易动,好听流言,动辄聚众鼓嚣哄闹引得满城风雨,二百年来都是如此。此时米贵,难免多事,朝野皆知是前任错也,你不必过于在意,熬过数月总能平息。又不是没有人保举你。”
    李佑答曰:“在其任便谋其事,今城中多患,盗抢成风,身为理刑官岂能坐视。”
    王知府又道:“哪朝哪代没有此等天灾人祸事,比眼前更惨者比比皆是。你当我尽人力尔,岂能事事如意,但求问心无愧不负朝廷。”
    “多谢府尊教导。”李佑道。
    王老知府这番话也是好意,在他眼中李佑任有千般的聪明机敏干练,但也离不了个词:年轻。
    譬如当前,李佑年纪轻轻刚当上实权七品官,也许是感到新鲜也许是热衷权势快感,或许又是名利心切,导致对于公事的兴致极为高昂。若只是积极性高还算正常,但李推官的表现明显有点过头,到了既苛刻又亢奋的地步。尤其可为佐证的是,他连女色都抛之脑后了——算起来以风流好色著称的李探花多长时间没有新绯闻出现了?这正常么?
    王知府三十年官场生涯,类似的年轻官员也不是没见过。于是来担心亢龙有悔过刚易折,二来担心李佑较真钻牛角尖出现行差踏错。又想到现在府衙就两个官员,各自分理无数事务,真不能再少人了,忍不住出言开导几句。
    此人毕竟读书少又出身卑微,缺了举重若轻的大家气度,王知府心中评道。
    李佑则感慨道,世人都说做官好,为何我当个官如此繁难?
    王知府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这李推官当天便发出牌票,派衙役送到几个洞庭会馆和徽商会馆,召各大粮商月二十八日至城隍庙共议粮价,因为这些年苏州府的米粮生意多是洞庭商帮和徽商在做。
    二十八日,二十家粮商汇聚城隍庙,李推官驱逐无关人等,强封庙门,令诸商计议,半日无人言语。
    李推官欲强抑米价,曰:“每石两五钱。”
    诸商不许,辩曰:“百货万物皆随行就市。米贵则请官府出仓平粜,焉有只言片语定价之理。”
    又闭半日,请增五钱,李推官始放人出,门外等候人群犹疑不已。
    其后商奔走相告曰“官府已别无他法矣”,米价复涨至三两,府情哗然。
    李推官怒(shubaojie)极,聚府县衙役并守备兵丁数百,意欲强征米粮平市。
    知府王公喝止道:“官府明抢,尔欲效南平贼乎!”遂作罢。盖此辈商所靠牵连甚广,王知府老成晓事之故。
    米价不抑,风波愈烈,又有北城纸坊雇工,以姚某等数人为首领,广发传文,纠千人叫歇罢工,以米贵之故请增薪资至每日钱,纸行只允六分。所差甚多,数次相谈未果。
    两方连日争斗不休,殃及无辜。李推官前至其中,厉声斥道:“前有府衙邪,后有粮商蠹虫,致米价腾贵民不聊生。尔等互为皮存毛附,皆受其害,何苦纷争不休!”
    又道:“尔等无才,薪资也谈不拢,本官为尔决断。如今以米价上浮为准,两以上每涨钱,薪资随涨厘,不必定死,两相适宜,以为如何?可立碑刻以为信!”
    在场数百工民,无不悦服,俱颂李推官公明贤能。
    然府城雇工甚多,何止纸坊,织佣踹匠以日计薪者各数万。因米贵闹薪者风起云涌,有数百成群者,有千人结伙者,城东北处处荡动,工场家家闭门。此辈得业则生,失业则死。李推官犹如救火铺兵,奔波无日夜,百般化解,各行立信碑十八座,全城商匠咸服拥戴,其望益重。
    有左右逢迎李推官曰:“大人高恩厚德,彼辈薪资皆涨,米贵不复为患矣。”李推官叹曰:“你等浅见。人多粮缺情势不变,徒涨薪资亦何用,仅饮鸩止渴尔。岂不闻魔高尺道高丈乎,薪资愈多,米价愈贵。吾无能为力也。”
    知府王公语与李推官道:“人力有时穷尽,君可自安心,何苦劳心费力作不可为之事。”
    未几,二月中米价又至每石四两有余,为数十年来之最。小民流传李推官语道“前有府衙邪,后有粮商蠹虫”,又传童谣曰“何处求米粮,杀尽阊门商”,盖因徽商会馆多建于阊门内外。
    二月十三,数千饥民围攻某徽商会馆,商帮雇数百健儿持械相抗。触即发之际,李推官不顾乘轿,快马至阊门。因骑术不娴熟故,跌落于地,犹自大叫:“朝廷自有法度!”
    饥民素服李推官,其为首者泣跪于地道:“既往幸赖大人恩德有加,每日可多得二分银,怎奈贼商涨价不已,吾等家贫依旧(fqxs)食不果腹,今日不得不为尔。”
    李推官叹道:“纵汝,为逆也;阻汝,为恶也。吾本市井微末,枉受天恩得以本土为官,如今任职无方,不能荡尽府中佞,有何面目见乡中父老,还要请朝廷另择贤能。”
    复上马去,口中诵诗首道:“此生不尽误纱冠,误在德薄捡官。本自无心求名利,让得贤良救饥寒。”
    顿有数百民众尾随高呼:“李大人何忍抛我等不顾!”
    李推官向府衙而行,追逐尾从愈多。至府衙内,李推官将乌纱挂于后厅架上,换青布衣衫而出,拜别知府王公道:“在下挂冠去了,唯别而已。”
    王公愕然不能语,时阻之不及。
    衙前民众蜂拥群集,齐呼大人官号。李大人寸步难行,牵襟攀袖跪拜哭求于道者无数,又叹道:“百姓不得安生,都是吾之过也。”
    旋即入衙自后门而出,路乘舟沿虚河而上,径自回乡。
    此时府尊王公忽以手抚额道:“李小儿!好手以退为进金蝉脱壳!叫你卷了城声望出逃,待到事了还得把你请回来,老夫又漏算矣!”
    立于舟头,李佑对长随张三道:“能力有限无计可施时,为何定要去解决问题?推掉责任即可,下策是直接推到别人身上,上策是叫别人根本不会责怪你。”
    第三集府城风波第146章热闹背后的事儿
    话说李佑不顾府城民众挽留,自行去职跑路,难道就不担心真丢了官么。放到武将行当或者战争时期,这叫临阵脱逃,但对于国朝文官士大夫,自行去职是种品味和文化——辞官文化。并创造出了好几个专业术语,如挂冠而去封印出城杜门谢客等等。
    就像前文中提到过的赵良义,被言官骂了后就选择辞职,皇帝还没准,他就跑回家了,也算得上自行去职。这叫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便奉身而退。方面是宣传自己不稀罕功名利禄的高风亮节,另方面是身处危局困境时候的自我救赎。
    这样的人在国朝舆论中般是被同情的,皇帝定会再三挽留你的,官位也会给你留着的敢迫不及待跳出来准备接班的都是官场二愣子。当然李佑到不了那个层次,但意思差不多。
    其实以上的道理,浸滛这时代官场才半年的李佑未必懂得,他所倚仗的不过是后世见识和聪明机变。认真分析起来,这次他的目的只是为了推掉平息马蚤乱不利的责任,操作思路是上辈子学来的“塑造先进典型把坏事变成好事”。
    所以他累死累活的给自己刷出巨大声望,堪称万民拥戴,最后显得无可奈何了才当众自责番后假装跑路,美其名曰愧对朝廷让位于贤。而且李佑很幸运,主角光环显灵了,他的作为无意之中暗合了本朝主流德行标准,在舆论中处于被同情和非常正面的位置。而在这个时代,即使以官方的态度,寄生在舆论中的道德纲常礼义之类东西甚至比法律还重要的。
    闲话不提,却说李大人无事身轻,叶扁舟漂回了虚江县。拜见父母时,听母亲朱氏心疼道:“小二有些消瘦了。”
    李佑笑答道:“儿子在府城为官,近来劳碌,片刻不得安歇。”
    旁边李父不信道:“你们做官的谁不说自己忙,在家里就不要打官腔了罢。”
    李佑顿时被父亲噎住了,说了实话都不信。
    “你突然回家可是有什么事情?”李父又问道。
    李佑说:“儿子是弃职而回”
    李父大怒(shubaojie),打断了李佑道:“孽畜胆敢如此!”
    李佑正要解释,却见有门子手持名帖片子匆匆过来,禀道:“外面有队仪仗来了。”
    李佑接过名帖看,赫然写着陈英祯的大名,时惊住。这是陈大人首次登门拜访,还是主动的,怎能不惊,更别提陈大人堂堂的分巡道台官身份。
    不要忘了,李佑主动作高风亮节状自行去职,如果不想弄假成真的话,手握监察保举大权的巡道官是绝对不能怠慢的。
    李佑当即整肃衣冠,指使下人大开门洞,亲迎出大门外。果然见到陈大人的仪仗队伍,黄师爷正站在队伍前头朝这边张望。
    李佑疾步上前,欲至轿前拜见陈大人。孰料黄师爷步伐更矫捷,伸手拦住李佑道:“李大人怎么出来了?”
    我敢拿架子不出来?黄先生说的这是什么没头脑的话?李佑头雾水,面带疑色。
    “你懂不懂规矩?”黄先生带几分责怪语气道。
    李佑更莫名其妙了,难道什么地方失礼了?但迅速回想应该是没有的。
    又听黄先生唉声叹气道:“你应当闭门不出,谢绝见客!出来干什么?”
    “莫非出来大礼迎接陈廉使还错了?”李佑忍不住反问道。
    “你难道不仔细想想陈大人为何会屈尊至贵府?这难道引不起你多虑几分?”黄师爷摇头道:“陈大人担任分巡道,掌有本道风俗教化及彰励节义之事,故前来抚谕地方贤良。而你,身为主动隐退的高人贤士,哪有见上官前来便匆匆逢迎的道理!”
    李佑终于懂了此时不是陈大人来拜访李大人,而是陈巡道代表按察分司来看望慰问隐退在家的先进典型李贤士。黄先生嫌他没有高贤的范儿,表现的太谦卑,坏了陈大人的事。
    表现的太恭敬也是错啊
    按黄师爷的设想,李佑应当闭门不迎,而陈巡道非要礼贤下士,等个半日或者再来两次,成就段佳话。结果没想到李佑竟然不懂这个规矩,没有默(zhaishuyuan.cc)契,配合不起来。
    “八九品时还可以胡混,但你如今到了这个位置,也该找个幕僚协助参赞了!”黄师爷恨铁不成钢道。
    “我知错矣。”李佑诚恳道,“这就关门拒客。”
    “迟了,不要画蛇添足贻笑大方。”
    陈巡道最终还是进了李家,宾主落座上茶后,摆出很官方的谱儿对李佑道:“圣人云:有道则仕,无道则卷而怀之。”
    这又是什么?对经义不精通的李佑不知如何作答,怎么今天大家说的话都听不懂呢,还得拿眼去看黄先生
    黄先生半是暗示道:“吾却想起句,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这吹捧的李佑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赧然道:“廉使与黄先生均谬赞了。”
    陈巡道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去年筑坛祈雨的事情,这李佑逢场作戏的本事真是官场绝,忍不住微微笑,“你的所作所为,本官也是很钦佩。”
    可算是能听懂了,这定是上司对自己德行的公开表彰和嘉许,番辛苦不就等的这些么。李佑很谦逊的回答说:“身在其职,身临其境,不得不为尔。然下官才疏德薄,终不能平息大患,愧对朝廷厚恩。”
    陈巡道又说:“我朝体制,以中抑外,以上抑下,以小抑大。参合起来州县级地方官十分难作,本官也是多有体会。你不必咎于自身。”
    李佑感动道:“多谢廉使体谅。”
    抚慰完毕,陈巡道起身走人,黄师爷却单独留下来与李佑谈话,“如今分守道还没有上任,陈廉使作为分巡道压力很大。你的功劳,明白人都是清楚的,换谁来也不会比你做得更好了。”
    黄先生也是充分肯定了李佑,但和陈巡道肯定的地方是不样的李佑也真心听懂了。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有多少人看懂了热闹背后的那些事儿?
    米价暴涨至近年最高,说到底还是因为以官府失德仓中无米可粜,又不敢事前预备引发起来的。若不是李大人千方百计的把矛头导向各大粮商,官府还能像现在这么安稳吗。
    李佑吃饱撑着大张旗鼓将粮商召集,明知不可为也要逼着降价,最后被各大粮商嘲笑番为的是什么?在情绪不稳的下层平民面前,利用自己的威望大骂粮商为贼蠹虫为的什么?看着饥民围攻粮商会馆不管不顾为的什么?他个二十世纪穿越人士难道真不懂什么叫市场经济规律吗?难道真不懂就是把粮商全家都拆了也不能解决问题吗?
    以往米价暴涨时,几乎都要发生饥民冲击衙署仓库的恶性事件,谓之闹衙,而后引起全城马蚤乱,而本次则没有。所以能成功转移矛盾的李推官功不可没,这才是真正懂行官员不可宣之于口的看法。正因为不能公开说,所以最后只能称赞声李推官有节操!
    仁义道德总是个寄生物,主流舆论也不是孤立客观存在的,说到最后其实都是利益,统治阶级的利益!不然李佑当个屁的先进典型,真以为装逼就能装出来?
    第三集府城风波第147章你简直走火入魔
    话接上回,黄师爷对李佑劝道:“李大人在家歇过了这几日,还是回府城罢。”
    李佑哪里肯早早回去,按他估计,以这时代的信息传递和运输效率,从外地特别是湖广地区大量运米到苏州城最少还须半个多月,他跑路回家不就为的把这段时间躲过去么。这可是非常难熬的段时间,堪称解不开的死结,难道回去继续当表演大过实效的救火队员?
    当民众发现尽管李大人拼命上蹿下跳为民做主,但最后还是开始饿死人,那会发生什么?不会被失去理智的人民群众当发泄口罢想想袁督师的下场
    李佑赶紧为难道:“巧妇难于无米之炊,画饼不能充饥,本官治理无方,心中如焚,不愿回府城目见黎民受苦。”
    黄师爷忍不住吐口茶,“李大人官职似乎是府推官,怎的学起亲民官的口吻?恍惚间以为是李知县。”
    李佑趁机大肆抱怨道:“本月以来本官所作所为与知县活计有何差分?府城的县尊在哪里?这时候了也没到任,分明是在路上畏难不前拖延时日,白白叫我替他担了许多烦愁。这样昏官要来何用,陈廉使还不出手劾他本!”
    “劾了他你也当不成知县,苏州府的知县都是要进士别扯开话头,还请李大人务必回去,不然城中衙署别无官矣,那些小吏又压不住阵脚。总不能叫堂堂的陈巡道和府尊屈尊出面四处奔波。”黄师爷发觉了李佑的意图,又老话重提道。
    黄师爷将话说到这份上,搬出两个上司起压下,内心还想在官场混的李佑只得长叹声,默(zhaishuyuan.cc)许了。顶头上司官大级压死人,何况官大了不止级。
    这也正常,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关系再亲密的上司也是上司,没有只笼络你不使用你的道理,该叫你卖命还得去卖命。正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除非李佑想把挂冠而去的戏码弄假成真。
    “李大人不必过于忧心,商人最重利,苏州米贵自然有外地米粮运来发卖。据在下所知,最迟到月底,将有大批量湖广稻米接连运至,不剩几天了。”黄师爷又宽心道。
    李佑喜,“此话当真?”
    黄师爷笑道:“我收到好友书信得知有大粮商在汉阳府收购稻米,待到编成船队顺江而下,月底到达当无问题。”
    看来自己低估了这时代的商业效率,判断出现了点偏差,想至此李佑凛然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陈巡道今日屈尊前来抚谕,本官怎敢再意气用事。”
    黄师爷又劝道:“还请李大人听在下言,得空多读读四书五经。”
    李佑不以为然道:“别人读这些为了做官,吾既然已经为官,再读这些作甚。其中道理虽好,真不见得实用。”
    “对别人或许无用,但对你定然有用。过往你当巡检也好,知事也好,与贩夫走卒胥吏辈打交道多。如今不同,少不得与官场中人多加往来,不读些经书怎么开口说话,目前时期特殊你还没有感受而已。”
    这的确也是李大人的短板,他不欲多谈自己短处,忽然又心生计道:“如有大批粮船行到苏州停靠,必是万众欢欣。若那时陈巡道和粮船齐出现在枫桥米市,其情其景将会如何?”
    黄师爷摇头道:“你简直走火入魔了,不可取也。陈巡道不需此类旁门小计了。”
    李佑想也是。来陈大人不是府州县的地方亲民官,没有什么民政公务处理,民望用处不大;二来二十几岁当了分巡道,低调做人熬资历才是正道,高调曝光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三来苏松道按道理应该是派个四品按察副使分巡,陈大人后台硬,能以五品按察佥事分巡,只要熬足了资历,可以顺理成章就升格为按察副使,不出差错才是第要务,何必进行多余的折腾。
    陈大人不需要,但他李佑可以有。作为个地方官刷声望永远是不嫌多的想象下,在府城消失数日的李推官忽然带着粮船起出现,那是个什么传奇场面,万家生佛啊,生祠啊
    送走黄师爷,李佑吩咐个办事可靠的家奴道:“拿着盖了推官钤记的老爷名帖,去北面常州府的税关观察过往船只,但凡有大批粮船南下,便用急传铺迅速回报。”
    这里插句,钤记相当于官印。为什么说李佑挂冠而去不是挂印而去因为他这官印还很虚伪的随身带着。
    此后,李佑又在家闲居数日,便准备回府城去。再不回去王知府大概要跳脚了,真的正式报个辞职上去,进入免职程序就麻烦了。
    正在要出门时,得了急报——有二十多只大漕船满载稻米从北方沿运河来了。
    居然比黄师爷预计还早几天,这年头不愧是资本主义萌芽繁荣发展的时代。李佑边感慨粮船来的真是时候,边迅速登船,先到虚河与运河交口处,然后又沿运河北上寻找。
    找了小半日果然看到二十多艘漕船组成的船队,正在运河水面上缓慢行驶,其中有两艘大船规制不同,像是押运或管事的船只。
    李佑指挥自家坐船靠上去,他要与粮商作笔双赢交易。
    这外地来的粮商只要肯配合,李推官可以保他在苏州府不会被官府强征不会被小吏加税不会被胥役勒索不会被土豪压价不会被无赖敲诈不会被民众哄抢
    享有如此多的好处和优待,该粮商不会付出任何损失和代价,就是当府城人产生了什么美妙的误会时,别出面否认即可。这样的好事,有什么理由不答应?
    不出李佑所料,身份亮,条件摆,那商家便很痛快得答应了,随即李佑的坐船与粮商船队合流而下,浩浩荡荡驶向苏州府城。
    话说苏州府城从阊门向城外直到著名的枫桥,大概是近于运河原因,二十里范围里繁华昌盛人烟密集,更甚于城内大部分地方。而枫桥就是大米市,也是府城外的枢纽门户。
    二月下旬,天已转暖,草木渐绿,枫桥带的商家民户如既往的多。不知道是谁眼尖,先发现了远方大号漕船的影子,惹起了惊呼——稍有经验的人都分辨得出运粮漕船的形制,在江南这实在太常见了。
    若仅仅是漕船还不值得惊呼,但这艘接艘的漕船的船舷都压得低低的,分明是载满了粮食,这在当前的苏州府意味着什么?
    有经验的人指点道:“此乃四百石制式的漕船,以吾观之还多载了。约莫每船有五百石米,以二十船计,是万石上下。”
    又有人分析道:“够满城人吃两日了。”
    还有人说:“朝开了头,此后要源源不绝了,本次米荒即将过去,幸甚幸甚。”
    很快更大的惊呼声响起来,因为河上河边的人们看到那船队的前导船上,有名高大清俊的年轻人立于船头,有些人便认出了这是从府城消失了近十日的李推官李大人。
    传言传的非常快。当即有感情丰富的人热泪盈眶,这是怎样的青天大人啊,面对饥民羞愧的挂冠而去还心系黎民,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才找来的这万石米,李青天原来没有抛弃我等小民。
    等船队靠稳了岸,河埠上围观民众已是人山人海。
    李佑下船时,人群马蚤动不安的围上来,高呼青天者此起彼伏。喧嚣的声赛过声,浪盖过浪。
    李推官不言不语,面无表情,低头前行可惜这年头没有太阳镜,身边三四随从竭力开道护送。怎奈人口实在密集,粉丝实在狂热,场面几近混乱失控。
    该说几句话了李佑暗道。
    他正要开口时,却听见背后高亢明亮欢快的唢呐声响起来,哒哒哒哒哒哒
    原来船队当中的那艘两层大船上不知何时站出来两个仆役,各拿唢呐正吹的起兴。对此李佑点头道,这家粮商倒也是个知趣会捧场的,可以结交。
    又见大船舱中出来数名仆役,手持各种李佑看起来眼熟的物事,当即李推官瞳孔猛的缩。
    那举起来的伞状物不是华盖么,知府仪仗里也有的那被立起来的不正是官牌么,高官船上都有的
    只见官牌上赫然写道“浙江布政使司右参政”。
    看清了这九个字,李推官瞳孔又猛的张陈大人是寄衔浙江按察使司按察佥事,分巡苏松道,那这个出现在苏州府的浙江布政使司右参政也是寄衔?
    从三品浙江布政使司右参政分守苏松道?大概是粮商为了利润,借了官牌避税罢,这年头此类事情多的很,也不值当大惊小怪。
    最后从船舱出来的人年近五旬,形貌端正,三缕花白长须。这都没有什么,但他身上那朱红如血的官袍让李推官瞳孔再次缩,腿脚软。
    朱袍代表什么?高官啊!
    那老大人傲立于船上,头顶华盖,脸如寒霜,冷冷的注视李佑。
    浙江承宣布政使司右参政分守苏松道老大人居然隐迹于运粮船队中
    什么语言也无法形容李推官此年此月次日此时此刻此分此秒此刹那的心情,耳边莫名其妙回响起了黄师爷的话:“你简直走火入魔了,不可取也”。
    向来心细如发的李推官为何就没有想到,什么样的商家能口气动用二十多艘四百石级别大漕船运稻米?只能说真是近来太过于得意忘形,鬼迷(xinbanzhu)心窍了。
    第三集府城风波第148章不明真相的群众
    漕船是专门往两京运粮的定制船只,非常适合在水深较浅的运河行驶,由官府打造管理起用。李佑企图冒认的这二十多艘漕船运来的米并非是粮商的,切还得从这位新上任的参政分守道大人说起。
    话说这位老大人姓石单名个纶,字略去,号略去,乃是本朝小有名气的位正直大臣。以前当知府时得了个外号,人称两风太守。何也?即是多风力尚风节,翻译成白话意思是此人既能干事又有节操,比喻成写手属于日更数万还能几年不断更不太监的那种。
    敢被时人誉为正直,不消说肯定是得罪过权贵的。当年石大人知府任满,政绩不错,按惯例就该提拔为参政。结果在平迁中辗转蹉跎,已经准备以南京闲职养老了,但上个月又出任分守苏松道。
    从侧面也可以说明诸位朝廷大佬还不是糊涂蛋,面对乱局也知道派遣真正能打的去镇场子,何况这位人在南京,离苏州也近。
    石大人临危受命,当即就行动起来。比起李推官这种因为地位能力所限而逼出来的花拳绣腿演技派,石参政还是有几把真功夫的。他没有立刻上任,面十万火急的奏请朝廷发南京户部仓米运至苏州救赈,面说服了南京户部尚书,先督促装船。
    或许有人问,南京也有大把的官吏军士,都不吃饭了?很简单,将湖广各府多余仓米征收至南京即可。无论南京到苏州还是湖广到南京的路程,都比直接把湖广仓米往苏州运省了半时间。
    李推官幸运抑或不幸碰上的这二十多艘船,便是石参政来苏州府上任顺便督运的首批南京户部仓米。石参政担心打出自己官牌后会在沿途陷入应酬,导致延迟到达苏州的时间,故而偃旗息鼓悄悄南下。谁料居然还是有个别神通广大的地方官员主动找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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