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战争》第四章

    我们站在体检室的门口，它与别的门没有什么区别，淡淡的天蓝色，白底黑字的标识牌。假如一个心理医生经过，他能向我们解释这些颜色的含义，像红色代表快乐，绿色代表平和。而此刻我面对着殖民军的标准色，只有一种感觉——解脱，彻底的解脱。
    首先见到的是一间休息房。房间很宽阔，投影电视的屏幕占据着一整面墙壁。报纸、杂志和书籍随意地摆在书架上，旁边的橱窗里陈列着不同时代的勋章和奖杯，有些名字几乎家喻户晓。房间中央是一个十米见方的用玻璃罩封闭的银河系模型，上边用小旗子标注出人类所踏足的领域，此刻它就像扫雷游戏的最高难度。电视里播放着鼓励人们参军的宣传片。一位美貌绝伦的女士正在循循善诱冲动的小伙子。每个士兵脸上都是开怀的笑容和轻松的口气，训练设施崭新豪华，军营像是不久前才建成。我百无聊赖地欣赏着里面的表演，叹息着自己经过了轻易被蒙蔽的年岁。我想起那些“保险推销员”，他们是为数不多地被允许活跃在各所监狱里的外来人士之一。他通常在你享用难吃的午餐时降临，告诉你殖民军的伙食是多么地诱人，你现在吃得连泔水都不如。当你在放风时间享受难得的日光浴时，他悄悄走到你身边，炫耀着同时晒到三个太阳的经历。他们无时无刻不渗透到你的铁窗生活中，拿你现在的遭遇与当士兵的美好生活作对比。他们强迫你认同他们的观点，心甘情愿地在入伍申请表上签字。
    然而当你真正“购买”了这项权利时，你发现他们不想当初那样关心你，欢迎你，这足以让每个人都尝到受骗的滋味。
    帕克先被叫到名字。他站起来，犹豫了一会，然后与我们每一个人握手。此刻就连凯文和罗伯都欣然伸出了手。他转身离去，打开通往体检室的门，消失在里边。他很可能选择装甲修理师或者飞船修理师，殖民军为你提供任何可能的从军职业，但首先你得具备相关的知识和表现出这方面的潜力。我相信小帕克会成为优秀的技术兵种。
    接下来是凯文-马修，雷文-伯纳森，卢卡多。他们一一与我们握手，凯文拍了拍费尔南多的肩膀，以表示对他的歉意。从现在起，每个人都将亲自面对死亡与磨难，在漫长的军事生涯中，也许我们再也无法见到彼此。
    几十分钟后，费尔南多站了起来。他拥抱并且亲吻着其他人。他走到我的跟前，把如同树枝一样细长干枯的手指搭在我的手臂上，我仿佛看见了他眼中的泪花。
    “孩子，你与我们不同，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你不应该在这里，你属于另一个世界。想办法活下去，坚强地活下去，你这样的人不该这么快面对死亡。”
    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点点头。
    “好了，我要去挑战死亡了。很高兴认识你们，希望有一天，我们能并肩作战。”
    “嘿，老家伙，是不是太不吉利了。”约翰皱起了眉头。
    他哈哈一笑：“一个玩笑，别介意。”他挥挥手走了。
    犯人们一个接一个离开，当约翰和我击掌然后离开房间时，偌大的房间只剩下我一个人。此刻它显得如此空廓和寂寥，像是浩瀚的宇宙空间，而我是一团思绪混乱的星云。我猜训练从现在开始，他们先孤立你，然后折磨你，最后把你变成殖民军想要的人。他们成功了，自从父亲死后，我从没有过这样强烈的孤独。这十几分钟，比一生还要漫长。
    呼唤我名字的声音终于响起，我走了进去。首先是一条将近五米的过道，我被命令呆在那儿两分钟。从屋顶上发出的红色射线在我身上来回扫描了许多遍，紧接着从光滑的墙壁上伸出两根金属探针，我按指令站在地板上描绘出的一双脚掌上，身体站直，目视前方。金属探针从我的头顶和后颈迅速地扎下去，感觉就像有人拔了我的一丝头发，几秒钟后，它离开了我的身体。
    这一切完成后，入口对面那扇门打开了。一位女士在里边等着我。
    我无法形容她有多完美，从任何角度看都是那么光彩夺目，也不能描述她给我的感觉有多么震撼，即便是上帝站到我的眼前，也不能使我这样手足无措。我就这么看着他，然后忘记了行动和言语，忘记了呼吸和心跳，忘记了生存和死亡。
    “你好，易先生。我是梅丽中士。”她微笑说。这一刻，我仿佛又活过来，心脏跳个不停，呼吸紊乱急促，我的脑袋乱成一锅粥，一时间想不出合适的话语。
    好半天，我才想起要与她握手。我触碰到她的肌肤，一阵寒冷的电流经过我的指尖。我下意识地缩了回来。
    “抱歉，我在核对你的生理数据。”她妩媚一笑。
    我看怪物一样盯着她。我抑制住自己的震惊，问：“你是机器人？”
    她的嘴唇弯成一道最完美的弧线：“不全是。”她看着我愕然的表情，继续解释到：“百分之七十五的机械骨骼和人造器官，当然还有皮肤。大脑是我自己的，不过连接了量子芯片，处理速度快了几万倍，你们刚才的体检结果都在这里边。通过刚才的验证，证明了的确是你本人，唯一的不同是你现在的肾上腺素提高了好几十个百分点。”
    我打了个冷战。“所以他们才让你干这个？”我说。
    她无奈地撇撇嘴，看上去可爱极了。“上级说这是最关键的岗位。我的任务是不让你们有反悔的机会。没人会在一位魅力四射的女士面前表现出退意，尽管你们已经知道前途有多暗淡了。”
    殖民军就是这样，明知道你无路可退，还是要想尽办法推你一把。
    “但是军队为什么不多造些机器人，或者，并无意冒犯，多雇佣一些像你这样的士兵？”
    “最主要的，制造一个具备战术素养的机器人的成本比培训一名士兵高得多。至于我，你认为我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
    我的头皮一阵发麻。
    “我是一名飞船驾驶员，两年前的一次登陆战中我的驾驶室被击穿了，救援队把我剩下的零件捡起来，再找了些替代品，拼成了这付模样。我曾经发誓再也不回到战场上，也考虑过退役，但我发现自己没法回到以前的生活当中。我有一张天使的脸蛋，脸蛋下是一副金属面具。我的男朋友说我的嘴唇尝起来有股铁锈味，他跟我说不想和生不出孩子的女人在一起，我们分了手，然后我回到这里。”她的笑容更加灿烂了，“现在还想参军吗？”
    我想了一会，挺认真地想。我问：“假如我残废了，你们也能把我弄得更英俊吗？”
    她捂着嘴，轻轻地笑起来。我听得出来，这才是发自内心的笑声。
    “好了，既然没有疑问的话，那我们开始讨论你的服役部门。”她从抽屉里取出一份蓝色封皮的文件夹。
    “你的入伍申请表上写的职位意向只有一个——机动步兵。你理解它的职责范围吗？”
    “我看过一些纪录片，就是一群战斗时冲在最前面的士兵。”我不知道我的理解对不对。
    “那意味着伤亡率是最高的，它是生存环境最危险也是最残酷的兵种。提醒你一点，你现在的权利与平民一样，你有权挑选更安全更轻松的职位，你的身体保养得不错，思维也很敏捷，我想大多数舰船上的技术兵种你都可以应付。而且你的最终决定不会对你的服役期限产生任何影响。”她耐心地对我说。
    “为什么你要把它告诉我，如此说来机动步兵岂不是没人愿意加入了？”
    “事实上我们每一个职位都缺人手，不过步兵的空缺是最严重的。但是我们不能越过你的选择给你安排个没人愿去的单位。个人的意愿是最重要的，你可以把他理解为民主，实际上这是一种策略。现在是特殊时期，首先得把士兵请进来。只有他们实在无法担任某项职务时，我们才会加以干预。”
    “你的意思是说只有一无是处的新兵才会被发配到步兵队伍？”
    “不，恰恰相反，只有最优秀的士兵才有资格面对杀戮。这是殖民军经常重复的一句话。许多谋杀犯都没办法面对这样的工作，有太多的犯人是因为错手或冲动才犯下过错。但在军队里，一切都是职业的，连杀人也是。”她把入伍申请表推到我面前，“再想想看。我们不想让任何一名士兵轻易地牺牲。”
    我坚决地摇摇头。
    “中士，也许你没有仔细看过我的档案。两个月前法庭判决我死刑，几天前他们决定把我终身监禁，也许很久以后它会变成一个确切的数字，但那肯定不会在我有生之年。所以在我看来，与其在一个安稳悠闲的部门干到死，不如趁早上战场被人毙了。这就是我的选择。”
    两个小时后，我拿着体检报告搭上了前往同步轨道空间站的太空电梯。我找到一间有舷窗的休息室，打开房间的音响。我把额头贴在冰冷的玻璃窗上，身后传来甲壳虫乐队的《yesterday》。璀璨的群星离我越来越近，那是数以千万计的人造卫星和金属残骸。我明白自己迟早会成为其中之一。脚下的星辰却变得越来越远，从此之后，它将成为我难以忘怀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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