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塔西雅,你听见了吗那是暴风女神的踵音。”——巴斯蒂安·哈丁《凯茵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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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
艾文不敢相信,还欲询问,话只说到一半就被打断。
“西历第三纪元,1326年,誓约与剑之年,现在是六月份。”
赛丽亚一字一句地重复道。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艾文微张的唇闭上了,不语。
女孩的眼神澄澈,静如湖泊,无波无澜,却将他心神搅乱。
小镇整点的钟声响起,浑厚的回响像是一柄重锤反复敲打在艾文的心脏。
现在是1326年,誓约与剑之年。
而我,来自1215年,黄昏与雾之年。
那消失的一百多年里,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
上高中,出国留学现实里短短几年,在此以数十倍的速度流逝。
艾文恍惚中感到自己就像那些科幻电影里的主角,乘上飞船坐了一躺星际旅行归来。
那些朝思暮想的人与日夜渴望的家园,都已经被深深地埋葬在时间的厚土之下,连遗骸都寻不到,这位归来者所能做的,唯有悼念与缅怀。
艾文本以为自己还能见到那些人,还能和他们一同并肩作战,一同谈笑风生,可斯人已逝。
整整一百多年世界已不是记忆中的那幅模样,安德利亚,如今又变成了什么样子?
或许,那都已经不重要了,对于安德利亚而言,艾文·雷昂·欧兰杰特——这位史上最年轻的骑士团长,白骑士长,王之右手,塔兰西亚公爵,黎明剑圣埃弗顿的义兄,狮心剑术的创始者
如今,这些头衔都不复存在,埋葬于历史的长河中。
绝望且无助。
艾文从未想到,时间竟会是寰宇中最可怕的主宰,胜过一切君王、一切先知,胜过所有的古老的神。
任何传奇,任何妄图不朽之物,在它永不停歇地车轮下,只能颤抖着,甘愿被碾碎为尘。
而他,曾抛弃所有人独自离去的弃誓者,侥幸逃离这法则的管束,时间之手也尚未来得及将他拖入历史的坟墓。
他是旧时代的残党。
对过去的那个艾文而言,这一切仅仅是一个游戏,一场逼真的噩梦,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在他眼中不过是NPC,不过是一连串数据的组合而已。
尽管他会喜欢某些人,却始终告诫自己,一切都是虚假的,一切都只是数据,他终究是要回到那枯燥的现实中去的。
倘若将心跳都尽数献给一个今后再也见不到,再也无法触碰的人,未免太过愚蠢,艾文可不愿成为一个悲情小说的主角。
“艾文?艾文?”赛丽亚不停地喊着他的名字。
艾文都听见了,却不作答。
他感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在烈日下变得缓慢,像被关在某个盛满水的玻璃容器里,模糊了一切声音,扭曲了一切图案,意识在下沉,沉入深不见底的昔日之窟。
“艾文!你傻了吗!”
女孩的声音在艾文的耳畔炸响,像尖锐的锥子,狠狠地将沉浸之壁刺破,把他从深渊中拽了回来。
“啊?”
“你失眠得神经衰弱了?你要不回去休息一下吧?”见艾文一脸懵逼,赛丽亚皱眉道。她可不希望艾文在面对她父亲时也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呆胶布,我OK的,问题不大。”艾文接连蹦出三句令赛丽亚无法理解的话。
“真没事?”赛丽亚看着他的眼睛确认道。
“真没事,我现在就进去。”艾文摆了摆手,哈哈一笑,强行振作精神给她看。
“去吧,他就在最里面的那个房间。一会儿我在红冠树那儿等你。”赛丽亚抬手遮着阳光说道。
议事厅门前被烈日直射,连睁开眼睛都有些困难,在大树荫蔽下也许稍微凉快一点。
见赛丽亚走远,艾文叹了口气,推门走入议事厅。
他根本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只是为了让她不再担心而已。
比起刚才,他现在稍微缓过来了一点。
只是个逼真的游戏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像是玩个网游,在某个LV.60封顶的版本退坑了,时隔多年又在LV.100封顶的新版本重新入坑开了个新号而已。
是的,仅此而已。
艾文不断给自己内心暗示着。
无论怎样悲伤,惋惜,追忆一切都是过去时,必须要面对当下的境况才是。
艾文深呼吸,将心情略微平复。
目光扫视起这个小镇的议事厅来。
艾文这才明白,为什么赛丽亚宁可到红冠树下去,也不愿进来乘凉。
这里远比他想象中要昏暗许多,与外界的阳光普照反差强烈,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艾文还以为这是什么女巫的巢穴,用以进行某些邪恶的仪式。
这个建筑似乎比镇上许多房屋的年代都要久远一些,木制墙壁和梁柱都有些腐烂变质了,四处弥漫着一股霉臭。屋顶还被撕开几个不大不小的窟窿,几束光落进来,暴露出大片浮动的尘埃。
难以预想暴雨之夜这里会是一副怎样的景象,更难以想象的是,还有人常年驻足此地。
数十张椅子杂乱无序地摆放着,一张长桌沉默地躺在中间,艾文踩着满是脚印的脏地毯来到桌边,顶部装潢不错的吊灯已经损坏了,看起来摇摇欲坠,蜡烛还保持着烧尽一刻的样子,死状痛苦。
艾文伸手掸了一下桌面,全是灰尘。
很久无人在此集会了。
几张表进框里的绘画歪歪斜斜地挂附近的墙上,唯有中间的那幅挂正了,放眼望去最显眼。
画上有一对男女,绘画者的功底不怎样,尽管他力图模仿某些宫廷画家,写实地还原两人的面貌,可笔法却不够精湛,加之色块衔接不当,整体呈现的效果不尽人意,甚至比不上一些学徒。
艾文走近了看,这幅画上面没什么灰尘,看起来一直都有人打理,人们似乎非常尊敬这画中的二人,它的位置正对着议事厅的大门。
画中女人有着蓝色的眼睛,艾文猜想,那就是赛丽亚的母亲。
艾文忽然想起,赛丽亚总是提及她的父亲,却几乎没怎么提过母亲。
尽管只是通过一幅拙劣的画,艾文也能感觉到那个女人的美丽。不知是否是绘画者有意为之,女人的神情姿态和着装饰物,都像极了一位贵族女士,看起来端庄典雅。
她长得可真像西尔维娅,也许NPC的模板会重合吧,艾文心想。
而他身边的那个男子用美女与野兽来形容真是不为过。
想必那就是赛丽亚的父亲,普雷德的镇长,格隆特·瑞雷安。
与其在这儿端详画上的他,不如去会一会真人。
艾文想着,便来到大厅内侧那扇门前。
屋里传来一阵争吵声,艾文悄悄凑上去听了一下。
“不许赖账!小子,咱们可是谈好了价钱的!”
“我当时认为你说的是一百泰洛,可你如今竟然要一百个提勒!”
“没错,你这个愚蠢的威尔卡特人,你没有泰洛,理应用威尔卡特的提勒来支付!”
“可提勒是镀银币!一枚可以换十个泰洛!你这个贪婪的家伙,简直就是强盗!”
“噢,我想说,我指的就是一百个提勒,可你误以为是泰洛!无论如何,你已经住过我的店了,是时候把钱付清了!”
哈,似乎是那位旅店老板在和客人在争论住宿费问题。
艾文心想,怪不得这镇上的旅店生意奇差。
本就地处偏僻山谷,往来旅客少得可怜,还这么黑心,属实贪狗。
不过他也有他的道理,就像那些景区商店一样,根本就不是赚回头客的钱,就要一步到位,坑人坑到底,反正也不会有人来第二次。
“够了,丹尼尔,还有这位”
一个低沉的嗓音出现了,打断了他们的争吵。
“先生,我叫西蒙·达姆,来自威尔卡特的行商人。”
“噢,好的,达姆先生。你们的事情我已经大致了解了,还请你们先去外面稍等一会儿”
那个声音顿了顿,接着说道。
“因为,我有一位重要的客人来了。”
听到这儿,艾文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退开了几步。
他怎么会知道我在门外偷听?
正当艾文惊讶时,门从内打开了。
一个长着鹰钩鼻,留着山羊胡的男人率先走了出来,是旅店老板,他那油腻的黄卷发令艾文印象深刻。
他脚步极快,擦身而过时用那细长的,像狐狸一样闪烁着精明狡猾的眼睛,从下到上打量了艾文一下,这令艾文感到浑身不自在,仿佛他身上所有物品的价值都被审视评估了一番。
接着走出来的一个年轻人,棕红色的头发令艾文眼前一亮,他还没有在镇上见过这样的发色,这应该就是那个叫西蒙·达姆的威尔卡特行商人。
“呃,先生,你好。”年轻人见到艾文,尽管住宿费的纠纷令他忿忿不平,他还是有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或许他真把我当作了什么大人物。
艾文不禁一笑,也回道:“下午好,达姆先生,希望你的事情尽快得到解决。”
“谢谢。”年轻人苦笑道。
艾文走了进去,顺手关上门。
逼仄的房间除了桌椅,就只有一个书架,每层都被旧书和卷宗挤满,还见缝插针地夹着许多信件。这儿的采光倒是比大厅好上一点,全靠一扇窗子驱散黑暗,但空气可没比大厅好上多少,因为那位镇长先生,正一脸沉醉地叼着烟斗。
“请坐。”中年男人吐出一口烟雾。
短短两个字,从他那像是被砂纸打磨过的喉咙里吐出来,令闻者一颤。
这人不好对付。
仅仅是一个照面,还没看清那个男人的脸,艾文的心里就有了答案。
这位镇长可绝不是像赛丽亚那样天真且好骗的。
艾文像个受审的犯人一样乖乖坐在椅子上,如坐针毡。
只是与这位镇长对视了一眼,艾文就感到一阵强大的压迫感。中年男人两鬓泛白,疏于修剪的胡子环绕着脸颊两侧,邋遢中带有几分狂野。
而他的眼睛,远比那幅画里要可怕——独眼。
黑色圆形眼罩与束带将他的脸斜分成两半。他的皮肤很干燥,狭长的刀疤自眉毛跨过那只凹陷的深黄色眼睛,划至颧骨。
他差一点就双目皆失。
仅有的那只眼睛凝视着艾文,如独狼锁定猎物一般。
他吐出一个烟圈,眼神毫无变化,嘴唇微张,欲言又止。
这位镇长保持沉默,却胜过任何质问的言语。
艾文表面淡定,早已迅速在脑子里组织起语言,想要尽快编造一个合乎逻辑的故事来,考虑到赛丽亚和镇长的父女关系,此前告诉赛丽亚的信息必然也被这个男人获知了。
有什么理由可以合理解释我从安德利亚不远万里来到人生地不熟的诺亚汶?
除了间谍!
刺客也不行!
虽然“行于黑暗侍于光明,万物皆虚万物皆允”之类的话听起来又骚又帅,但在西阿诸国,刺客不比间谍光彩多少。
出于不安和恐惧,人们总是乐于见到他们被抓起来,而不是浪迹在外。
有什么身份既合理又合法?
被拐卖的王子或者贵族少爷?
根本不像!
艾文至今还记得,当初在安德利亚,艾文被称作“最不像贵族的贵族”,在平民和骑士阶级,这是褒义,赞扬他待人友善,不拘小节。
这在贵族阶级却常被视为贬义,哪怕他身为塔兰西亚公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些老派贵族仍旧看不惯他,礼仪和血统是他们诟病的主要方面。
艾文的思维方式也与那些老古董大相径庭,当时艾文特爱和他们对着干,成天整出些新奇古怪的事来——比如提议宫廷女仆裙装改短,倡导修女着装自由,颁布绿帽法案,悬赏猎杀牛头人
而艾文作为国王的宠臣,法里昂一世在这些问题上往往偏向于他,甚至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这使得那些老家伙对他的记恨更深了。
还有什么理由比较恰当?
“你想要来一杯咖啡吗?或者红茶?”
男人放下烟斗,问道。
刚说完,他已站起,转身拿起一个咖啡壶。那不过是一个附有加热金属板的玻璃水瓶,下方摆有酒精灯加热,极其简陋。
“不用了,谢谢。”
艾文只是看了一眼那满是满是污垢的瓶壁,那在瓶中荡来荡去的黑色液体就像是女巫的毒药,剂量足以致死。艾文咽了咽口水,尽管十分口渴,还是望而却步。
“好吧。”男人似乎感到有些可惜。
他为自己盛了一杯咖啡,面对那墨水般幽黑的液体,他既没有加牛奶也没有加糖,一饮而尽。
真是狂野的喝法。
艾文看在眼里,心中不免一阵抽搐,他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这么喝咖啡的。
那苦味令男人眉头紧皱,放下杯子,他独眼紧闭,吐出一口热气。对于这种苦涩他似乎习以为常,甚至极为享受。
“抱歉,我还没有自我介绍。”男人随意擦了擦嘴,再次拿起烟斗。
“我是格隆特·瑞雷安,这个普雷德镇的镇长。我女儿告诉我,你是叫艾文·雷”
“就叫我艾文就行了,先生。”艾文插话道。
“好吧,艾文。”格隆特深深地看了艾文一眼,并没有追问。
“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来这儿吗?我听说你是个安德利亚人。”格隆特问道。
来了!我该怎么回答!?
艾文咬了咬嘴唇,手指握紧。他的大脑超负荷运作起来,无数个虚构的桥段被组合拆分,却始终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合理的故事。
“艾文?”格隆特将艾文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眉头微皱,连询问的语气也加重了几分。
倘若我实话实说,必不可能有人相信,到时再改口只会加重他人怀疑。
无论是异世界来客,还是穿越百年时空,听起来都是神话传说中的故事,从我口中说出来,只会令人感到虚假且滑稽可笑。
“其实”艾文感到格隆特的眼神锐利起来,他不能再这样沉默下去了,但即便开口,艾文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
“其实我没有告诉您的女儿实情我想她也许不会相信”艾文搪塞道,只是在拖延时间,此刻他脑子里正在急速推演一个合理的情节。
“所以你能告诉我实情吗?”格隆特敲了敲桌板,有些不耐烦了。
“当然,先生,是这样的”
艾文心急如焚,不敢与格隆特对视,目光四处乱晃,突然一个东西进入了他的视野。
法术卷轴。
一张废弃的,半成品卷轴。发黄的羊皮卷看起来年代久远,法术铭文和回路刻印搅乱在一起,模糊不清。
艾文刹那间有了主意,但还只是个初步设想,他还需要时间将这个故事完善。
“是这样的,我曾经是一个普通的安德利亚士兵。”艾文说道。
“隶属哪个军团?连队?”格隆特身为退役军人,自然会关注这些问题。
“黎明之刃军团,第二骑兵团,第六骑兵连,连长是考斯洛特上尉。”艾文流畅地答道。这句话半真半假,黎明之刃第二骑兵团第六骑兵连是真实存在的编制,至于考斯洛特上尉那是艾文在巴隆迪亚公爵手下当兵时的长官。
“嗯,之后呢?”格隆特点了点头,并未质疑这段话的真实性。
“噢,事实上,那段军旅生涯是我痛苦的回忆我们日常训练强度极大,每周都有夜间作战特训,除此之外,还得经受那些老兵和军士们的侮辱和嘲弄我同小队的一个弟兄不堪重负自杀了。”
格隆特没有说话,安静地听着。
“我听说他被连队里一个同性恋军官借特训之名给他不敢向上级反映,也不敢向我们倾诉我至今还记得他的名字,可怜的居伊,他是被强制征召入伍的,他的未婚妻还在圣塔伦等他回家”
艾文哽咽起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绘声绘色地说道。
实际上这全是他编的,素材来源于他多年前玩过的一款单机游戏。
“真遗憾听到这些,我本以为欺负新兵的不良风气只在诺亚汶的军队里出现。”格隆特概括道,“当年我刚加入军队时,也曾被那些老兵当仆人一样使唤。”
格隆特狠狠地吸了一口烟。
“不过他们后来都死了,在战争中。”
他像是回忆起许多往昔的片段,望着窗外出神。
“抱歉,你接着说。”格隆特回过神来。
见格隆特成功被自己编造的故事带入情绪,艾文稍稍松了一口气。
“居伊死后不久,我在一次马上作战训练中不慎摔落,折了腿,对当时的我而言这不仅不坏,还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说起来这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给军医行了贿,让他证明我会留下后遗症于是我如愿以偿地退役了。”
边说着,艾文装出一副庆幸的样子。
“尽管我也认为这是有失荣誉的,但,可以理解。”格隆特吐出一口烟圈,微微点了点头。
“之后我返回了王都艾尔因附近的康斯坦汀孤儿院,忘了说,我从小在这里长大,我的生父母在一个雨夜将我留在那儿,再无踪影”
艾文越讲越飘了,一本正经地编故事。
刚说完,他才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对赛丽亚说漏过一点自己的姓氏。
“珍妮弗院长给我起名叫艾文,但我并没有姓氏。”
“至于那个什么雷昂那是我少年时看骑士小说,给自己瞎起的。毕竟,出门在外没有姓氏总是惹人怀疑,在我成年参军时也用了这个姓氏。”
艾文好不容易圆了回来,心里暗自抹了把汗。偷偷瞥了一眼格隆特,见他没有怀疑,才接着说下去。
“事实上,康斯坦汀孤儿院是王都艾尔因的一个法师家族开办的,不仅仅是做慈善这么简单,孤儿院还会为家族挑选具有优良魔力之种的孩子,在年少时就吸纳入家族进行培养,对于玛拉使用者,他们则没什么兴趣。”
“哦?是吗?”格隆特表示疑惑,“为什么对玛拉使用者没有兴趣,玛拉天赋者也同样珍稀。”
“或许你不知道,在安德利亚,法师地位并不高,因为一些历史遗留问题骑士们都厌恶魔法,法师也同样讨厌他们。”艾文解释道。
“据我所知,多年前安德利亚的法师地位就已经得到了明显提高,甚至有不少成为贵族阶级。”格隆特质疑道。
“嗯也许你说得对。但在我那个年代还不是这样的。”艾文听完格隆特的话也是一惊,看来安德利亚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你那个年代?”格隆特的疑惑加深了。
“是的,你接着听我说。”艾文咽了咽口水,接下来才是正戏。
“珍妮弗院长告诉我,康斯坦汀家族正在组织一次冒险,为了寻找某个东西,那会是一场长途跋涉,他们正在募集可靠的护卫,她建议我去尝试,说是报酬丰厚。”
“我退役后没有工作,心想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就听取了她的建议,在王都艾尔因的冒险家公会注册,然后前往康斯坦汀宅邸面试。”
说道这里,艾文瞄了一眼格隆特,他真专注地听着,并没有怀疑。
艾文暗自松了口气,他刚才没有说是哪个冒险家公会,安德利亚一共有四家公会。艾文怕自己说出某个公会的名字后格隆特真会去查证,好在他没有注意到这个点。
“我顺利通过了测试,当时那位面试官看着我的履历,认为我腿脚已经不便,我还当着他的面给他表演了一段千米长跑”
“然后呢,你参加了那次冒险?”格隆特对接下来的内容更感兴趣。
“当然,我们一路沿着瓦良河前进,在通过马迪南要塞时我们伪装成一支商队,随后进入雾影森林,在那里我们失去了快一半人手,那些沼泽树精和林地巨魔我不愿再面对第二次”
艾文假装一幅心有余悸的表情。
“之后呢?你们穿过森林了吗?”格隆特问道。
“噢那真是一段可怕的回忆,我现在能在这里和您说话,完全是由于那时幸运之神眷顾了我,否则”艾文卖起关子来。
格隆特放下了烟斗,聚精会神地听着。
“我们到了森林的最深处,巨龙山脉脚下,我们几乎就要到达目的地了——一个洞穴。”
“一个洞穴?”
“是的,他们要找的东西就在这洞穴里。”艾文顿了顿,接着说:“你无法想象那个洞穴有多大,洞口比艾尔因的狮子门还大,几乎能容许一支骑兵连列队通过”
“它是如此幽暗,像是深渊一样,我们刚迈入洞中,光线立刻消失,好像一瞬间从白昼来到黑夜,洞**部散发着恶臭,我难以向您描述就像是,有是成千上万的腐尸堆积。”
“我想,这洞穴里一定藏着怪物。”格隆特听得入神,推测道。
“是的,一种可怕的,古老的,存在于传说中本该绝迹的怪物”
“那是什么?”格隆特的身体微微前倾。
“巨龙。”艾文答道。
“巨龙!?”格隆特倒吸一口凉气,“真的?你没骗我!?”
见格隆特如此震惊,艾文双手扶住额头,浑身颤抖着说道。
“是的,巨龙。一只通体黑色的巨龙,也许是洞穴里太昏暗了,在我眼中它就是漆黑的,如同死神”
“它的鳞片无坚不摧,法师们释放的火球砸在它身上,连挠痒痒都算不上,顶多就是对它吹了一口气而已。”
“它的眼睛是黄金色的竖瞳,那种看待蝼蚁的眼神,傲慢、精明且狡诈,它就是君王,而我们只是它脚下的尘土。”
“起初还有人尝试抵抗,一位剑士将浑身的玛拉灌注在附魔宝剑上,使劲全身力气朝它砍去,他的剑还没来触碰到鳞片就被它的怒吼震碎了。”
“震碎了!?仅仅用吼声!?”格隆特难以置信地吼道。
“是的,那声龙吼就像是迸发在耳畔的雷霆,所有人都捂住耳朵。我只听见一声脆响,就像是果子被捏碎的声音,那位距离它最近的剑士,头颅当即被轰碎了”
“所有人都开始逃跑,我也不例外,身后不断传来皮开肉绽的声音,我当时把剑和盾牌都丢掉了,用尽全力逃命。”
“在逃跑时我被什么东西绊倒了,长条状,黏糊糊的,我在黑暗中只闻到一股血腥味,我什么都不敢想,站起来立刻往前跑。”
“所有人朝着洞口的那团光狂奔,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惨叫声在身后传来,没人有敢回头,没有人敢伸手搭救在黑暗中,我们看不见光,也看不见人性。”
艾文的声音颤抖着,小声啜泣,声音愈发哽咽嘶哑。
“我们离洞口越来越近,所有人都以为能够逃出生天时,一阵怒吼传来,大地颤抖。”
“洞穴开始坍塌,石柱像暴雨般坠落,有人在我身边倒下,在黑暗中我只听见沉重之物碾碎血肉扎入大地的声音”
“我不敢停下,发疯似地朝洞口狂奔我几乎离外面的世界只有那么一点距离了洞口塌陷了,无数碎石落下,将我们的希望扼杀了。”
“噢,天呐,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格隆特浑身紧绷,被艾文的描述所震慑了。
“巨龙的就在我们身后,向我们靠近我甚至能听到它风暴一般厚重的呼吸”
“这时,一位年轻的女法师从包里掏出了一枚卷轴一枚昂贵的奥术传送卷轴,通过它可以跃迁至事先设置好的传送点。”
“所有人的眼中都燃起了希望而那希望是自私的,是染血的。”
“传送门打开了,每次只能允许一人通过,所有人都争先恐后,甚至拔剑相向,巨龙的脚步越近,他们眼中的疯狂就越盛——为了活下去不惜一切。”
“我是最后一个通过的,那位女法师一直撑到了最后,我没来得及看她一眼在我一只脚踏入传送门时,巨龙的爪子已经到了我们头顶”
“她的勇气和牺牲值得所有人尊敬。”格隆特靠在椅子上,拿起烟斗,低声说道。
艾文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
“此后我的意识就陷入了黑暗。”
“黑暗?你没能到达传送点吗?”格隆特吐出一口烟圈,疑惑道。
“是的,漫长的黑暗,就像是处于冰封的湖面下,我被水流所包裹,被寒冷所埋葬我不知道过了多久”
艾文抬头看着格隆特。
“当我睁开眼醒来时,就处在一片森林中,穿着一身奇怪的衣服,上面印着黄色的老鼠。”
“我的手被树木的倒刺钉住,我呼喊求援,听见一阵奇怪的歌声之后的记忆我完全丢失了,再次醒来就已经在这个镇子里。”
完美。
艾文的故事编完了,此刻他浑身是汗,那不是因为回忆恐惧产生的,而是紧张造成的,他生怕自己一个字说错导致格隆特的怀疑。
面对艾文使劲浑身解数的表演,格隆特似乎并没有起疑心。
“你遇上了时空乱流?”格隆特认真问道。
“我不知道什么是时空乱流?”艾文明知故问。
“一种现象,我只是听安特凡尼亚的一位法师说过,进行奥术跃迁是极其危险,非常考验施法者的能力,一旦在施法时受到干扰,很可能将跃迁者送入虚空中,在那里时间是停滞的”
格隆特吸了一口烟,继续说道:“被困者除非能找到出口,否则将永远留在虚空中,即便找到出口,外界可能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甚至几年。”
“历史上经历最久时空乱流的跃迁者,似乎在虚空里呆了足足六年,那是人类能抵抗虚空侵蚀的极限。”格隆特说道。
“你是何时进行的那场冒险?”格隆特问道。
艾文心想自己必须得编个合理的时间。
“1321年。”艾文答道。时间要尽可能离现在久一点,否则一切太容易查证。
“1321年吗?”格隆特再次询问道。
“是的,我记得很清楚,1321年的夏天您的女儿已经告诉我,现在是1326年,难以置信我竟然在虚空中呆了整整五年。”
艾文装出一副后怕的样子。
“嗯我想我已经了解了大致情况。”格隆特挑了挑眉,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身体放松地躺着椅子上。
“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格隆特看向艾文。
艾文一愣,一直是他被格隆特问,现在格隆特却将主动权交给了他。
“我想知道,您将我救回小镇的那天的情况。”艾文问道。
他也许能告诉我一些事情,能补全我丢失的记忆。
艾文心中想道。
“那天我从湖心镇交完税款,在返回普雷德的路上发现了你,就在离镇子不远处。”格隆特坐正,沉声道。
“在我发现你时,你身上全是伤口,除了手部的伤口外,身上还有许多处擦伤令我感到奇怪的是,还有一处剑伤。看起来都已经进行过应急处理了,否则你早就死了。”
格隆特的答案令艾文心中一颤。
剑伤?已经进行过应急处理?
在我失去记忆的那段时间,我还遇到了其他人?还爆发了一场战斗?可又是谁帮我处理了伤口,救了我一命?
“我还想问一下,关于我在林中听见的歌声,我不知道那个女孩是谁,你是否有见到她?”艾文接着询问。
“歌声?噢我想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了,你能重复一段那首歌吗?”格隆特神情严肃起来。
“呃,好的”
艾文当即向格隆特重复了其中一段,捏着嗓子唱起来。
“狼群在沉睡”
“鸟群已回巢”
“女巫和猎人”
“我知道了。”格隆特示意艾文停下。
他吐出一口烟圈,缓缓说道:“那可不是什么女孩。”
“那是?”
“那东西在诺亚汶方言里叫做辛德海琳,我们俗称人皮女妖,栖息在森林地带。”
“她们喜爱猎杀人类,扒下人皮作为衣物。她们还擅长模仿人类,特别是少女的歌声,以此来吸引猎物”
“你可真是幸运,受伤时竟然逃离了她的魔爪。”格隆特饶有兴趣地看着艾文。
“”
艾文听完说不出话来,心里发寒,再回想起那个夜晚,那诡异的歌声,他只感到一阵劫后余生的庆幸。
良久,艾文才开口。
“老实说,我现在很迷茫,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一切都变了样。”
格隆特用那深黄色的独眼凝视着艾文,似乎想将这个年轻人看穿。
半晌,他开口说道。
“如果你愿意,可以留在普雷德。”
艾文大喜过望,他在诺亚汶人生地不熟的,一个人出去闯荡风险过高。
他也还没搞清自己现在的战斗力属于什么水平,贸然行动只会招来恶果,艾文现在已经不确定,在这个世界死去是否会危及生命,无论如何,都不能以身试险。
“当然愿意,镇长先生,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为这个小镇出一份力,不知是否有适合我的工作?”
既然决定留下来,肯定不能好吃懒做。
“事实上,或许是因为那场盛大的宴会,安特凡尼亚的巡逻队早已撤走了,附近的哨岗也空无一人。”
“这段时间小镇周边常有魔物出没,所以我拜托兰伯特队长训练一支民兵队,都是些年轻人,如果你能加入就再好不过了。”
格隆特说完,等待艾文的回复。
“非常乐意,对付魔物我有相当丰富的经验。”
艾文当即答应。
“很好,你可以去训练场找兰伯特队长。总而言之,欢迎来到普雷德镇,艾文。”格隆特起身,微笑着伸出一只手来。
“感谢您允许我留下,镇长先生。我会尽心做好这份工作的。”艾文喜悦溢于言表,握住了格隆特那只满是老茧的手。
“如果没有什么事,咱们的谈话就到此结束吧,我还得解决那两位先生之间的纠纷。”格隆特笑道,示意艾文可以离开了。
“好的,再见,镇长先生,祝您工作顺利。”
艾文道完谢,推门离开。
目送艾文离开后,格隆特原地伫立了一会儿。
直到艾文的脚步完全消失,他才坐下,放入一撮略微变质的烟叶,加上香料,点燃。
炫目的阳光侵袭而来,令习惯了昏暗的他感到有些不适,于是他转动椅子,朝向背光处。
他闭上那只深黄而浑浊的眼睛,用最惬意、最深情地方式吻上烟嘴。
“1321年马迪南要塞早已不存在了吧。”
“有趣。”
烟雾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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