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之誓》第一章 始动的音符(Ⅰ)

    “这个故事得从一场意外开始说起”——佚名《瓦雷兰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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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一场噩梦。
    艾文猛地睁开眼睛,豆大的汗珠从睫毛上坠下来。
    四周一片昏暗。
    一股微凉感扑上胸膛,艾文意识到被褥不知何时被自己掀开了,床单更是早已被汗水浸透,一团乱麻。
    梦中之梦。
    艾文仍心有余悸。
    在梦里的人不会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一切都真实得令人深信不疑。无论怎样跌宕起伏、怪诞诡奇,做梦的人就像是被施了魔法,在巨大的幻境旋涡里不能自拔,越陷越深,直至苏醒才恍然大悟。
    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艾文勉强支起身子,汲满汗水的毛巾从额头滑落到手上,艾文下意识地捏了两下,已经变凉了。
    木窗发出吱呀地一声轻响,伴随着沙沙地,树叶摇晃的声音。
    晨曦裹着不知何处而来的风,将它轻轻推开了。阳光自窗扉倾泄而入,这屋子里单调且沉闷的昏暗立刻像玻璃一样碎散,被泼洒而来的灿金色晕染,只留下一地摇曳的树叶的影子。
    窗外是起伏如波浪一般的翠绿色山丘,花草繁盛,在更遥远的地方,山脉连绵,覆盖着望不到边际的茂密森林。而在近处,盖着浅棕色屋顶的半砖木结构中世纪小屋聚集在山谷里,显得错落有致,一些石制烟囱升起袅袅炊烟,围墙边传来几声零星的狗吠。
    太阳刚刚探出山头,大片大片的金黄色光芒就已经趴在麦田里,躺在风车的扇叶上。
    艾文惊呆了,立刻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尽管脸颊上传来火辣辣的痛感,艾文仍旧觉得不够,狠狠地揪了一下脸皮,他甚至还想找个陀螺来转一转看看会不会停。
    清醒的意识和真实的痛感告诉他,这不再是梦。
    但,这又是哪里?
    艾文有些不知所措,无论在梦境还是现实,他都像是个失忆的迷途旅客,对身边的一切都茫无头绪,他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阳光沿着床脚爬上艾文的身躯,艾文一时恍惚,视线随着浸染的阳光落到手掌上。
    他的左手被层层绷带缠绕着,鼓得像个熊掌,绷带和床单上都还残留着干透的殷红血迹。
    梦中那可怖的场景一瞬间再次灌入艾文的脑海,反复演绎起来,仿佛又要重新经历那一切,脑袋阵痛起来,艾文不由自主地握紧拳头,左手却传来撕裂一般的疼痛令他叫苦不迭。
    此时艾文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臂、胸口、小腿等多处都缠绕着绷带,全身上下还有多处擦伤。
    艾文急忙伸出右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并急切地想找个镜子看看自己是不是已经面目全非。虽然艾文并非是什么高颜值帅哥,但对他而言毁容和整容之间还是不能划上等号的。
    略微刺眼的阳光爬上艾文的胸口,攀上艾文的脖子,投入他的眸子里,艾文不由得眯起眼睛,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脑袋传来的刺痛感微微减轻一些。
    艾文闭上眼睛,阳光将漆黑的视野烧得通红。
    他努力地回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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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前。
    2077年6月29日18:00。
    东京,旧新宿。
    我叫艾文,英文名是Evan。来自中国,一个平凡无奇的留学生。
    我父亲是个碌碌无为的程序员,在当今世上大名鼎鼎的NST工作,所谓NST,全称Neuroconnectionandsensortechnologyco.,翻译过来是神经接驳与传感技术公司。他从大学毕业起就成为了该公司的职员,至今二十多年过去了,还是个小职员。
    他在NST德国总部工作的第二年就认识了我的母亲。她是个德国人,住在杜塞尔多夫,据她说他们是在一家中式餐厅认识的,我纵使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那个肤白貌美身材姣好的女人为什么会傻头傻脑地嫁给这个家伙。
    她生下了我,还有我的妹妹,艾莉。
    我和妹妹小时候住在中国的南方老家,被爷爷奶奶一手带大,每年暑假我们会被父母接去德国,而每逢寒假春节他们则会回到中国,这个传统直到我上高中那一年爷爷去世才得以终止。
    那几年我正值叛逆期,整天不务正业,老想着和朋友一起搞乐队、做直播,我和父亲的关系一度僵化。乖巧听话的妹妹被他们接回德国,而我则继续在国内念书,直到高考结束。
    本以为一家人终于可以团聚,可一个意外的发生令这个家庭至今散如碎片。
    艾莉,在我十八岁生日的那一天,永远地沉睡了。
    关于那场意外我不愿再多提,无论是我,父亲,还是NST,都脱不了干系。
    那件事已经过去三年有余了。
    如今我一个人在东京上学,学费依靠奖学金和父亲偶尔寄来的生活费。我在房价稍微低廉的旧新宿区租了一间单人公寓,吃穿住行也全靠兼职打工来抵用,过着日复一日毫无变化的沉闷生活。
    我常常在街上驻足失神,仰望头顶霓虹万丈的新东京。
    蛛脚一般扎根于大地的钢铁将那座浮空都市高高地撑起,悬浮在高轨上的车辆像是朝圣者一样拖着流星般的尾焰前仆后继地朝它疾驰而去,放大数倍的虚拟偶像在光彩刺目的广告牌上不知疲惫地舞蹈,即便是深夜,电子音乐和机械齿轮的交响也不会停止。
    NewTokyo,不夜之都,人们向往的天堂。那里的空气仿佛充斥着兴奋剂,人们至死也不愿从极尽奢华的娱乐中醒来。
    我总是这样揣测着,事实上我从未去过那里。
    像我一样生活在下城区的人几乎少有机会前往那里,即便有幸被住在上面的朋友邀请去,也没钱消费,听说那里随便一个酒吧点一杯威士忌就要一万日元,而我一个月的房租也不到一万日元。
    日子本该这样继续,我本该和大多数人一样过着整日仰望天空的平凡生活。
    直到我收到一封邮件。
    ——一封来自NST的邮件。
    内容如下:
    尊敬的艾文先生,
    我们已将一份包裹邮寄到您住所附近的邮局(点击获取导航图示)
    请您查收,谢谢!
    只有短短三句话。说实话,我看到的时候又气又笑,对于一向以简洁高效著称的NST来讲,确实像是他们的风格。邮件里既没提寄东西的原因,也没说明寄来的是什么,更没有讲我收到后应该做什么。要不是发件人的号码和认证信息确实是NST官方客服,我都想当作垃圾邮件删掉了。
    那件事已经过去三年多了,事到如今我不想听到任何有关NST的消息,这群混蛋居然还敢主动给我发消息。
    邮件里提到的邮局想必应该是旧新宿车站附近那个自助邮局,都7702年了,全世界的快递公司都知道派机器人送货上门,只有这个混蛋NST还把东西寄到邮局,我不相信这个富得流油的大公司会缺那几百日元的派送费。
    抬头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是晚上六点多了。
    入夜的旧新宿治安并不怎么好。
    话虽如此,比起埋头苦干怎么都憋不出来的日语论文,我宁愿出去透透气,看看这NST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顺道买点啤酒和薯片,死宅没了薯片可是活不下去的。
    已经入夏了。
    东京的夏天比起家乡并不凉快多少,最热的时候往往也能飙到四十度,夏末秋初常有台风,冬天会下几场雪,但也不会很冷,也就零下几度。
    自新东京建成以来,由于废气处理不当,往往令下城区的民众苦不堪言,在污染最严重的那段日子,出门都得戴上过滤口罩,雾特别大,人稍微走远几步就看不见了,满城的樱花都披着一层灰衣,散发着悲哀的香气。
    我的公寓离车站并不远,步行只需要十来分钟,我听老房东说,在几十年前,这种离车站商圈近的地段房价很高,自从新东京建成以后,有钱人都跑到上面去住了,年轻人也爱往上跑,下城区的房价自然就便宜了下来。
    一路上几乎没什么人,交通灯闪烁着,偶尔有几辆老式计程车穿行而过。司机看见我总会下意识的放慢车速,见我并无乘车的意愿,才失望地叹口气,加大油门与我擦身而过。
    沿途很多商铺的灯都接连暗了下去,这个点往后,街上的人只会越来越少,事实上即便是白天,上街的人除了匆匆忙忙的上班族以外,就只有上学的高中生。
    他们身着各自学院的制服,默不作声地走在路上,无论是颜值还是制服,都和我早年看过动漫的相去甚远,住在下城区的人脸上都没有多少朝气,和街边那些枯死的樱花树一样。
    很快,JR新宿駅几个大字出现在视野里。
    被誉为“恶魔的迷宫”的新宿站,有着多达两百多个出口。在几十年前,曾是日本客流量最大的车站,也是世界上最复杂的迷宫。
    老房东告诉我,当年这里有着全日本最繁华的商圈,商场林立,能在这里有一席之地的品牌,大多设置了旗舰店。车站的每个出口走出来,都有一番天地,国外来的游客最喜欢去逛药妆店,而东口的歌舞伎町是他最爱去的地方。他年轻时也常在这里迷路,他总是告诫自己:无论如何,先出站,别把自己困死在底下。
    如今,新宿变成了旧新宿,新宿站也成了旧新宿站。
    NewTokyo建成的那一刻,NewShinjuku也建成了。
    年轻人们总是习惯用新旧称呼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地方,那座高傲的城市升上天空的那一刻,不仅将金钱财富带走了,也将年轻人的梦想和热血抽走了,留给老一辈人的只有对过去的无限缅怀罢了。
    我不太愿意抬头去看那些笼罩在新东京阴影下的旧式摩天大厦,一半以上都已经废弃,无人修缮,有的甚至成为犯罪集团的窝点。
    尚还有一部分挂着大片惹人注目的招牌,一眼望去尽是色彩斑斓的汉字和片假名。但比起头顶那座霓虹之城所散发的光芒,实在是差了太多太多。它们就像是一群封建王国的顽固骑士,用尽剩余不多的生命捍卫着旧时代的荣誉。
    我得从西口穿过车站到达东口。
    当我来到入口附近,一个女孩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准确的来说,是她的声音吸引了我。
    她坐在连接新东京的升降梯附近,身后是通往新东京的悬浮高轨,车辆川流不息,人群熙熙攘攘,那是旧新宿为数不多的热闹地带了,往来的人皆步履匆忙,没有人理睬她,她放在身前的包也空空荡荡的。有的人刚从上面回来,醉醺醺地,被狐朋狗友搀扶着,有的正准备去上面,浓妆艳抹,看起来衣着光鲜。
    她显得格格不入。
    她的歌声也是如此。
    她抱着一把旧吉他,弹着一段老旋律,唱着一首年代久远的歌。
    山の向こう日が落ちて夕闇が影を隠す
    (太阳落山了黄昏把影子藏得不见了)
    街の灯が道に落ちて影をつくる
    (街灯照在马路上影子出来了)
    听起来好像是《今晩はお月さん》,几十年前的老歌了,我也是在以前刚学日语时听过,当时我常常找这种节奏缓慢的老歌来练练听力。
    仔细想想已经一个人在这里生活那么久了,当年连去便利店买个东西的支支吾吾说不清,人啊,有时回想过去的自己总是会忍不住感到好笑。
    我虽有些于心不忍,想去给她一些鼓励,但一想到这周的打工卡早就刷满了28小时,接下来要靠兜里仅剩的这么点钱度日,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得赶紧趁邮局关门之前,把包裹取走。
    旧新宿的自助邮局总是为人诟病,政府似乎是把全部财力和资源都尽数砸给了新东京,下城区的自助邮局还没能实现完全机械自动化,仍旧需要人工参与管理,每天七点是下班时间。
    我看了一眼表,只怪自己一路上老是走走停停,想东想西,这就已经18:30了。
    赶紧一路小跑穿过车站来到邮局。
    邮局不大,门可罗雀。柜台低矮,工作人员和顾客之间无遮无拦,唯一的一位职员小姐像个木头似地立在柜台后面,她正望着天空中光彩耀人的新东京怔怔地出神。
    我一进去,她立刻反应过来,鞠躬微笑着说:“欢迎光临。”
    我将证件递给她,她双手接过,翻看验明。
    她的一只手臂是由机械改装过的,上面印着MF-C,那是日本的MF机械骨骼公司的早期产物,这批产品原本是投入军工使用的,因为最终测试普遍达不到标准,而后改为民用型号,这个机械手臂上可以加装多达两千套指令系统,在当时算是尖端产品。
    很快,她将证件双手递还给我,躬身道:“请您稍等一会。”
    然后转身对着搬运机器人做出一连串指令。
    不到半分钟,机器人就从仓库拖着一个巨大的包裹走了出来,职员小姐连忙小跑过去从机器人手里接过了包裹,凭借着机械臂她轻而易举地就单手将包裹提起,摆到我面前。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她连声道歉。
    我倒不觉得等得久,倒是这包裹的分量给我整懵了。
    NST给我寄的是什么鬼东西?难不成要杀我灭口?
    虽然看起来职员小姐提起这个东西好像并不费劲,但我清晰地听见她的机械手臂发出蒸汽机一样的声音,那力量可绝不小。
    “对不起,还有什么问题吗,这个不是您的包裹吗?您还有什么物件在这里吗?”
    见我目瞪口呆,职员小姐有些慌了神,以为自己拿错了。
    “没有没有,就是这个,非常感谢。”我赶忙点头。
    “非常感谢您!”职员小姐躬身道。
    咽了咽口水,我不得不将这巨大的包裹揽入怀里。
    入手沉重得像是千斤大鼎一样的压迫感差点没把我的手给压断。我只好放手任它滑落在地上,为了不再给职员小姐添麻烦,只能咬牙把这玩意拖出邮局,包裹在地上发出呲呲的声响,像是在嘲弄我的孱弱。
    我透你马的NST!
    我忍不住口吐芬芳。
    我可不像那个职业小姐一样有什么改装机械臂,我全身上下没一个地方不是原装的,穷得连日子都快过不下去的人,哪还有钱玩什么花里胡哨的机械改装啊,况且就算听说麻醉后毫无痛感,我看着网上流传的那些画面,还是感到一阵胆寒。
    好不容易将包裹带出邮局,我本想找个计程车,却发现行车道上空空荡荡,不知什么何时这附近的候车点被取消了,最近的一个候车点在旧新宿站的升降梯旁。
    心态炸裂。
    害,我干!早知如此,在来的路上就该打一辆车的。
    我脾气越发暴躁起来。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一路走走停停,我终于拽着这破玩意从车站东口来到西口。
    已经19:30了,升降梯处来来往往的人仍旧络绎不绝。
    我不禁抬头望去,名为初音未来的电子歌姬虚像在不夜之都的高楼上载歌载舞,整座城市,整片夜空都是她的舞台,色彩纷呈的光晕散发着致命的诱惑力,吸引着憧憬者的目光。
    那终究是不属于我的世界。
    我这样想到,沉默着扛起包裹走下楼梯。
    有些熟悉的歌声再次响起来。
    我望了一眼,还是那个女孩。不知道已经唱了多少首歌了,她似乎偏爱那些复古的音乐,显然并不能引起那些沉湎在灯红酒绿中的年轻人的共鸣。
    她可真是个异类。
    我走下楼梯,拖着巨大的包裹朝她所在的公路边靠近。路过的人皆对我投来短暂的惊讶和审视的目光,一个拿着酒瓶的年轻小伙子摇摇晃晃地与我擦肩而过,发出一声嗤笑。
    我想,在他们眼里我看起来是不是像个卑微的人力劳动者?在各大快递公司的送货机器人普及后,下城区的人力快递员只能拿着比机器更低的费用,拿出更好更贴心的服务来讨一口饭吃。
    所有人都沉默着,我也沉默着,在这座死气沉沉的旧日之都里,人们都不太爱说话。
    我来到女孩身边站定,计程车还没有来。
    我用余光看了一眼那个女孩,和大多数年轻女孩不同,她还保留着一头乌黑的头发,眉目清秀,只简单地画了画眉毛,看起来干净又不失甜美。她的衣着算不上前卫,但也绝不俗气,不知道是喷了香水还是用了什么高级的洗发露,站在她旁边我可以闻到一股淡而纯粹的清香。
    当我倚在包裹上等待计程车时,她翻动乐谱,调了调弦,很快弹奏起来。
    熟悉的旋律。
    我感到难以置信。
    音乐响起的一刻,在记忆里好遥远,好遥远的地方,被深埋的快要被风干的东西被唤醒了。这旋律就像是一阵微不可察的风,偷偷将那些沙尘吹开了。
    远く遥かな歌が
    (遥远的歌声)
    たえまなく闻こえてくる
    (阵阵传来)
    微笑みを讃えるように
    (像是装满了微笑)
    这是那首歌的日文版,尽管我无法唱出日文词,但那熟悉得仿佛是小时候背过的诗词一样的旋律不停地敲打我的心脏,好多珍贵的回忆忽然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无数个画面一帧一帧的闪过。
    那是爷爷生前最爱的歌啊。
    不知不觉地流泪了。
    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几年了,从没有因什么而流过泪,哪怕是学业的受挫、感情的失败、物价的昂贵生活在向我施加恶意这一点上总是毫不吝啬,我从未在某个夜晚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像个懦夫一样哭泣,那么多,那么多艰难的日子,都挺过来了。
    可当这首歌响起来时,我却忍不住流泪了。
    我想起好多好多遥远的时光,那时我还是个孩子,一点小小的困难就能让我忧虑好几天,时间总像用不完一样任我挥霍。当我失意落寞时,总是会和妹妹一起窝在爷爷的烤炉旁,听他讲一些关于往昔岁月的故事,他总是用自己的经历告诫我们,劝慰我们,鼓励我们,对我而言,他就是炉火。
    Beyond,爷爷最喜欢的就是这个乐队的歌,他钟爱那台老旧的收音机,每当响起他们的歌时,他就会跟着唱起来,他说他年轻时也想搞个乐队,学校办晚会的时候他就上去唱这首歌,迷倒好多女生呢,后来遇到我奶奶,这个梦想终究是因为家庭放下了。
    “所以有梦想就要趁早去追啊。”每次跟着收音机唱完,他总是这样感叹,然后付之一笑。
    我把我的理想丢到哪儿去了呢。
    想起那段叛逆的日子,整天苦练着吉他,写着幼稚的诗句和情节尴尬的小说,我不由得又哭又笑起来。
    我像个傻子一样看着那个弹唱的女孩,不由自主地跟着轻声哼唱起来。
    蹩脚的粤语从我嘴里唱出来,因为哽咽而变得含糊不清起来。
    “风雨里追赶雾里分不清影踪”
    “天空海阔你与我”
    “可会变”
    女孩忽地转过头来看着我,一脸难以置信。
    她的弹奏只是稍稍顿了顿,长时间的演唱已令她的喉咙干燥无比,她咽了咽口水,接着唱起来。
    她的眼睛盯着我,盈满希冀。
    “多少次迎着冷眼与嘲笑”
    “从没有放弃过心中的理想”
    “一刹那恍惚若有所失的感觉”
    她的粤语远比我更标准,她的歌声远比我更高亢。
    这一刻我才意识到,我们都来自同一片土地,说同样的母语,流着同样的赤子的血。我们不需要过多的言语,根本不需要开口询问什么,我们只需要一起,像两个傻子一样,用着旁人听不懂的语言,把这首歌,唱下去。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
    “哪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计程车来了又走。
    我们像两个疯子,不知疲惫地唱着,行人匆匆走过,只是对着我们皱了皱眉,没有谁驻足聆听。我在哽咽中不停跑调,她的声音也颤抖起来,眼睛哭红了,晶莹的泪从她姣好的面容上滑落,滴在吉他上,清脆得像是风铃。
    不知唱了多久,街上的人越来越少,她的声音越来越嘶哑。
    我们停了下来。
    我自掏腰包,在旁边琳琅满目的自动售货机里买了一瓶白桃饮料丢给她,而我给自己买了一罐啤酒,迫不及待地拉开拉环喝起来。
    我们席地而坐,起初没有谁开口说话。
    微凉的晚风贴着后背拂过,令人大感惬意。
    “你是哪儿的?”终于,她开口问。
    “我就住旧新宿”我下意识地回答道。
    “不是”她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我是说,老家。”
    “某个西南地区的小城,你呢。”
    “北京。”她嘿嘿一笑。
    “那可真是隔了十万八千里。”我一向不擅长和女生聊天,只好默默喝酒。
    “距离可不是问题,从今以后”她故意拖长了声音。
    “从今以后?”我感到气氛有些微妙,不由得看向她。
    “咱们就是好兄弟啦!”她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噗”我差点把刚进喉咙的酒喷出来。
    “不然你以为我要说啥,你可不是我的type呐,咳咳”她边笑着边咳嗽起来,唱了一晚上对她的嗓子来说太累了。
    “可还行。”我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你在哪儿上学啊,看起来像个大学生。”她问。
    “东大。”我如实答道,“从旧新宿站到东京大学坐地铁不到二十分钟。”
    “好巧,我也是东大的。”
    “真的?这么巧,你学什么的?”我追问道。
    “东京音乐大学啦。”她笑得像是个捉弄他人得逞的小孩。
    “学音乐?”
    “嗯哼。”她的神情忽然一黯。
    我这才注意到她的戴着手套的左手,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她的左手经过机械改装了,黑色金属线和钢制护板缠绕着手臂,看起来并不正规,像是在地下黑市做的。
    似乎是注意到我的目光,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将塞藏进裤兜里,尴尬地笑了笑。
    “因为去年一次事故手受了点伤,但我又不想放弃这种总事我不能告诉家里嘛,他们会让我回去的就自己省吃俭用”
    “这个是旧机型吧,为什么不到正规的”我忽然意识到什么,赶紧打住了。
    “还不是因为缺钱啊,就只能找了个熟人在黑市里去做的。”她并没有在意,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轻声说道。
    “抱歉。”我一想到这个女孩曾经可能经历的事情,除了感到歉意之外,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尽管在黑市里购买机改设备和进行机械改装都是非法的,发现理应举报,但我实在是无法对这个刚认识的家乡同胞做出这样的事,她为了自己的梦想,已经牺牲得够多了。
    “你呢,没有做过改装吗?”她问道。
    “没有,全身都是母胎原装。”我向来不喜欢机械改装这种事,也常常对做过改装的人敬而远之,我总感觉,他们总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不再是完整的人类了,但对这个女孩,我却无法产生这种抵触的情绪。
    “是啊,我还是怀念自己的手,那些伤疤和老茧都是自己一步一步努力得来的。”她悲伤地感慨起来。
    我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这世上没有谁可以真正对他人的悲苦感同身受。
    “你这是买了个什么大家伙?Butler?还是Guard?”她指了指我身后的巨型包裹。
    Butler和Guard是美国GlobalHawk公司生产的量产民用型机器人,用以管理家务和负责门禁,事实上我居住的公寓楼下就有一架57型的老式Guard,零件早就锈蚀不堪,房东也不愿出钱维修,就任它在院子里慢慢损耗直到停止运作。
    “应该都不是,我也不知道是什么NST寄来的东西。”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了她。
    “NST?就是那个研究虚拟游戏的公司吗?我朋友家里就有一台机器,听她说连上装置以后就像到了另一个世界,几乎和现实一样。”她说道。
    “NST可不仅仅是个游戏公司,神经接驳和传感技术是他们研究的主要方向,虚拟游戏不过是副产品而已他们主要服务于军方,鬼知道他们在研究什么东西。”尽管十分厌恶NST,我还是忍不住为她扫盲。
    “他们最初确实开发过一款非常真实的游戏,力求达到和现实一样甚至超越现实,不过后来在第二轮公开测试时发生了意外,这个项目最终被取缔了,说实话,现在这些公司制作的虚拟游戏和那个比起来,都小儿科。”我给她科普起来。
    “你怎么知道?”
    “”我一时语噻,极不愿提起那段往事。
    “因为,我就是那批玩家其中之一,第一轮内测时我就参与了。”
    “这么厉害!”她眼中闪烁着浓厚的兴趣,“那个游戏世界真有那么真实吗?”
    “很真实。”
    “有多真实?”她追问道。
    “那里面的人拥有感情,会哭,会笑,会出生,会死亡”我顿了顿,“就连我们在其中,也会感受到疼痛,甚至体验死亡。”
    “那也太可怕了”她说。
    “但好像很有意思。”
    “也许在那里我可以继续我的梦想。”她看着自己的手,苦涩一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保持沉默。
    天色已晚,我看了看时间,已经22:00点整了。
    车站附近几乎没有人了。
    在我们头顶,遥远的不夜之都摇曳在霓虹风暴里,无数颗年轻的心脏随着永不停歇的音乐蹦跳着。那些纷乱的光晕短暂地投射在我们身边,像是一种施舍。
    我们沉默在一片路灯的狭窄白昼里,四周尽是黑暗。除了风声,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还有女孩微弱的呼吸。
    “差不多该走了啊。”我提醒道。
    “是啊,明天还得回去上课了。”她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顺带一说,我住的地方离学校坐地铁也不到二十分钟嗷。”她嘿嘿一笑。
    “所以你想证明我们很有缘吗?”我白了她一眼,帮她一起收拾音箱、话筒和支架。
    “是啊,有机会请你吃我们学校的食堂。”她把吉他收进包里,一晚上分文未收,她却笑得像捡到了宝藏一样。
    “我倒是很想请你吃我楼下那家乌冬面可惜上个月就关门了,明明很好吃的,客人太少,老板做不下去了。”回忆起那家乌冬面的味道,以及那个性格豪爽的大叔,我不禁有些失神,老房东说他是回神奈川老家了,老母亲生了病。
    “嘻嘻,再怎么好吃还是没家乡的菜香啦,有机会请你吃我们北京烤鸭嗷。”她收完了东西,伸手招了一辆计程车。
    “那有机会请你吃我们重庆火锅,哈哈。”我也被她逗乐了。
    “把你的酒借我喝一口,好兄弟。”她说着,没等我反应过来,就把我手上的啤酒给抢了过去,灌了几口,一幅豪情万丈的样子。
    “喂,我说,你满二十岁了吗?”我赶紧把酒抢回来,在日本未满二十岁是不能喝酒的,这可是常识。
    “害,问题不大,我在老家喝酒如喝茶我跟你讲”她才喝了几口,就满脸通红,开始吹嘘起来。
    “”我一时无语,不知道该怎么吐槽她。
    车子停下来了,她上去给司机报了一串地址,我没能听清。
    我刚帮她把东西放进后备箱,这家伙就已经在车里躺着一动不动了,暖黄色的内灯照在她的脸上,安静而美好。
    我关上车门,叮嘱司机一定将她安全送回。
    目睹计程车的尾灯慢慢消失在街角时,我才想起忘了问她的名字,也没要联系方式。
    有缘再见吧。
    “さようなら。”
    我对着晚风轻声说。
    我在昏暗中找到那个巨大的包裹,面对它我的心里竟然产生了一丝对未知的恐惧。
    会是什么东西?只有等到拆开才知道了。
    我拦下一辆计程车,在司机的帮助下才好不容易将包裹放进后备箱。
    回到公寓时已是深夜了。
    住在一楼的老房东见我回来也出手相助,帮我将包裹抬回了房间。
    我多番感谢,他又和我闲聊了几句,才回去睡觉。我是最后几个住在这栋老公寓的住户了,也是住得最久的,许多人都已经搬走了。老房东说等过几年这里没人住了,他就准备去冲绳度过最后时光了。
    终于,洗漱完之后,我将未完成的论文连同电脑一起关掉,拿出剪刀,迅速拆开包裹。
    当最后一层保护膜落下,我手里的剪刀也落下了,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时至今日,我也不会忘记它。
    NST-ZERO
    零号初代神经接驳试验机。
    巨大的黑色机械骨骼像是感受到什么召唤一样,缓慢地启动起来,暗蓝色的光束游走于机械内置的玻璃管里,布满微小针刺外置机壳正在展开,像是古老的魔鬼张开了邪恶的羽翼。
    “不可能”一瞬间,我的脑袋像是爆炸开来,看到这漆黑机械的一瞬间,无数痛苦的回忆蜂拥而至。
    它应该早就被销毁了才对!连同那些人,连同那些消失的时间一起销毁!
    它不应该还存在
    12。
    数字12,那熟悉而陌生的编号出现在缓缓降下的头盔上。
    “十二,在古诺德兰神话中代表新生与死亡。”我颤抖着念到,那声音曾在我的脑海里重复一千次,一万次,甚至更多。
    我伸出颤抖的手,触碰它,它像是感受到我的呼唤,朝我的脸颊缓缓靠近,令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它也停下了。
    一则短讯出现在头盔的显示屏上。
    【一切仍有机会去挽回】
    【这取决于你,艾文】
    是什么仍有机会挽回?
    为什么取决于我?
    你是谁?
    我内心中产生了无数的疑问,但这都不能阻止我,像是着了魔一般朝它走去。
    我躺进它的怀抱里,就像婴儿一样,就像当初一样。
    在机械闭合之前,我抬头看向窗外,醒目的月牙正高悬在被新东京的霓虹染成血色的夜空,我曾无数次在这样的仰望中,感到自己的生命脆薄得像是蝉翼,在这座巨大的城市机器里,将要被它成千上万的齿轮绞碎。
    机壳闭合,座椅调整,登录账户,身份验证。
    检测到用户:艾文。ID:00012
    神经接驳正在准备
    神经接驳已经就绪。
    等待神经接驳许可。
    确认。
    随着脑后一阵微乎其微的刺痛,以及像毒品一样令人血脉喷张的感觉传遍全身,我对周围的世界逐渐失去了感觉,视野愈发昏暗。
    窗外的喧嚣像是池子里的水,在抽水器被打开的瞬间急速地向远方退去,屋子里的气味也开始变淡,变淡……一切都开始消逝。
    Nowloading《SwordandOath》
    Time:2077.6.30.00:00.
    Weeback,No.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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