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若锦》第五十章 虎脱于柙

    如果是工作过的人，见过世面的人，接触过一些头脸人物的人，应该都会有过那种感觉……打个比方吧，你是一个刚进入社会的小青年，家庭很平凡，心智还没有发育成熟，对工作、社会、江湖都抱着一个相当美好和新鲜的念想，你一个月只赚三千块钱，这时你的老板身家大约在三五个亿左右，你认识了他，莫名其妙受到了他的青睬。有才能的人，不论你在哪个方面有点才能，如果你是一个刚入社会的满腔热血的青年，你能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才情和热血，那么一般情况下你都会被你的老板多看几眼——因为他也这么过来的，他会怀念你身上的这种他已经没有了的、不会再有也不能再有的状态，他就很有可能尽能给你锻炼的机会，一方面是想把你身上这点稚气褪一褪，一方面是怀念一下自我——三十岁往上的同学聚会都不是想看那些有点恶心的同学，而是想从他们身上找找当年的自我，这种老板一般就是这样。对这个刚入社会的青年来讲，他这个老板刚出现的时候就像星灵一样，神秘而且有威力，深不可测又家财万贯，你永远都得仰望他，你想着他就是你的偶像，你要朝着他的方向奋斗不止。如果这个小青年能保持自己的才能发挥，又能不忘初心还留着那点稚气，大概率这个老板会跟他越处越深，在这一点上有个建议，你不妨去把喝酒学会，学到那种不论喝到什么地步都不会走神，第二天能完整回想起头天发生的事情的地步，那么，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发现你这个老板似乎也没那么神秘，他过的生活也没多高明——喝大量酒是检测一个人本性的最直接的手段，你就跟你老板喝酒，把他喝多，听他会说点啥——然后你会发现你的老板三句话说不完，就兜不住他那几个亿的身家漏出毛鬼神的一面来了……
    他搞过很多对不起亲人朋友的事，这是从经济上来说的，一个人要白手起家发大财必然要经过大苦难，吃他头一波亏的就是亲人朋友，所以他没几个朋友。按理说在他有钱以后他完全可以去把以前不论是借来的还是骗来的钱还上，但他就是不还，这主要是因为他不想想起以前那个低三下四的自己，所以和他的灰头土脸有关的人他都会一概忘掉——这是人忘恩负义的根本原因，就是选择性记忆，人是活在自己大脑臆造的世界里而不是真实的世界里的。他虽然有了几个孩子，但是他还是抛开自己的糟糠之妻在外面找了小三，或者小四，甚至更多，甚至这些外室也给他生了孩子，你问他你良心不会痛吗？他说并不，因为他这么做是为了爱情，别看小三小四什么的好像不太入流，可是他跟她们有真爱，搞不好还有爱情的结晶。就连表面上的那几个亿的身家也是摇摇欲坠，你问他，你的财产到底哪部分是完全属于自己和旁人无干的呢？他会掰着手指头给你数，这个是和人合资的，那个是银行贷款的，又一个是原配名下的，还有一个给了小三或者小四，总之很难说清他自己有点什么，他有的可能就是每天的吃穿住行都是最好最高级的（倒是不论有多难他都不会耽误自己享乐），以及他那些个孩子……
    然后这个小青年的价值观就崩了：什么情况这是？原先刚认识时那个完美无瑕我看到了恨不得给他跪下的老板哪里去了？怎么是跑出来这样一个土鳖？那我以前跟着他干的所有事就是跟着疯子扬黄土咯？
    三观崩还达到不了最终极的效果，理想的情况是小青年青云直上，做了公司的副总，帮老板干了一些下流事，最好再在自己的名义底下为公司贷上几千万，这些钱拆来兑去也就损耗了，这个小青年也过了几天老板所过的那种甜滋滋的日子，然后公司破产了，老板跑路了，债全落在这个小青年的头上了，还不上银行起诉了，法院执行了，经侦队的把小青年抓起来了，嗯，那就能达到我们要的效果了——
    把这个小青年换成王伯昭，把老板换成星灵，那么当初王伯昭感受到的就跟那个小青年感受到的东西差不多——从身体到精神上都落进了一种万劫不复的境地。
    老板也没那么神奇，财产也没那么好使，过去他看到的那种灯红酒绿的生活并不像他以为的那么好过，爱你的人都会离你而去，她们趁着你的势而来，又乘着你失势的风而去，闹了半天你的天真也并不值得别人爱，人家爱的不过是你扶摇直上时屁股下面那点风，风一没所有人就都会远离遁去。体现到王伯昭的身上就更惨，因为是他的老板抢走了他的老婆孩子，把他们都炮制死了。
    世上的女人千千万，为什么老板唯独就盯上了你的人呢？因为你和他太熟了，他对熟人比较容易下手，陌生人不太会搭理他。对老板来说，谁知道会搞到现在这种场面呢？不过是心情好让他们过了几天好日子，发现他们（王伯昭的老婆孩子）实在太次没法抬举就不跟他们来往了，你能想到这么次的人居然就因为这个跑去自杀吗？你能想到那些人过好日子的决心是如此之大，过不到就宁愿去死吗？
    可是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所以你就能理解王伯昭后来的那些表现，不论是对教皇的不太礼貌，对自己人的那种爱搭不理，对火星的深情的向往是从哪来的了——就相当于是跟老板闹得很难看，但又无处可去，还得活在他的公司里，但绝不会对他有什么尊重了，心心念念就是有一天能有机会跳槽，哪怕一切从头开始，还要吃许多苦受许多罪，那也好过跟他的老板天天在一个屋檐底下。
    因此上你就知道为什么王伯昭一看这个情形就恨不得拍手叫好了吧……关于这类东西人都是迁怒于旁人的，他绝不会讲理地认为确实是他的老婆孩子不行，没见过世面，是他这个做家长的疏于管教调理，他只会认为一切都是他老板也就是星灵的错——要是他没那么爱他的老婆孩子他就会清醒地认识这个事件，可是他太爱他们了，科学家的心其实都挺单纯的，他们一生只会爱那么一两样东西三五个人，你想让这类人在爱这个方面认错是不可能的，所以这个锅扎扎实实就扣在了星灵头上……
    你说威力再大财产再多有什么用，人家向你沷脏水你还不是得默默接着，但是记得一条，有人向你沷脏水的时候可别还嘴，你一张嘴那些臭屎汤子就灌你嘴里了……从这一点上说星灵挺占便宜的，它没法张嘴不是吗？
    王伯昭的思路一直没有这么情晰，是发生了这些事情帮他捋顺了思路——原来他等的就是星灵崩坏的一天！从这个由头上倒往回找补借口是再容易不过了，对他来讲他其实是去哪里都可以，只要不在木卫二就行——在这里，他得谨言慎行，管住自己的嘴不要骂出声来，管住自己的脑子不要把星灵想像成一个下流坯，这太难受了，随便换个地方，科学还是科学，设计还是设计，像他这样的人去哪不能生活呢对不对？现在星灵炸了，死了这么多人，正是跑路的好机会……
    于是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应该马上就虎脱于兕龙出于渊，一秒也不要等才对……王伯昭把舒尔密也拖下塔楼时兴奋得不得了，一路狂奔往内闸口跑去——老头本来拖了章天河和舒尔密已经累得要死了，这时候还得跑得像狗一样快，的确，人心里的力量是会激发出他的潜力的……
    他跑着跑着开始流鼻血，这时他不得不停下来低着头让鼻血流完，注意，流鼻血的正确处理方式不是仰头捏鼻子，是低头让它流，同时按压肩井或者合谷中魁穴道止血，反正别仰着头让鼻血倒灌是最紧要的。
    ——这就是说，王伯昭老头的机器人没能完全屏蔽伽马射线，他也受到了照射。
    他隐隐也想到了这一点，但是老头仍是不发一言地让它流干净，按压着穴道止了血，飞奔向内闸口，随便开了一艘我们先前见过的鱼雷艇，然后从其它的木卫二政府专用的机密货运闸口进入新亚特兰蒂斯——他是这个城市的设计者，这城里有几个厕所他都心知肚明，这当然不是问题。然后他把飞船泊到皇家区里（这是新亚特兰蒂斯建城几百年没有过的事，这么干的时候让他心里涌起一种无限的痛快），把章天河和舒尔密拖上船开了出去。
    木卫二的新底洋流是有冷热寒暖之分的，一般所有的海底城市日常都是像浮岛一样在海里漂流，但每当开闸日也就是大潮日这些城市都会往木卫二表面冰层薄弱的地方靠拢，要宇航就要等这一天。在地下海的深处，暖流密度小要向上浮，寒流密度大要向下沉，大潮日木卫一、三和木星一起作用，就会把木卫二表层的冰层扯开，暖流就会喷到太空二百公里的高处，想出去的飞船就乘着这股喷流点火起飞，要进来的飞船就等喷流间歇的时刻从冰缝里钻进来。王伯昭进入海里去乘这股喷流的时候又回头深情地看了新亚特兰蒂斯一眼，他讨厌的是星灵（这个老头是如此善良，哪怕是现在他也不恨星灵，只是讨厌它）不是这座城市，这城市是他一辈子的心血，可是……往往是，越是你的心血越会伤害你最深。他这样看了一眼不再想了，义无反顾把发动机开到最大切进那股喷流，调整了方向向外太空奔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