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匾之下,不时撩开衣袖端详手腕处的钟表,终于一辆急速黑色轿车划破长夜嘎然静止于面前,他微微一惊,一步掠下台阶,
躬身打开车门,雨伞淋漓地递了上去。
下车之人神色着急,心急火燎地罢手推开,直奔紫芸阁而去。寂静走廊除了飞马踏踏等待不及的脚步,还有他稍纵即逝的问话“情况怎么样”
孙铭传几乎跟不上他步伐“医生说寒气如肺,高烧不止。已经打了退烧针,有退烧的迹象。”
解不开新婚礼服,他硬生生地撕裂,随手丢弃在枯萎花丛“什么时候能醒”
“估计要过了今晚。”
紫芸阁一重重门窗紧闭。
房间内弥散着袅袅的麝香,门外急促的脚步声在推门而进时即刻沉静下来。孙太太帕子遮着酸涩鼻孔,豁达眉目凄恻哀痛地瞅着床榻昏迷的人,听到响动,抬头瞧了一眼,忙腾让出位置。他几乎是扑到床沿,紧锁的眉头望见那弯翘的睫毛纹丝不动,那淡然的唇齿毫无色泽,心底不由泛起一股股绞痛,虽然携了她滚烫的手,蠕动的嘴角思念万千却是有口难开。孙太太与丈夫对视一眼,知道外人场合,多有不便,道了“她已无碍”之类安慰的话便悄然退出门外。
许是他带来的湿气给干燥的房间一抹清凉,许是他冰冷的手给了昏睡中的她若隐寒气,许是她虽然迷糊不清却嗅到了他的味道,她无意呛了一声,震荡的心口上下起伏,合目呼吸渐渐急促,渐渐紧迫,挣扎的娥眉仿佛瞬间窒息了一般。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匆忙抱她进怀,贴着沸热的脸颊活像遭受着烫心的烙铁的折磨。像是有了知觉,她憔悴的容颜痛苦不堪,揪住他衣领无力地往后推攘,柔弱的嗓音像受了重伤,战战兢兢道“澤霖,别管我,你快走。”他箍着她的双手不禁多失四分力,生怕再次遗失再次被人抢夺,又怕捏断了她捏痛了她“宛静,别怕没事了,以后都不会有事了。”不知是他浑厚声音给了她恬淡,还是她寻到了熟悉安心的气息,像只迷途小猫,她老老实实往他怀里钻了钻,最后寻了舒适的位置,熟睡了。
张澤霖一夜未眠,清晨再也坚持不住,依着沙发呼呼休息了一阵子,医生过来时,又开始紧张兮兮地精神奕奕。孙太太瞧不过去,嘱托他道“你这副样子,她醒过来肯定心疼,这方有我留守,你先去进食些东西。”他两眼深陷,蒙蒙答道“待医生检查完,我再去。”孙太太知道他的执拗只在宛静面前猛增千丈,阻拦亦是无益,可医生认真仔细查完心跳查完眼膜查完体温松口气说完全退烧时,他依如尘佛,雷鸣不惊,一丝不动,像是又担心错过她的苏醒。
风雨停歇。
浮云掠过月光,窗棂台上傲放的菊花,斑斑点点,疏影横斜,偶尔晓风拂来,淡淡凉意夹着缕缕花香霎时飘然而进。
已不知过了几天,睁眼看到记忆里那张近在咫尺日思夜想的脸,轮廓瘦削,青茬毕露,闭合的眉宇褶褶皱皱失了往日俊朗,那只纤细的玉手情不自禁探了过去。房门忽然响动,轻微一声如闷雷滚滚,顿时吓得它如胆小乌龟,缩头缩脑缩了回去。
透过梳妆镜面,孙太太早已瞧在眼里,待近了些,看那微微虚掩的眸子颤颤抖抖,不由长叹了口气,对着心明眼亮的人暗语道“我知道你心高气傲,忌恨他娶了外人,这才投湖自尽。那确是他的不是。可他的痛苦难过,你又怎会体会到他奋不顾身去许昌寻你,在冯家门外守了整夜,什么都没等到,只等到你的贴身丫环送来的一封信,说什么你已经跟别人入了洞房,成了别人的女人。淋了一夜的大雨,他哪里受得了那种打击,差点昏死在地。信上还说,看在你的面子饶他一次,若是他下次再去许昌,定会不顾情面要了他的命。他不是一般的人,是顺德府堂堂的元帅,这种屈辱如何让他承受得下好不容易被下属强架回来,他便一个人赖在这张床上不愿回张家,他说什么都没有了,只是这里有你。”
见那豆大的泪珠汩汩从她眼角淌出来,孙太太亦是感同身受,鼻子微酸,眶子红红,却强忍继续说道“你这个傻丫头平日里机灵聪明,怎么到了紧要关头犯起糊涂,以为他心里没你他是为了让你丈夫放松警惕才跟冯家小姐定了这门亲事,想着你可能会一同过来,便把你留在身边。若不是他想你想得发疯,跟着迎亲船只偷偷接你,若不是他及早发现你投江自杀一了百了,可单单留他一人在这世上想你念你伤心难过,你又于心何忍他已经守了你一天一夜,茶饭不思,把新娘冷落在张家洞房里不闻不问。你若是有心,就别如此地继续折磨他。”说罢,她便搁下汤药在茶几夺身而去。
断肠日落千山暮2
孙家西厢房,灯火阑珊。
久候不睡的孙铭传凝眉深思,左手叉腰,右手扶鄂,房间内来回踱步,似是忧心烦恼,这会儿瞧见夫人面色阴沉,沉默不语,回来便对着镜子卸妆,取下发饰时,动作更是鲁莽,毫无往常的娴熟端庄,知道她方才亲自送汤药去过紫芸阁,知道这整个顺德无人敢惹无人敢碰她的忌讳,定是生了不该生的人的闷气。
“我早说过那小妮子厉害,碰不得的人物,老四偏偏要去招惹,看看现在,自个儿的夫人不顾,守着别人的太太彻夜不眠,传扬出去,亦不怕整个顺德府的人笑话。”
一场两全其美的婚姻因为自己一时失误酿成这种后果,孙铭传有苦难尽,少有的劝慰“他做事自有分寸,犯不着咱们为他操心。”
孙太太挥着海棠花式雕漆木梳,不乐意道“我也不想过问他的事,可你仔细回味回味,只要小妮子出现,是死,是活,比任何人都能左右他心境。小妮子现在又不是什么普通人,你又不是不晓得她丈夫是谁你现在对外报道定军少帅夫人投江自尽,若是以后被人发觉她待在老四身边,又会惹出多大的乱子来。”
夫人的担忧,孙铭传不是没有多加考虑,只是张澤霖交待的计划同样天衣无缝完美无缺,用余宛静投江之事挑拨冯家与谭家的关系,严损冯梓钧的威信,对南北易帜之后张澤霖统领定军无疑增添了筹码。他思索再三,回道“老四做事向来不糊涂,你不必忧心过多。再说,那也是他自己的私事,我们不便过问。”
孙太太听罢气怒的眸子盈盈一转化为哀叹,又继续安心搭理妩媚的卷发“虽说是他的事,可小妮子住在咱们孙家,她没有意外倒好,若是出了事端,老四脾气暴躁,还不是冲你冒火。世人都说,红颜祸水。依我看,你还是找机会把她送出门,避了晦气,也避了霉运。”
其实,孙铭传的顾虑何止是外人发现宛静留在张澤霖身边而去大肆宣传,还有他新娶进门的冯家小姐似乎亦不是好惹的主儿。跟刘伯宽的闲聊时打听过冯家小姐的性子,刘伯宽哭笑不得的态度已让他有了半分忌惮,她即使不会仗势欺人,也是娇生惯养、喜欢无理取闹的角色。夫人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以后姑嫂俩人争斗,姑且不论谁亦不输谁,鸡飞狗跳起来苦得只有孙家。
哪知他翌日清晨准备好台词去见张澤霖,开门的却是另一张品格端方的面孔
他微微一惊,即刻礼貌严肃道“余小姐,我找四少爷。”
宛静退烧后意识已然清醒,可她不知该用何种心态面对张澤霖,若是她恼她糊涂恨她嫁人亦就罢了,他偏偏一幅惹她心酸惹她痛苦的深情,她那原本略微带怨的恼怒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对不起他的心痛。喝过药,见他依旧倦怠地俯在床沿,她只好遮了被子在他身上,听到有人敲门,又怕吵醒了他。
她跨出房门顺带关闭,对孙铭传恳请道“孙先生,我想跟你谈谈。”
孙铭传意料不到,又是一惊,躬身做出恭请客人下楼的手势。
客厅里鲜艳牡丹画案地毯似乎未曾换过,背靠的玫瑰绒布沙发舒适依然。
挽了额前掉落的丝发至耳后,她清雅一笑,先是客套答谢他的救命收留之恩,又缓缓道“孙先生应该对澤霖与我的事有诸多了解。”
孙铭传猜测不到她是开门见山,还是抛砖引玉,只好点头回道“略有了解。”
“既然如此,我也不避讳。孙先生,其实,在许昌府内,我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冯家少奶奶,是定系军阀冯梓钧的夫人,”她自嘲一笑,低头继续道“如果我以后贸贸然出现在孙家,出现在顺德,于澤霖,于孙先生您都不是件好事。我知道澤霖他娶冯槿芝意义重大,不管他有什么计划什么意图,我多待他身边一天,便会多增他一份麻烦。我想,孙先生比我站得高看得远,明白我的意思。”
万万想不到她此刻会讲出一番颇通情理的话,孙铭传不自在地清了清嗓音“那余小姐您希望孙某能帮些什么”
寻不出对方一丝挽留之意,她断然明白孙家壁苑不是久居之地“记得刚来顺德时,听说孙老太太去过东瀛,想必孙先生对那里甚是了解,我想去走走。”
“你想去哪里走走”
孙铭传未来得及回话,楼梯口毅然浮现出张澤霖风度翩翩的影子,他浑然一震,神经顿时紧绷,刷地直立起立,见对方表情凝重,边优雅整理袖领,边跚跚而下,踏出的脚步明显不悦,大气不敢多出。
他的出现每次都像一团火不是把她燃得焦糊干裂便是灰飞烟灭,她竭力压抑内心莫名的冲动,回眸齿笑,温柔道“你醒了。”
他不理会她的柔情,究根问底“你要去哪儿”
“这段日子烦闷得紧,我想去顺德城郊外散散心。”
他一双尖若利刀的眼睛犀利又沉默地盯着她,宛若骄阳烈火炙烤她扬起的头颅。她经受不住,渐渐面红耳赤,怏怏地低垂下鄂。
孙铭传见周围暗流汹涌危机四伏,忙找借口退出大厅,出来时仍胆战地回望一眼,张澤霖的暴怒似被抑制掩埋进冰山雪地,只有铁青的脸色透着显而易见的阴森,而宛静虽然这一刻沉如石磨的冷静,可那不自在扯拽丝帕的手指明明使了八九分的力。
“我问你,你要去哪儿”那暴跳如雷的炮火声顿时吓得孙铭传不敢继续探视,急速逃离阵地。
良久等不到回答,张澤霖血液膨胀,青筋暴出,脸色由铁青转为鲜红,由鲜红转为煞白,极为恐怖吓人“为什么你每次都要骗我你知不知道你跟我撒谎的时候,我在想什么不是我笨我傻我好糊弄,是你余宛静从来没信过我。我不过想你留在我身边,想你跟我回顺德,我张澤霖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这般耍我。”
她不是骗他,她不想离开他的时候又是一番惹人心酸的无奈,她大大的眸子晶晶闪亮,可嘴巴倔强地去隐忍一切悲痛“是我对不起你,我不值得你为我做这么多”
“不值得”他悒郁痛心的面孔突然苦苦地笑了,笑声如一丈白凌渐长渐大,却又瞬间停止,两手抚过她肩不停摇晃,誓要把她的真心摇出体外“我放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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