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芝气愤填膺,跺脚不成,撩起案几的文件便腾空抛弃,屋子内瞬间纸若飘雪,一地狼狈。他依然不温不火埋头工作不加理会,听到气呼呼远离的脚步,这才抬头凝望窗外,见她的房间纸窗关闭,灯火昏黄,不由起身掠过满地纸屑出了书房。
客房门口,他欲伸手敲门却又忽地顿住了,若是她晚睡受到惊扰怒怒将自己拒出门外,若是她只是依床看书知道是自己故意陌生不答静廖的月光返照门户上他的左右思量徘徊不定。那僵直的手却忍无可忍不顾他意愿扶在了门上,凸显的缝隙瞬间透出淡淡的弱光,仅仅一条厘米间隔,她安然静睡的模样已跃然跳进了他的眶子。他双脚又是不随心地前进一步,小声两步继而慢慢悠悠浑荡到彩绫前。
绸缎丝被下她身子蜷缩,像只离家出走的小猫躲着磅礴大雨,缩在一寸干燥的屋檐下,他内心微微触动,不自禁地脱了外衣撩开被子钻了进去。她梦中忽地惊醒,大惊失色。他匆忙搂住她惊慌的身子,爱怜道“是我”她喘着惊恐万状的气息,回过神来方道“我今晚很累,你莫碰我。”他识趣地应声“我只是想抱你入睡,像定州的那晚。”她掰开他手,游鱼般挣脱出来,推迟道“你先回自己房间吧等过段日子,我习惯了再说。”他明显感到她身子瑟瑟生颤,很是惧怕自己,心底顿时苦不堪言,只好背过身子不再去瞧她去碰她去触她。
槿芝思前想后一整夜,越发觉得宛静去顺德不仅可以帮自己出谋划策免受欺负,而且长路作伴日夜相陪不会无聊孤寂。堂兄态度越是硬挺,她越是觉得自己无辜委屈,凭什么她想尽办法帮他娶了念念相思的人,他反而恩将仇报将宛静当作私人用品自私自利于是,翌日清晨起了床便去游说奶奶游说姨娘甚至为发动权威的父亲亲自出门买了他最爱的糕点,联合多方势力给堂哥施加压力。他一日不同意,她便纠缠父亲一日,他两日不同意,她索性哭哭闹闹嚷着不嫁,叫喧哥哥不关心自己。
冯家大院一连折腾了几日。冯梓钧抵不过死缠烂打即将脱口而出肺腑之言时,宛静知书达理地过来劝他“我知道你是为我考虑,怕我伤心。可槿芝是你唯一的妹妹,她一个去顺德身边有个可以安心张罗的人,终归是顺心些。”见她话语间处处为他为槿芝,见她平淡的容颜下似乎掩着不言而喻的哀痛,他讲不出一句怕她一去不返的话“你身子还未痊愈,我担心路途迢迢”她微微笑道“我又不是什么金枝玉叶,走过南洋走过顺德,你不用担心”说罢,亦不管他是否同意便转身吩咐书房外候着的桃根“跟冯小姐说,姑爷他同意我去顺德了。”瞧桃根机灵应声,狂奔出沁园,她对他回眸一笑,冰清玉润,堵得他哑口无言。
梨花落尽染秋色35
槿芝出嫁,张澤霖因为军部突发事务急于处理,未亲自迎亲,指派了孙铭传代劳。
偏巧这日秋雨滂沱,烟波浩淼。喜娘为讨得吉利,刻意圆话,以后这当家作主的事儿定由新娘一句说了算。
宛静听罢白齿含笑,纤巧娉婷的步子抚过槿芝的胳膊上了轿车后,便对紧跟不舍的冯梓钧淡然说道“我跟槿芝和喜娘乘这辆,你还是去陪顺德来的迎亲人。”
冯梓钧为她撑伞,瞧那轻柔细腰即将骤然流失,不禁伸手扶住了她的肩。
她汲汲扯掉他手,嫣然笑道“婚典结束我便回来。”见他嘴角蠕动,有话在口分明难开,她又补充“你不是安排了人贴身护我吗有他们在,你大可放心。”
久候多时的槿芝见堂哥面色犹豫,对自己没有半分牵挂,反对宛静情意款款,不由发话道“哥,小别胜新欢,过几天,嫂子回来,你再对她述说肝肠寸断,岂不是更好别痴情难舍的样子,大家都瞧着你呢”说完便携住宛静手腕拉向车内,随即砰地关上门对司机下令道“开车。”
望着后车镜里远远紧缩看她不舍的身躯,她内心嘲笑,可是思绪万千的眸子像是淋进了窗外铮铮作响的雨水,只有凄凄戚戚。
槿芝见她痴呆,以为她是挂念堂哥,揽过她肩,安慰道“今儿,算我对不住你们夫妻,以后待我侄儿出生,我定会多送些好礼过来补偿。”
若是以前,此话一出,怕不是两人又在车内嬉戏打闹互相讥讽一番,可是现在,她除了淡淡低眉,再无其它。
码头口岸。
硕大的迎亲船只红灯高挂、彩带飘飘。码头上嘹亮的进行曲激荡演绎。士兵们不畏风雨,从上至下威严挺身,沿着猩红地毯,一字排开,恭迎未来秦军夫人大驾。
孙铭传一身戎装,手执黑色雨伞,在宛静车门前立正行礼,又礼貌周到地打开车门。
像是陌生人的初遇,她掩藏收敛了一切情绪,不正眼对望,尽自己本分接过雨伞,及时遮住装扮艳丽的槿芝的身子,低声提醒,小心路滑。沿着那并不是为她铺陈的红色绸缎,她心里竟然没有一丝恼怒一抹怨恨,比任何时候都想笑。
踏上甲板,她转身对槿芝道“你先随孙先生、刘局长进仓休息,我想在外面待一会儿。”
想是她要跟哥哥惜别,所以槿芝未加阻拦,进了船舱后便告诫丫鬟随从们别去扰少奶奶。
而她不顾身上典雅的蓝色旗袍长褂风衣,不顾雨伞被风吹落跌进枝江,爬上船只高处,确是遥遥看着站于人群首位的冯梓钧,看他是如何眼睁睁地瞧她消失而束手无策,看他那张令她改变人生的面容是如何去经历秋风过际的冷冷伤痕。
短短的两个月仿佛是她漫长的二十年。浇灭了她所有的喜怒悲哀,把她的平淡便成了挖地三尺想逃却逃不掉的噩梦,把她的热情磨灭成细小沙砾被他呼啸过来的狂风吹散得一干二净。她想举枪杀他,可她只能迎风迎雨站在这甲板,听者鸣笛的号声,欣赏他沉默不能出口的痛。
曾经她不想残忍,像这飘飘的雨水,不经意地一滴总怕伤了他。
而他呢
轮船启航,音乐了断,她依着栏杆,望着渐趋渐远的许昌口岸,望着惹她咬牙切齿的许昌人,悲恸地笑着,想痛快地流泪,却是宣泄不出,莫名倔强地隐忍不发。
举目远眺,渺渺江水,涛浪声震天。
像是她第一次淋雨看着自己的远离,他牢牢立在人群四散的水岸,给了临别前的最后一吻。
“我很明白自己是什么身份,我是许昌人,不可能嫁给你当顺德府统领的元帅夫人,我只能当你的妾室,你明白的,我宁愿死掉,也不会跟别人争一个丈夫。”
“我张澤霖的女人只有你一个,如若有一天,我娶了他人,你可以像今天一样拿枪指着我,我不会有怨言。”
像是现在这般,杨柳岸边,人烟渐稀,只有一袭戎装身着黑色大氅的他依然伫立在风雨,默默凝视,默默远观。
“他走了,你还有我,他不喜欢了你,你还有我,我不介意你心里装着他。”
“我知道每次都是心如刀绞的痛,可我心甘情愿去忍。与见不到你相比,那些痛又算什么呢”
她笑了,宛若轻若凡尘的羽毛,随风一跃,飘飘而落。
“不”那一刻,岸上一抹翩翩身影亦是急于跳进江水,却被一个接连一个的人蜂拥而上,秋雨里只传来阵阵无力的唤声“宛静”
迎着瓢泼大雨,迎着岸边骤然响起的歇斯底里呼喊,迎着冰凉刺骨的江水,她笑得很安然,就让他的心痛跟这秋风一起沉寂在枝江,连同那磨灭不掉的最后一吻掩埋进滔滔江水。他说过的,以后她去找她喜欢的人,他不会横加阻拦。
而他的中枢神经像被凌厉的一刀彻底割断,拼死从无数藤条般阻截的铜墙铁壁中挣脱不出。耳膜像是破裂了,懵懂了,他竭力嘶喊却听不到她的回应,只能远远看她坠落,看她下沉,看她慢慢离他而去,慢慢消失在这世界。
以为对她的威胁,以为张澤霖对她的伤害,以为她的不哭闹和温和已是对他的顺从,他却为何偏偏领会不到她醒来后一次次微笑背后的沉寂等待,她回谭家时明明对丫环说过,以后的时日当她去了南洋,她听到张澤霖娶亲时明明是笑着对他流泪,她尽心尽力为槿芝操办嫁妆分明是在为自己出嫁而精挑细选,她想过绝食,想过死掉,他却想不到她会选择今天,选择令他绝望令他苍白无力的这种方式,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船停滞江面,扑扑瞬间跃下几十个黑衣影子,却有一个形如自己,形如甲板上的她,隔着凛冽的秋雨远望,他内心一震,匆忙下令人手准备船只,却已是来不及,跃下江水的人似乎空手而归,船鸣声俨然再次启奏,渐去渐远,渐去渐失,终消失于眼帘,消失于无际。
断肠日落千山暮1
婚宴没有因宛静突如其来的投江而刻意取消。
到达顺德府东平码头,冯槿芝找不到宛静的影子,方从众口一词的禀告中得知她自杀的死讯,瞧桃根泪雨直泻,呜咽不停,哭得眼睛红肿,嗓音嘶哑,她顿时脚腿瘫软,身子列颠不稳,被左右丫环搀扶着上了装扮招摇的轿车。
“谁都料想不到冯夫人会自尽当时风雨飘摇,没人注意她上了塔顶,听到扑通的落水声,大家才发现有异常。当时江面波浪滔天,水急湍流,下去了几十个人愣是找不到冯夫人的影子。当时亦不确定是谁,只感到是位女眷,寻来寻去才发现不是外人,是夫人的嫂子。”
“我们已经派了人去跟冯少帅报信,望夫人您节哀”
“推迟婚宴之事,我们联系不上元帅,所以取消不了,希望夫人您能坚持到典礼结束”
宛静
她思维不楚,意识不明,不知何时到了顺德进了张家,不知张家是层楼高起还是室宇精美,不知被谁人蒙上大红锦帕。她难以置信的思绪里装不下婚礼的爆竹鸣奏,怔怔呆呆的眼睛被一帘红色遮掩,随丫环的步子迈左出右,又不知是如何行完的大礼走进昏暗殷红的洞房。
空寂的房间时时传来陪嫁丫环隐忍垂泪的默默哭泣,她胆战心惊,不敢刻意去问刻意去猜,只能在慢慢长夜里去刻意等待那个可以让她片刻依偎的肩膀。
斜风细雨,萧条庭院,遍地紫薇朱槿花残。
孙铭传戎装未换,灰色浸湿,思索徘徊在孙家壁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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