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洲的多数国家,文职官员尽不习武。因为读书也是一条艰难的跋涉之路,说到底,武人并不轻视遍览群书的博士,否则也就不会有“功成名就,而后读书”,这样的说法了。
年老的掌库箭法挺准,但也未修炼过内气。所以,要让他在睡梦中安静地度过第一个晚上,对于壹号来说,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事情了。
第二天,他们编排出一幕舞剧,邀请老人观看。三十人跪坐于后方唱和,九人随舞,壹号戴着面具轻灵跳跃……这些花哨的东西全是在五月节街头学到的,但舞名“归一”,当后方之人统一站立,在壹号举手间前跨一步,与另九人斜扬起右臂再忽然下压的一瞬间里,恰如娇魂铁骨,有似碧水泛金波,登场之于洞庭。
掌库被镇住了。那种铁血与阴柔交融的杀伐之气直击魂魄,让他感觉生命都在颤抖……这样的仆役,该给到什么代价呢?
他当然不知道,此不过为历经雷霆阵法的剑客们最简单的一式拔剑动作,是靠气势带出的秩序之美。随后他摆宴专请众人,举杯时对壹号说:“非今日得见尔等归一舞,老夫几虚度此生。”
紧接着,话锋一转,掌库便直视他道:“你们如此费心,投于我府,究竟所为何来?”
壹号离席,半跪在地下,当场就哭了。“大人啊,”他说,“实不相瞒,我们本是大漠绿洲城里的客商,只因贩些私货来牙帐,折了本钱,归乡无望,不得已,求告到了田部翁门下……”
是这么这么一回事,讲说清楚。老人听完踌躇一番,说:“不错,我那故人没骗你们。老夫确要安排家人进入赛场,给他们备足货本,到时候赚了的,就全归他们。可是……你等想借此法赚回本钱,风险太大。不如……嗯,不如就且在我府上安住个一年半载,日后我送你们回乡,如何?”
壹号说:“大人恩情,如同再造。只不过……人生天地间就活着一张脸,我等怎好白要大人的施舍?还求你开恩,一并借些本钱给我们,送我们进去。若是再赔了,情愿安住此间,服侍你一生一世。”
“这……好吧。”
能演绎出归一舞的人,掌库不愿将他们当成仆役来看待。服侍嘛,当然,此为题中应有之意,必不可少。而怎么个服侍法?
十洲有个很奇特的现象,大凡是掌权之人,上了年纪的,都愿意凭付出换来想要的东西,以此来获得满足;而中年人呢,却总对玩弄手段乐此不疲。
这里有个现成的例子。平一人和雄蕊,他俩都挺好色。平一人在五十岁以前对女人那是半毛都不拔,各种骗。但一过六十,再连一次都没有,也许他还是不舍得出钱,但总要在其他方面做出补偿,很多女人都会心甘情愿地服侍他。
雄蕊就不同了,自作聪明,拣着平一人玩剩下的手段到处卖弄。像他们这种人是没办法照顾家庭的,所以到老也不成家,不和哪个女人发生感情纠葛,不买妓、不纳妾,只在随兴出击当中寻找空虚的寄托。
近卫军三营的主将有一个屡试不爽的小招数。他喜欢年轻姑娘,初次相遇,总会给人家送些礼物,表现得很大方。
红砂的头目,再制造一次偶遇太简单了。这时,雄蕊就会邀请姑娘吃个饭。对于涉世未深的少女来说,大方之人的邀请通常都很难拒绝,要用现在的话讲,只是一个时尚问题。人家大方,你就不能显得没见过世面啊,只是时尚。
那么,好,吃饭。会有宝马香车,一众侍从,送二人来到一处富丽堂皇的别院当中。
广漠国的别院……反正极尽所能吧。堂桌边坐着一个愁眉苦脸的男人,少女觉得奇怪,而雄蕊就说了,上次初遇,我就对你念念不忘,这地方我准备买下来送给你,正好今儿碰上了,带你来看看,喜欢的话,它就是你的了。
那肯定喜欢啊。能让雄蕊下这辛苦的女人,也不是贫家野妇,虚荣心,尤其是被人捧着的感觉太喜欢了。她也不想想,咋才见了一面,这人就说要给我买屋,再碰不着咋办呢?
不考虑。低着头,抿着嘴,也不说喜欢,只用眼神一溜儿地清点家什摆设。
买了!雄蕊痛快拍板,当场给那个大概是急着用钱、不得不卖房的男人付了款,叫来里长作证,并以女子的名义签了约。
男子把钥匙一交,进屋提溜个小包袱,说明天把房契拿来给这姑娘,并收余款。就走了。
那等着吧。少女此时已经把这儿当成自个儿的房子了,跟拾的一样,可契约没拿到手,她终归不放心,磨蹭着不想离开。就这么着,经不起软磨硬泡,跟雄蕊凑合着过了一夜。
第二天、第三天、四天,直到第五天过去了,原房主也没送来房契。雄蕊倒好,白天出去晚上回来,跟这儿是他家一样。姑娘绷不住了。
“你说,这房子是给我买的吗?”
“怎么不是?”雄蕊显得很无辜,“你当时不也在场么,里长都作了保,那能有假?”
“可房契为何还不见送来?”
这个时候,雄蕊会十分吃惊,他要愣怔好半天,才说:“我以为我们……原来你眼里根本就没有我,你喜欢的是这房子。”
姑娘也不是能忍气吞声之人,她爆发了,两人撕破了脸。
但随后,原房主送来了房契。他解释说那天回去正好要先处理事情,耽搁了几天,百般致歉。
姑娘傻眼儿了,错怪了雄蕊。可无论如何她也不能再对刚被自己骂成畜生的人提出要求。雄蕊指责她为间破房子就把自个儿给卖了,她当然不承认,现在怎么,把话再收回来?
骗局的结尾就是:雄蕊痛苦地说退钱吧,我愿出罚金,房子不要了;少女掩面哭着跑走,只能怪自己沉不住气……
最多两个月,又有一名神色清高的女子,于傍晚前来看房。
这有点奇怪,年老的掌库在许多年前曾见识过落入中年怪圈的少女,她被人骗得没了魂魄,竟然想要诈骗国库。不过还好,那孩子挺幸运,最后被人给救了。
为什么不能给这四十个操南部口音的中年人一次机会呢?他想,我都这么老了,总不会,他们也要领我去看房子吧。
哪怕凶残如四十大盗,上天也总会派给他们一个马尔吉娜。不过这都是后话了。现在机会给了,虽然有些异于常人的爱好,但老掌库的声望、地位和活泼的天性是不容置疑的,他得到了三百个“平民”份额,其中的四十个,就全送给了万年军团。
他允许壹号和另外的两个人就坐在身边,拉着他们的手,绘声绘色地讲起了比赛细节。
“那么,说了这么多,你们到底想干点什么呢?”
壹号刚才一直静静听着,此刻见问,他便说:“堂堂大国的都城,竟然没有浴院,就连贵族都很少沐浴……我想,搞一个浴池试试。”
老人很惊讶,这想法很好啊。目前就整个国家来说,只有王宫里有个小池子,贵族家里有盆,却也很少用,普通百姓就夏天去河边上涮涮,沐浴之说,从来没有。这是个观念问题,把观念扭转了,让人们体会到便利,赚钱那真就是次要的了。
然而,他的惊讶并不是因为奇思妙想,而是提出这想法之人。他们怎知贵族很少沐浴?怎会想到要在十日赛场里开设浴池?退一步说,这种人,会因为贩卖些不值几钱的东西赔光了本儿,就搞得自己无处容身吗?
掌库最后想到的是,无论这些人从哪里来,要达到什么目的,他们的对手都很危险了。因为,尤其是领头这人,已足够冷静和果断,同时也兼具了凶残。
没错。当他疑惑的目光陡然瞧过来时,壹号只眉毛动了一下。他什么也没说,而是左手猛地发力,反抓住老人的手掌以合适的劲道掰过侧面。
老人腕上剧痛,张嘴要喊,可嘴刚张开,声儿就被壹号的右手给捂了回去。一并吞入喉中的还有股庞大的内气。太突然了,这气息就噎在气道间,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壹号丢下他手,瞧也不瞧,朝另两人使个眼色便直走向卧房二道门。
那二人,一个单手按在掌库胸上,维持住喉部恶气,剩下只手迅速替他脱衣;另一人则是翻身上床,飞快扯掉自己衣衫,直至全无遮挡。
外间壹号叫得挺夸张,带着哭腔。不多时,奔进来三四个人,后头连续不断还有男女往里边涌,呼啦啦二门内外挤了一地。
再看床榻,光身子的剑客抱个舞服缩角落里,吓得脸都白了,床前地下还跪着一个。老掌库呢,脸憋得成了黑色儿,还没咽气,一手挠着胸,他还没咽气,另手抓得脖上血淋见虎的……当一名带刀武师拨开人群奔过前来,刚拿走他手,自己搭上去送出股内气——哏儿,挺亮一声,老头立时翻了白眼儿。
武者略一试探,摇了摇头,替脱得像个初生儿一样的老掌库合上了眼。
他厌恶地瞟眼床角那人,厉声说:“大人是有岁数的人了,你这痴货,如何不懂规劝,只一味献媚,唵?”
“来呀。”门外刚进来一名气度不凡的老人,他是掌库的大儿子,听府里卫队长这么一说,马上吩咐卫士:“将这些……这些东西,全给我拿下。”
万年军团没反抗。要杀他们很随意,一句话的事儿,可掌库已经替这些人报名登记了。这还不算,他老人家兴之所至,竟然……申请在开幕式上表演归一舞。神选堂竟也批准了。
现在又说不行,要换人,那得讲出个缘由来。
“干脆,”老大跟老二商量,“就说他们偷窃时被抓,谋害了父亲。”
弟弟以为不妥。这么说是可以,但父亲非正常死亡,近卫军肯定要介入。咱说他们谋财害命,那还有没有同党了?要是其他原因,更得查个底朝天……如此,非但父亲死在……这尴尬事会在都城传遍,难道把红砂特务引进门对我们就没影响么?
“那你说怎么办?”
凉拌。吩咐家人都把嘴闭严实,按照寿终正寝,低调葬父,再给国君上一道疏,就说是先父临终遗愿,不欲劳动国家。至于那些调调们……多给拿些本钱,就让他们去表演去参赛吧。
“好吧。”
开幕式办得,用逍遥的话说就是“挺好的”。踩刀子的、喷火的、表演马术和射术的……
归一舞一出,技惊四座。山羊须堂主只叹相见恨晚。
“美,真美,这就是美感。”他对身边人大谈:“你们知道么?此乃对神灵的祭献之舞。我看,除了神选堂,别处也配不上它。去联系一下那个带面具的,我要见他,今后就将此舞定为开幕式的压轴戏。”
当天晚上,在裁判团最后检查各家店铺时,壹号讶异地看着放在他掌中的一枚金雕狗头——其实是狼头,扭了扭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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