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元四十多岁,戴着顶梅录啜很喜欢的那种鼠皮帽子,坐在通风墙下,正喝着一碗发酸的马奶。
奶是他昨天赢来的。把碗搁在地下,他眯起褐色的眼睛,迎着晨光,用一根手指头捻着唇上又浓又翘的大胡子卷儿往嘴巴里塞,吸吮沾到的奶汁。
眼角瞥见一个白毛老头和一个胡子很像自己的老头往这边走,谢元扭头看看,吐出胡尖儿抬手抹平。
叮叮当当的声音很悦耳嘛,金色的阳光,镀金的牢房,戴脚镣的金人……人这一生哪,无聊无辜又无奈的乐趣俯首皆是,哪怕成了囚徒,也总能遇上比你还惨的人。
因为在学堂之内聚众赌博,谢元不得不在悔过堂里待满九个月。日子不难熬,这里赌博没人管,费听老头的文艺课也很有趣,可惜自己就快要出去了。费师傅,小弟先走一步,不能陪你老白首做贼了。
“费教师、斛斯教师,你们……来找我的?”谢元站起身,往后压了压帽子。
“对,还有你几节课,你也知道,上不成了。”费听掏出钱递给他,“来还你钱的。”
“咳,这值得什么。学堂安排,你们也不是有意的,还劳二老跑一趟。”谢元没接,说:“怎么,今儿没给摄图少主上课?”
费听弯腰把钱扔他奶碗里,“拿着吧,课没上我也不能白收你钱。今天尼苏教他兵法,我俩没事儿干,出来转转。”
“费听啊,”斛斯木操着一贯的温柔口吻,说:“日头不错,我有两句话想和谢教师聊聊,你在这儿盯着,别让人过去。”
“不敢。”谢元打个哆嗦,心想这老头能有什么事儿找我呢?他随着斛斯木在两所土长廊的中间空地上漫步,注意到最近的塔楼上面,守卫全都举弓搭箭在手,紧盯着他们,随时准备拉弦。
天罚九年初冬,谢元丢掉在牢里穿的春秋衣裳,盯着鼠皮帽撇了撇嘴,一并扔草铺上,走出监房,跟两名守卫去纪律部办理出狱手续。
快到午饭时间了,三个老头也准备回房吃饭。苏伐谦刚走,又是尼苏的兵法课,他手舞足蹈地说了一上午,非常兴奋,抱怨守卫们就知道吃,一边走出门外,顺着那两人的目光望向远处的背影。
费听瞧眼尼苏,“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苏伐谦给你上了一课呢。”他心不在焉地说。
“嘿,也差不多。相互学习。”
没人理他。尼苏又问:“你们真觉得这事儿能成?谢元,他行吗?”
“很合适。”斛斯木盯着背影说,“赌鬼嘛,一是缺钱,二来不怕冒险。咱们出不去,需要有他这么个人在外头联络。”
三贱客也想在棋盘上凑个热闹。他们已经放弃了苏伐谦,也许这小子自己也认清了形势,近来上课时经常走神,明显没了热情。
必须抓紧时间了。再有两天,神选堂一年一度的“十日试炼”就要开赛,可能到比赛结束之日,摄图小子在大比分落后的情况下心灰意懒,便想卷铺盖卷儿走人……
那样的话,他们会不会人头落地?
十日试炼距今也有百年历史了,它是神选堂从东楼国的门派资源争夺赛中吸纳来经验、特别为兵选而设的一场模拟赛。据说在往年的和平时期,隔三差五的还会邀请东楼长老来观摩,同时担任裁判。
十日赛嘛,赛程总共就十天。不过不是擂台比武、不是闯关、也不是野外生存。即便是视瀚海人为野蛮部落的东楼剑客,每每于观赛后也要感叹其设计之精妙。
曾经有位时任太初剑宗行政院首座的陈姓长老,他就说过这样的话:“有意思,的确是花了心思。奇怪,你们是如何想出来的?竟连打群架都搞得……我该怎么说,嗯,颇有些美感嘛——能懂我的意思吗?”
那时山羊须刚接任神选堂主,剑客的评价对他触动很大。“美感”这两个字,他记住了。美嘛,对不对,有何难懂?美人、美酒、美景、美食……
自那以后,试炼赛被他弄得一年比一年邪乎,什么开幕式、场地布置、动员大会,等等等等,若非资金有限,他甚至想在花月海峡谷里来上一次。
当然了,那不现实。比赛地点是一定的,就在西郊军营。那里已被打造成了一座小型的城镇,有土房,有篷车,也有帐篷,届时军士们会全部撤出,然后从城中挑选平民入住。
居民按照日常生活模式,随机经营餐馆、客栈、集市或是店铺。在这十天里,参赛选手恍如置身于孤城当中,要凭借一切手段生存和赚钱,扮演夺宝奇兵。
因为,在开赛前夕,裁判团会指定一位居民为“使者”,将约定的“圣物”交给他。找到他、拿到圣物,即为终极目标。
这就很好理解了。找人的线索需要其他居民提供,当中存在信任和支持的问题,就像拉选票;而找到人该怎么办呢?抢是不行的,会被取消资格,你得商量着跟人家买,可钱从哪儿来?是不是得挣、得想法子搞经营?
六天时间。如果六天内还不能找出使者,裁判团便会收回圣物,公开将它拿来拍卖。于是,出价最高的选手得到了。好,那么剩下的四天呢?这一回,就可以随便抢了。
单打、群殴,上演全武行。武斗与战阵的考核一项不落。
在短短十天要把兵选四项赛玩一个遍,气运加成占据了绝对优势。局限性会把每位选手的真正实力拉到最低,可也没办法,如苏伐谦等后来之人很需要这种模拟来熟悉比赛及评估自身优劣,了解对手、了解同伴。
不过他还好。他没同伴。
每年的比赛成绩和选手们的表现都会详细记录下来,这将是提名候选人的唯一依据。所以,目前最关心试炼的应该是阿瓦尔班上的雷伯兄弟,不难预见,这次赛后,他两个便能分出伯仲了。
千骄对秦毅说过,神选堂严苛残酷,还可能把命给赔上。便指此时。除了竞选班上的所有弟子,普通班也要来参赛,他们是“选民”的一部分。居民的支持是相对于经营来说的,而普通班对的是战阵,贵族子弟要加入到支持之人的麾下,听候调遣,暂时充当其手下的士兵。
这些人很难摆布,一年又一年都混成了兵油子。牙帐贵族还好,可四部学员对于本部的候选人常都心怀恨意,一旦交上手,他们才不管趁乱弄死你会有什么后果。有仇的、有怨的,就像剑士排位赛上发生过的那一幕,总也要借这机会解决。
明天就要出城举行开幕式,神选堂在午饭后于阶梯土楼前面的广场之上召开了动员大会。
一层的平顶边上,山羊须当中而立,旁边是两位副堂主,还有教务部、纪律部和总务部的三名主管。
堂主穿得很有“美感”,正用内气激发着腹腔音侃侃而谈。
下方面对他站着的是各班竞选教师和辅助教师带领的竞选弟子,再往后,三十几名普通教师率领着一个约由千人组成的方阵。
在这片黑压压的人群边上,还有一人,形单影只,与他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秦毅比山羊须更吸引眼球。不但后排弟子都在瞧他,楼上的几个人,也时不时地用眼神朝他身上晃悠。堂主说的什么全听不见。
他们很好奇,这孩子是怎么了,为何看不出有半分的局促和紧张?没老师带也没同班人帮衬,他的镇定是打哪儿来的?
大概也只有参加过承明剑宗那场争夺、见到过妖兽俯首之人才能理解秦毅的底气吧。这算啥?东西我不争还不行吗?此地又无仇人,舒舒服服地躺过十天完事儿。
但他心里面也挺不是滋味,怎么凡事一到我头上就成了少数派?
牙帐城王宫的西侧是一片富人居住区,二层土楼挨个儿坐落在一座座宅院当中,多数王庭重臣都于此地开牙建府,为的是进宫方便。
在已经通过筛选、被提前安排进赛场的三千位“居民”当中,这些贵族府邸的杂役和护卫仆从就占了一多半。每年人数不定,人员也不是固定的,但他们有所统属,知晓比赛规则,不必花时间培训就能最快进入角色。
另外一小半是都城里真正的买卖人,而挑选依据,必须为牙帐本地人,而且不能对哪一部族有过分的依赖或者倾向性。
某些实力雄厚的掌柜也会以玩票之态报名申请,他们是经营上的行家里手,目光老道,在选择与哪一位参赛者合作方面不会盲从,由此,也一定程度地考验了选手们的经营意识。
前年刚致仕赋闲的一位老掌库就很热衷十日赛。他掌管的是国库,而且,因其理财能力出众,退休后还被射叶特别要求在家办公,就类似于是华夏国魏晋时期的“开府仪同三司”。
今时不同往日,明天就开赛了,可他的宅子却是府门紧闭,连墙内也静悄悄的。这情形绝无仅有,不过此四字对谁都适用——死了。
死了有十好几天了,赶上今儿个发送。瀚海人不搞披麻戴孝那一套,至于是杀牛宰马绕尸奔走,还是以刀刺面血泪交下的,外头人也瞧不见,总之完事后一把火烧了,收余灰安葬成礼。
这位老掌库生前有龙阳之癖,偏爱男色,好弄个断袖分桃。大约是在两个多月以前,旧日的某位故交向他推荐四十名仆役,想要进府讨生活。
可府里不缺仆役啊,都仪同三司了,缺人手使唤么?碍于面子——人家请他过府吃饭叙旧,酒宴半中间随口那么一说,成不成的,总也得先见见。
于是乎,戏词儿怎么说的,屏退闲杂人等,呼唤上堂。
此亦为无心遇有心。当那一众男子如穿花蛱蝶般鱼贯走过厅堂之时,老掌库瞧花了眼,却也立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广漠国不同别处,民众悍性很强,喜好这一口的委实不多,他看得出来。
“仆役?”他装作酒醉,眯眼询问老友。
“仆役。”那人说,“脏活累活都能干。也是别人介绍的,可我这儿实在……你府上家大业大,不多这几张嘴吧?”
人都这么说了,再却不恭,老头便大手一挥,将这些人悉数笑纳。
他有疑心,但很快就忽略了。对于这一奇特的馈赠哪怕要付些代价也不是不能接受,他有这个能力。
只是,代价是要他的命,继而也将给不日到来的试炼赛蒙上一层血色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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