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铃医录》夏至 二十三

    张寒的坐姿一如往昔——严整而恭谨,直到死,他的后背也没有靠在椅背上,就那么直愣愣的挺着。干瘪的脸上也是一贯的冷漠和坚毅。只是惯用藤条的手里如今正反握着一把匕首,匕首的锋刃正钉在他的胸口心脏的位置上,却只把胸前染出了一小片黑褐色的痕迹,由此可见张寒几乎是立时毙命。
    窦章长长的叹了口气:“您还是老样子。”
    张寒曾是他的管事,也是这世上除他父母之外最亲近的人,尽管经常被他打骂,却也因此学会了处事和自保的手段,甚至就连窦章这个名字也是张寒给他起的,可以说没有张寒就没有窦章。
    在窦章的印象中,张寒只在收他为徒的那天笑过一次,除此之外,他的脸上总是一副无喜无悲的僵硬面容,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在他的脸上泛起些许波澜。
    火把的火苗明灭不定,晃得张寒仿佛有了表情,窦章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看着那张瘪的面皮,窦章暗暗叹了口气,接着便蹲下身子,探手去摸张寒左边的靴筒。这是张寒的老习惯,他总是喜欢把重要的东西藏在左脚的靴筒里,用他的话说只要左脚还长在身上,那靴筒里的东西便不会离开自己。
    张寒的尸体早就没了水分,小腿与靴筒之间空出的空间足够窦章伸手进去,他的手指也几乎是立刻便摸到了一封书信。
    信封上没写名字也没有封口,随手抽出信纸展开一看,上面的字迹却既陌生又潦草,根本不是张寒的笔迹。而且书信开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臣莫问天顿首……
    只看这一句话便不难知道,这应该是莫问天写给皇帝的一封书信。莫问天从仁宗一朝开始便是司天监的监正,而张寒也正是在仁宗驾崩之后才突然从宫里消失的,由此可见,这封信的收剑之人应该是仁宗赵桓。
    窦章眯了眯眼,继续去看信上的内容,
    臣莫问天顿首。昔年曾为陛下卜卦,卦曰二星相冲不利帝王,承陛下信任,特将小皇子寄于宏恩观内易名肖乐。臣闻龙体欠安甚是惶恐,遂又卜一卦,隐隐竟有兄终弟及之意。为保我朝皇嗣有继,特请旨召肖乐回宫早日册封为太子……
    后面还有一些言辞灼灼的场面话,可窦章的视线却已死死锁定在“为保皇嗣有继,特请旨下召速请皇子回宫承袭大位”这一句上。
    还不容他多想,耳中便听得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响。窦章身子不动,十指却十分灵动的把书信叠好塞回了信封,与此同时,身后响起陈兴林的声音。
    “总管可有什么发现吗?”
    夹壁墙中空间狭窄,陈兴林的视线几乎全被胖大的窦章挡住,窦章见状便侧了侧身,同时把手里的信封递了过去。
    陈兴林并不认识张寒,看到干尸的穿着与窦章一般无二时不禁一怔,也没有去接信封,略有些迟疑着问道:“这就是紫阳真人说的怨魂?”
    窦章扬了扬眉毛:“怎么听你的意思倒好像有点儿失望啊?”
    陈兴林挺了挺身子,点头说道:“总管不会不知道陛下的心思吧……除了书信就没发现别的?”
    他往前挪了两步,走到张寒的身前一番打量之后才又问道:“这人是是谁?”
    “这是张寒。”
    云淡风轻的吐出四个字后,窦章又晃了晃手里的书信:“这是从他的靴筒里找到的,我还没看,不如咱们一起看看?”
    “张寒?!”
    虽然没见过张寒,可陈兴林对这个名字却并不陌生。在奚官局的记录当中,张寒是仁宗皇帝的亲信太监,也是因为有他存在,仁宗皇帝才开始可以疏远、辖制暗卫,以至于承天之变面对肃王的诘难时,赵桓的身边竟连一个像样的侍卫都没有。
    至于张寒的去向,宫中也有过许多传言。有说他私吞财货潜逃出宫的,也有说他被肃王亲手斩杀的,大家都只道他早就死了,却没想到他的尸身竟会藏身于福宁殿的夹壁墙中。
    陈兴林接过书信下意识的便想打开,却在手指触到信纸的那一刻陡然停手——张寒是仁宗的亲信,仁宗又是崩于福宁殿的,此时再看张寒的死状竟有几分殉葬的意味。张寒临死还要藏在身上的书信上究竟会写些什么呢?而窦章又为什么要把这封信交给自己?
    电光火石之间,有无数可能在他的脑中炸开,他在每一种可能上都嗅出了危险的味道。一念及此,陈兴林陡然收回手指。
    “既然是张寒身上的书信,想必里面的内容也是极重要的。听说窦总管曾与张寒关系密切,不如就请总管跟我一同面圣。”
    窦章点了点头:“咱家跟着张总管时也不过八九岁而已,大约也只记得他总用藤条抽我……也罢,咱们一同面圣也好,只是……这张寒的尸身要如何处置?”
    陈兴林转身边往外走,边走边说道:“紫阳真人已经备好了三昧真火,在等片刻便要一把火烧了。”
    窦章的动作陡然一滞,回头又看了一眼张寒干瘪的脸孔,心里忽然生出一丝不忍,便喊住了陈兴林:“咱家有个不情之请。”
    陈兴林停住了即将迈出洞口的脚步,回头看着窦章,枯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窦章叹了口气:“说实在的,张总管当年也算对咱家有恩。走到今天这步谁也没有什么话说,咱家只想送他一程,希望你能成全。”
    陈兴林翻动眼皮,看了看窦章,又看了看他身后‘枯坐’四十余年的张寒,沉默片刻才缓缓点头:“既然如此那咱家便先去回禀陛下,索性您就等这边事了之后再去乾元殿吧。”
    窦章欠了欠身,口称多谢之后便随着陈兴林一同走出了夹壁墙。
    大殿外面早就站了五六个道士。紫阳真人见窦章他们出来,便一甩手中拂尘吩咐弟子们依计行事。
    陈兴林对紫阳真人没什么好感,那些会着火的符箓在他看来也不过是些江湖伎俩,与此相比,他更在意自己怀里的那封书信。
    放在以前,他根本不会考虑这些,不管信上写了什么。只要原原本本的交给陛下就好,后面的事情陛下自然会有安排。可是自从紫阳真人进京以后,皇帝忽然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不仅不理政事,而且还处处疏远自己。
    想到皇帝看自己时的那种厌恶的神情,陈兴林无声的叹了口气——也不知信上究竟写了什么,会否是当年的某庄隐秘,抑或只是寻常的往来问候?还有更重要的,皇帝会否因此动怒?
    宫禁幽远却总有尽头,还没等他想出答案,乾元殿高耸的殿顶便已然在望。
    陈兴林赶忙收摄心神,转到殿后的暗门处,随着扳动机关发出的沉闷声响,他的身子立时边融入到黑暗的阴影之中。
    乾元殿里,赵昀正负手立在丹炉前面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听见身后陈兴林的声音。他猛然转身,目光如鹰隼一般钉在陈兴林的身上,急声道:“真人那边怎么样了?”
    陈兴林心知他问的是紫阳真人炼化冤魂的进展如何,却故意转了话题:“墙里的人是张寒,看着像是自杀的,这里有一封从他身上找到的书信,请陛下御览。”
    “张寒?”
    赵昀显然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陈兴林连忙给他解释:“张寒是仁宗皇帝的亲信,先帝登基前就失踪了的,都以为他逃出宫了,没想到竟然是在福宁殿里自杀殉主了。”
    赵昀眼睛渐渐眯成了一条细缝:“殉主?哼,真想殉主的话,直接去给仁宗陪葬不好吗,还能给家里的亲戚留些荫封。依我看,他藏在夹壁墙里分明就是意图不轨!或许是有意藏身意图刺杀父皇也不一定!”
    他看了一眼被陈兴林捧在手里的书信,讥诮道:“我倒要看看那狗贼究竟藏了什么东西,把书信呈上来吧。”
    陈兴林躬身上前几步,小心的抽出信纸,双手展开递到了皇帝面前。皇帝捋着胡须只看了两眼便讲信纸劈手夺了过来。捧在眼前细细读了起来。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他一边读一遍喃喃自语,脸色也跟着越发难看。尽管嘴上说着绝无可能,可他却把那张信纸上的字迹反复读了好几遍,显然这信上的内容着实有些分量。
    薄薄的信纸被赵昀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若非纸张的质地极佳,只怕早就被他给甩成碎片了。见此情景,陈兴林的心情反倒轻松了许多。也不去打扰皇帝的烦恼,索性后退了躬身等候吩咐。
    赵昀精通文墨,自然看得出这封书信确实历经多年,而且信上的字迹也确实是莫问天的手迹无疑。
    ‘臣莫问天顿首。昔年曾为陛下卜卦,卦曰二星相冲不利帝王,承陛下信任,特将小皇子寄于宏恩观内易名肖乐。臣闻龙体欠安甚是惶恐,遂又卜一卦,隐隐竟有兄终弟及之意。为保我朝皇嗣有继,特请旨召肖乐回宫早日册封为太子。’
    “宏恩观,肖乐……”
    赵昀说出这两个名字之后,眼中忽然爆出两道寒芒:“陈兴林,明天你带人去一趟宏恩观,打听一下有没有人记得一个叫肖乐的道士。”
    陈兴林躬身领命,见赵昀没有别的吩咐便缓缓退回到盘龙柱下的阴影当中。当他再次出现在乾元殿外时,西南天边福宁宫的方向正亮起一片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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