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屯城地势北高南低,仲云王行宫所在,便是城中西北制高点。
行宫自地面而上,一层一层,由夯土与柳木混合垒砌,最高一层离地百米,上有巨大平台,铺了齐整的红柳木做地板,打磨得光滑坚硬。
平台之后,突兀耸立一座吐蕃风格的宫室,墙身赭红,铜瓦鎏金,悬挂巨幅挂毯,上有诡异图案,蓝黑赭褐诸色渲染,虽是被昼夜不停的风沙吹着,褪色得厉害,远远望去,仍是让人心悸。
从地面而上,既有阶梯可供人行,也有驼马道。宰相们仍然一路陪着——曹宗钰此时已经知道,所谓宰相,不过是仲云王身边逢迎诗词的幸臣。曹宗钰等人带了五十骑随从,骑马而上,约小半个时辰,到达柳木平台。
此时月亮已经升到半天,平台上放置巨型铁锅,锅内火焰足有两米多高,照得四周红通通一片。十来个脸上刺字,脚系麻绳的奴隶正往里添加干柴,以便篝火烧得更旺。
仲云王左施格是个老人——至少看起来是个老人,面孔瘦削,颧骨高耸,皮肤像刚蜕下的蚕皮,又干又白,一双漆黑眼睛中间,长了高高的鹰钩鼻。身上裹着厚厚两三层裘皮,似乎特别怕冷。
据史书载,仲云本是小月氏种,后来混入突厥、回鹘、吐蕃、羌人血统,长相不再分明,街上见到的诸多面孔,印证了这一说法。但这位仲云王身上,却保留了明显的月氏人特色。
“从东方和西方远道而来的贵客们,”左施格念着热情洋溢的欢迎词,声音却低沉冷淡,没什么激情,“也许你们已经听说过我的名字。我是仲云的统治者,各部落公认的仲云之王,飞鸟和走兽的主人,左施格。你们降尊纡贵,来到大屯城,我十分感激,十分荣幸。请各位入座,欣赏本王为各位备下的美酒佳肴,歌舞耍戏,”
在往行宫来的路上,曹宗钰刻意与一路殷勤的大宰相攀谈,得知左施格长居于此处行宫,已有五年之久。
历来仲云的牙帐所在,都在葫芦碛,地处大屯城西南八百里。百多年前,后晋高居海出使于阗,途经仲云,也曾经历宰相四人,都督三十七人迎候的大礼,并入大屯城休整。高氏并无记载见到仲云王。可见左施格长居大屯城,绝非常态。
眼下见到本人,曹宗钰不用问安康,已能看出,这位“仲云王”怕是沉疴缠身,命不久矣。
宾主寒暄之后,分为男左女右,两列入座。
尉迟德坐了左侧首位,大宰相作陪。接下来便是曹宗钰,也分了一位宰相作陪。商团中的萨宝、真寂法师也获邀请,下首作陪。
女宾一列,尉迟娇本想让安舒坐首位,被安舒含笑拒绝,自去坐了下首,只好拉了曹安康一起,在首位就坐。李若兰便去安舒身边坐下。
仲云王所在高阶之上,左右各设了一座。左边是一个红袍僧人,戴一顶高高的赤红僧帽,据介绍乃是素玛法师。右侧这人,从头到脚都罩了黑色斗篷,深黑色铁皮面具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口鼻眼睛。
安舒本想在酒馆中看胡旋舞,没能如愿。此刻在仲云王的晚宴上,倒是得偿所愿。
随着一声脆响,左右十个奴隶模样的人手持箜篌、琵琶、横笛等开始演奏,场地中央,一名雪肤细腰,头戴白羽高帽的二八女子从台阶上来,腰悬小鼓,以手扣之,弦鼓声声,催动细腰扭转,如回雪飘飘;帽转金玲,如飞花四散,一双碧绿猫眼时时闪烁隐现;乐声不绝,香风不止,当真是: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
待到一曲终了,那舞女正好旋至曹宗钰身前,一脚踢翻案几,杯盘滚落,美酒横溢。
曹宗钰一惊,只道她要伤人,正待防范,她却身子一软,似是柔弱无骨一般,倒入曹宗钰怀中。
骤然之间,软玉温香满怀,曹宗钰少于见识这等风月场面,不禁当场呆住。尉迟德等人却只是哈哈一笑,并不在意。便连真寂法师,都不禁面露微笑。
仲云王原本病恹恹地,半倒铺了狼皮褥子的座椅上,此时似是被这画面刺激了,坐直身子,举手拍掌,嘶哑着声音笑道:“曹世子的风采,把我们仲云的第一朵娇花都给迷住了。”
曹宗钰下意识便朝对面看去,隔着大火盆,正好看不到安舒的身影。倒是尉迟娇在斜上方,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似乎丝毫不以为意。
台阶上的红衣僧人此时也笑道:“恭喜大王,米依公主今日觅得意中人!”
仲云王脸上颇有洋洋得意之色,朝曹宗钰笑道:“照中原的说法,此时本王当谦虚一句,小女蒲柳之姿,以奉君子枕席,还请不揣粗陋。不过,本王这米依公主,乃是仲云绝色,就算比不上于阗的公主,却也差不了多少。曹世子万勿嫌弃!”
曹宗钰被那女子勾着脖子,紧紧贴在身上,本想推开她,却发现她身上穿得甚是单薄,布料十分稀少,腰肢大腿,无不玲珑毕现,露出大片雪白肌肤。反倒是一张脸,藏在细密金珠子之下,看不分明。此时非但不敢动手去推,便连眼神,也不敢十分落在她身上。耳中听闻仲云王所言,不由苦笑道:“承蒙错爱,不胜荣幸。不过阁下难道没有听说过么?在下早已由朝廷指婚娇公主,阁下与令千金一番美意,只好敬谢不敏了。”
仲云王转头看向尉迟娇,笑道:“公主殿下勿怪,小女不过求世子一夜恩泽,绝不会与公主相争。”
沙漠中部族,多有对中原男子存有向往之心的。甚至历来风俗,若有汉人男子到达部落,往往本地未婚女子会上门自荐,以求一夕之欢。其父母家人,不但不以为耻辱,反以之为荣。若是能因此有了生养,更是家族之幸事,便是将来成婚嫁人,有这样的经历,都能嫁得更好些。
只是没想到,以仲云王女儿的身份,居然也行此风俗。
尉迟娇看了眼尴尬无比,一动也不敢动的曹宗钰,见他望着自己,脸上颇有祈求之意。又不自觉地,飞快地看了眼左边的安舒。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安舒侧面,见她坐得笔直,嘴角紧抿,显是极不高兴。不知怎得,心中忽然有些快意,回头看着仲云王,含羞低头道:“此事休要问我,自是一切以世子之意为准。”
仲云王嘎嘎笑了起来:“既是公主不在意,曹世子自然再无话可说。今夜竟能成就如此美事,众位千万不要客气,一定要尽欢而散。”
举手一拍,数十名赤足而来,乐声再起,这次跳的却是拓枝舞。跳着跳着,也有女子便偎入尉迟德、萨宝等人怀中,各位宰相,更是人手一个,绝无空手。便连台上的红衣僧人,都有两名舞姬左右环绕。倒是那黑衣人,独自一个坐着。似是向来如此惯了,没有女子敢上去应酬。
曹宗钰见此时乐声嘈杂,身边陪坐的宰相更是身心都在舞姬身上,终于觑准时机,苦笑着对怀中女子说道:“米依姑娘,你有何话,现在可以说了么?”
尉迟娇不肯出头之时,他本已下定觉心,将此事推个干净,也不管仲云王有什么私下计较打算。他好容易才与安舒重归于好,能有机会与她目光对视流连,甚至偶尔偷得一个拥抱,一个亲吻,以慰相思之苦。实在不肯为了这没来由的飞来艳福,再惹安舒生气。
就在他准备起身之际,这位米依公主却忽然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话:“我知道仲云王的秘密。”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