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先看到天边扬起一阵滚滚沙尘,从沙尘中冲出数以百计的马匹。过了一刻钟左右,才听到马蹄声动地而来。
悬崖左侧军队在曹宗钰命令下,全部左转,三个五十人大队趋前数丈,弯弓搭箭,严阵以待。五六名旗手高擎归义军惯用的黑边红底三辰军旗,一字排开,静立于曹宗钰身后。
悬崖对面的张隐岱也发现异常,传令部队快速突进,以便尽快在峡谷尽头绕行增援。曹宗钰派了几个嗓门大的,朝峡谷下方吼叫报讯。尉迟德收到消息,忙命全体人员加快速度,一时间谷内吆喝声,斥骂声,犬吠声,马匹嘶叫声,骆驼喷鼻声,此起彼伏。尉迟娇等三人紧紧依在尉迟德身侧,由重兵护卫,急急前行。
萨宝的商团跟在后面,不知道前头发生何事,慌忙也加快速度,紧跟而上。范公子跑得最快,他原本带了三驮货物,此时也顾不得照看了,一个刺溜,冲进了前头军队,缀行在尉迟娇等人后头。曼苏尔老爷请来的三个护卫彼此对视一眼,居然不顾雇主的招呼,也一提缰绳,闷头闷脑往前面冲去,直把个曼苏尔老爷气得胡子倒卷。
曹宗钰眼睛眨也不眨,紧紧盯着对方往前推进的阵容,心中紧张估算人数和距离。忽然听到身边一个声音说道:“不对。”
“哪里不对?”他下意识问了一句,才霍然回过头去,看到安舒就在自己身侧一尺远处。安舒没有看他,伸出手朝前一指,说道:“好像有一匹马冲在前面。”
曹宗钰也朝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见到,就在迅速接近的双方阵营中间,有个小小黑点,正朝归义军方向奔来。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已可看出,那是一匹马儿,体型比普通马小许多,似是未成年的小马,马背上隐约有个骑手,身量未足。
安舒吃惊之下,回头看了曹宗钰一眼,道:“是个小孩。”
曹宗钰点点头,忽然低声说道:“安舒,别生我气了,好吗?”
安舒拧眉,移开目光:“救下那个小孩,这么多人追他,必有古怪。”
曹宗钰传令下去,一支十人小队疾驰上前,准备将那小孩接应回来。
追兵眼看这边旌旗猎猎,阵容严谨,显然也吃了一惊,大概没想到会在荒沙之中遭遇这样一支军队,奔突速度明显减缓。但看到这边有人上前去接应那小孩,顿时又鼓噪起来,重新鼓舞马匹,打算在进入对方弓箭射程之前,将小孩抓回去。
安舒一眼不眨,望着场中形势。奔去接应的十人小队是归义军中负责查探军情的侦骑,所乘马匹均为良驹,很快便接近那小孩,一人出手,将那小孩捞过来,即刻调转马头,朝己方奔回。九人殿后,正好迎上对方冲得最快的十数骑。双方冲到一起,混战起来。
曹宗钰一皱眉,这样一来,归义军的弓弩之利,却是不好发挥了。只好转变策略。片刻之后,号角齐鸣,前方部队放下弓箭,将领执槊,士卒掣枪,冲杀上去。
短兵相交之下,归义军装备上的长处便显露出来,对方身无铁甲,仅着兽皮袄,不能挡马槊一击,纷纷被挑落下马。
这仗不过打了一顿饭功夫,对方已然醒悟,以自己这等对付寻常商团的盗匪阵容,迎上对面打了归义军旗号的正规军队,绝计讨不到任何便宜,顿时四散逃去。
曹宗钰又在原地等了片刻,再不见对方有任何后继行动,方确定下来,这不过就是一场毫无预谋的遭遇战。
此时尉迟德等人已经从峡谷出来,三方会合,清点战果,仅有十来人略受轻伤。
这一场骚乱的起因——那个骑小马的小孩子,也被送到了曹安康面前,让她给检查检查,有没有伤病之类。
曹安康呆呆看了半天,没敢伸手。周围众人也保持了长久的安静。直到陈六喃喃道:“这叫什么小孩?活脱脱是个小怪物。”
脑袋奇大,就像个巨型鸟蛋,后脑勺向后方凸起。一张脸长如马脸,两眼之间分开有半个手掌宽,人中奇长,嘴唇外翻。手上关节又细又长,跟蜘蛛很像。脚趾之间,却有脚蹼相连,浑似鸭掌。
跟他相比,地包天,小眼睛,身材瘦削齐整的陈六都能算是俊俏郎君了。
那小孩原本安安静静坐在地上,任由他们打量。听到陈六这句话,忽然眼皮一翻,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便如毒蛇的涎液一般,带着某种湿漉漉的阴寒气息。
陈六这般胆大之人,也被他看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范公子也挤在人群里头,这几日下来,他跟陈六之间,颇有了些臭味相投的交情,咬耳朵道:“这小孩古怪得很,莫不是什么妖魔邪物?”
“我不是怪物,我是人。我的名字叫托利克。”那小孩开口说了第一句话,目光却直直看着曹宗钰,似是明白,这群人中,他是最有决定权的人。
他的语音,倒是字正腔圆的官话。
然后,他又将这句话,用吐蕃话、突厥话、波斯话、甚至大食话,各自重复了一遍。
众人眼中露出耸然吃惊的神色。精通数门语言,在西域这块交通要冲之上,倒也不算特别稀奇的本事,但像他这般,年纪幼小,已能操四五种语言,全都流畅地道,这可就太让人吃惊了。
更厉害的是,懂得在一开始就刻意展现自己的才能,为接下来进一步的商谈争取筹码,这样的深沉心机,便是一般成人,也远远不及。
安舒身边站着张隐岱,安舒回头,悄声问他:“你什么时候收了个徒弟?”
张隐岱因职方司的关系,精通西域多种语言,这一点,她自然知道。
这是朝廷旨意下来之后,安舒第一次跟张隐岱好好说话。
张隐岱一时反应不过来,一张脸僵住,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我只有阿冉阿宁两个徒弟。”
安舒笑了笑,不以为意。她向来便知道,张隐岱讽刺起人来,无比伶俐。反而是这等轻轻松松的说笑,会让他犯难,接起话来,十分笨拙。
曹宗钰问那小孩:“托利克,追你的人是甚么人?他们为什么追你?”
“他们是强盗,抢了我们的商团。杀了我的爹娘亲人,我逃出来,他们又来杀我。”
曹宗钰皱眉,看了看托利克手上深深的绳子捆绑痕迹,除此之外,皮肤之上,便再无伤痕,甚至看上去细皮白肉的,颇是娇嫩。穿的衣服是羊毛织物,有细密的滚边花纹。脚上却裸着,没鞋没袜。
那托利克明知曹宗钰不信,脸上神色丝毫不变,就这么坦然地望着他,等他决断。
范公子低声问陈六:“陈老六,你在他这个年纪,撒起谎来,可也能这样面不改色心不跳?”
陈六哼了一声,也低声道:“看这小怪物的样子,有没有心,还不一定。”
张隐岱也皱眉,跟安舒说道:“这小孩不简单,沙漠之中,古怪甚多,我们没必要去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安舒瞥他一眼:“难道要把他扔回大漠?张隐岱,你这般心狠,小心曹二小姐跟你翻脸。”
张隐岱耳朵一动,装没听到,嘴角却不由自主浮现一丝笑意。
曹宗钰目光环视一圈,在安舒和张隐岱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方转回那小孩身上,皱眉道:“那你现在有何打算?”
安舒没忍住,扑哧一笑,曹宗钰眼神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大有欢喜之色。
安舒脸一僵,垂下眼睑,暗恨自己这爱笑的毛病,怎么也改不过来。
托利克也是一呆,没想到曹宗钰居然以退为进,反将自己一军。清清嗓子,说道:“我素来听闻你们汉人以仁义二字当先,又有句话叫做,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还是个小孩,你们既然救了我,总不能撒手不管吧?”
这番看似镇定的话里,到底透出了几分害怕,有了点小孩子该有的模样。
曹宗钰心下好笑,故意摇头道:“我没有小孩。”
安舒差点又忍不住好笑,这时心里已经确定,曹宗钰在故意逗自己发笑。强行咬唇忍住,看那托利克快速眨眼睛,不明白曹宗钰的意思,过了一会儿,慢慢说道:“请你们救我,他们说我是怪物,要杀了我祭神,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这个说法,显然也有许多不尽不实之处,不过比刚才却要靠谱些。
曹宗钰看了看尉迟德,他微笑不语,显然等着自己拿主意。想了想,道:“你可以暂时跟着我们,不过到下一个绿洲,你就须自行离开。”
安康低声跟尉迟娇说:“兄长怎生这么不讲道理?这个小孩子既是逃出来的,家人又已经被杀了,让他能去哪儿呢?”
尉迟娇微笑道:“我想曹郎自有打算。”想了想,又说:“其实便让他跟着我们,一路去到于阗也挺好。他这么小,人又聪明,随便做个书童侍者,也能好好活下去。”
她们俩窃窃私语,那小孩却突地回头,看了她们一眼,似是能听到她们说什么。蜘蛛样的手指伸出去,指着曹安康,说道:“我跟着这个菩萨姐姐就好,决不给你们添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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