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以后。
“大小姐可知道,在这茫茫大漠之中,盗匪最爱的地方是哪儿么?”
莫赤牵着那头名叫“赤兔”的老骆驼,悠哉游哉走在队伍前面。安舒初次听到这个名号时,差点笑得从马上栽下来。莫赤向导看着不苟言笑,不料竟深藏了一颗爱讲笑话的心。
他们此际正走在沙地上,身侧是悬崖,悬崖下方是深深峡谷。黄沙崖壁对岸耸立,足有二三十丈高,崖壁之上,全是风蚀出来的细微孔洞。崖壁底部,则可见一层一层流沙刷出来的痕迹。可见在千百年前,这峡谷底端定是河流奔腾,流水不绝。
如今却成了一条既避风又避阳的天然道路,贵人们走在下面,干燥阴凉,算是沙漠行路中难得一遇的好光景。
安舒从悬崖上探头往下看,她不敢靠得太近,隔了尺许距离遥遥看了一眼,只见崖壁下驼马车辆如同珍珠链条一般,逶迤蜿蜒,笑道:“我看这峡谷便极好设伏,前后两头一围一堵,便是瓮中捉鳖。再从两边悬崖上扔些石块火油下去,管教下面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再厉害的商队,到了此时,也只能乖乖入我囊中。”
莫赤嘿嘿一笑,脸上皱纹凑成一朵铁花,“这话活脱脱便像是盗匪说得出来的。大小姐上辈子莫不是托生的强盗头子?”
安舒这几天都去前头部队,与向导们走在一处,因此与莫赤混熟,莫赤觉得这位“大小姐”亲切随和,言谈风趣,渐渐也敢跟她开个玩笑什么的。
陈六在后头嘟哝了一句:“老头,注意你的言语。大小姐何等身份尊贵,岂能跟贼寇扯上关系?”
一句“老头”叫得莫赤觑着眼睛瞪他,安舒笑道:“你别听他假惺惺,他不过是在懊恼,这么顺手的马屁居然不是出自他陈六的口中。”
陈六顿时哈哈笑起来:“大小姐果然是我陈六的知音。”
三人齐声大笑,便连向来板着脸扮老成状的阿宁也忍不住抿嘴。
他们经行的这处峡谷,悬崖高耸,谷道深长,正如安舒所言,乃是兵法上所谓危地。沙州与于阗联军虽兵马强壮,人数众多,也怕被人在这种地形下包了饺子。所以尉迟德带着女子们从下方峡道通行,曹宗钰与张隐岱却各领三百人马,行走于悬崖两侧,以充侧翼。
走在前面的曹宗钰听到安舒的笑声,下意识便想扭头回去,猛然想起安舒这几日的冷淡,生生顿住,用力太猛,几乎听到脖子里面的咔嚓声音。伸手揉揉脖子,心中酸苦已极,本想一提马缰,冲到队伍前头去,看不见听不到也就罢了。然而手中无力,耳朵更是不听自己使唤,下意识捕捉她的声音,不舍得放过一句说话,一声低笑。
自从那晚两人吵架决裂之后,安舒几乎回避一切与他共同出现的场合。早上出发上路,她已经去了前头,与向导一起啃干粮。中午若是休息,她或是与向导一起说话,或是干脆去了后面商团,与商人们聊天。晚上宿营,她更是早早吃过饭,就回了自己帐篷。
他知道她在故意惩罚他,折磨他。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对她的痴恋与渴望,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目光在追随她,在她出现的每一瞬间捕捉她,在向她表示屈服、求和、恳请与祈愿。然而她拒绝回应。
有限的一两次众人聚会,她的目光会尽量避免落在他所在的地方,仿佛那一整块沙地,以他为中心,突然消失不存在。就算因为尉迟娇对她说话,迫使她不得不看向这块空地,她的目光也只是凝视着尉迟娇,似乎尉迟娇是最最好看的一朵花儿。就算这时候曹宗钰突然插话,她被迫将目光转向他,也只是落在他头顶,或是脚下,曹宗钰一个大活人,成了她眼中的万丈空洞。
第一天,曹宗钰心中积蓄了满腔怒火,反而对尉迟娇最最温柔体贴,陪着她听了一晚上的阿拉伯故事,甚至学着故事中的礼节,吻了她的脸颊。
第二天,他铁青着脸,眼圈发黑,一言不发,便连尉迟娇面前,也难维持风度。尉迟娇被他脸色所惊,不由得开始反思,昨晚曹郎亲吻自己脸颊的时候,自己的反应是不是,太古板了,太无趣了?就像李若兰说的,欠缺风情?
第三天,愤怒开始削弱,心中生出漫漫恐慌。难道他与安舒之间,最终便只能这样相处下去,不,这根本谈不上任何“相处”,他们就算同在一块地方,却仿佛身处两个世界。
甚至不像前几个月在侯府,安舒还能与他礼貌寒暄,友好微笑。他还有机会,凝视她虚假完美的笑容,观察她嘴角轻微的下垂,眉峰微不可见的蹙紧,甚至有一次,在途经栖梧庭时,从门口往里,奢侈地望着她的身影。她独自一人,坐在院中凉亭,慢慢举杯,仿佛对面正坐着那个她心中的人。她伏倒在桌面,他站在门外,从刚刚痊愈的脊椎底部升腾起剧烈的疼痛,而他知道,这不是因为旧伤,不是因为站得太久。
在那个时候,他虽然痛苦,却能在心中一次次确定,她与自己一样,一样绝望,一样悲伤不可抑止。
然而这次却不一样,她冷酷地关上了门,他再也看不见那个孤独举杯的身影,再也感受不到同样的疼痛。
近乎被抛弃在荒原的感觉,让他感觉到了恐慌。
第四天,他破天荒地让软弱主宰了自己。他一大早去到她的帐篷外面,然而阿冉一次次出来,答复都只是短短两个字:不见。不见。不见。
到了后来,阿冉的表情都明显不对劲了,她同情地看着他,轻声劝他回去。小姐做出了决定的事情,从来再无更改。
他看着阿冉,突然一道亮光划过脑海,他问阿冉,以前是不是一再发生过类似的事?
阿冉没有回答,但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张隐岱曾经说过的一切,曾经被他嗤之以鼻的一切,忽然之间有了让人恐惧的重量。
那个古老的,陈旧的,早已被安舒的热烈回应一遍遍熨平的疑问,再一次尖啸着,卷土重来:他对于安舒,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天夜晚,他叫了依本盖斯去他帐篷讲故事,那个曾经被安舒听过的,“莱拉的疯子”的故事。一遍又一遍,直到依本盖斯嗓子都哑了,才放他回去。
依本盖斯被叫去世子帐篷,见里面只有世子一人的时候,吓了一跳,还以为世子跟阿拉伯的富人一样,有某些不可言说的爱好,正在天人交战,要不要屈服,结果世子只是安静地听故事,目光空茫,不知投向了宇宙之中什么角落。
依本盖斯口干舌燥地回去,正抱怨世子吝啬,听了一晚上故事,却连水都舍不得赏一口。却看到那新月一般美丽的大小姐正静静站在自己马匹前,等自己回来。
她给了他两袋水,提了一个要求:这个故事,以后不准再讲。
第五天,干渴,从身体里面开始蔓延的干渴。他们为这次穿越蒲昌海之行准备了充足的饮水,尽管此时已经用了一半,但根据向导们的估计,再有三日,便可穿出盐碱荒地,沿途便有小型绿洲补给。所以食水并不成问题。
这样的干渴,更像是心里发出的警告。警告他,他曾经反复品尝咀嚼的爱恋与甜蜜,如同这峡谷中曾经奔腾翻涌的河流一般,正在迅速流失蒸发,只剩下无法得到回应的渴望,独自被欲望啃噬的荒凉。
她的声音,便是他此时唯一能触及的水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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