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沙暴来势虽猛,持续时间却并不久,大半个时辰过后,风沙过尽,天地之间复归清朗,太阳依旧高悬天空,地面热度逐渐升高。
“魔鬼,魔鬼!”
随沙暴而来的内脏半埋半露于沙面,看上去触目惊心。闻讯赶来看热闹的曼苏尔老爷脸上露出恐惧神色,嘴里念念有词。真寂法师双手合十,手握数珠,默念往生咒。
范公子胆大,跟陈六两个人近前,拿刀鞘挑了几副心肺肝胆起来,嘀嘀咕咕研究了半天,一致认同,从大小形状判断,这些是人身上摘下来的,决计不是牛驼狗羊等牲畜。
尉迟娇与曹安康不敢近前,只能站得远远的。安舒回了帐篷,用了十几囊水,洗净全身,从头到脚换过衣衫,方才骑马过来。
正碰上被派出去查探的侦骑来回报:“前行数丈,左侧有一巨大石台,台面平坦,似是人工推成。台面色泽暗红,散发血腥恶臭。”
张隐岱眉头一皱,对曹宗钰、尉迟德说道:“据职方司此前收集的信息,仲云王左施格这两年崇信密教,一个名叫桑珠阿巴的人被封为国师,随侍左右,片刻不离。此处高台料来便是一处日常做法的祭坛。”
尉迟德脸上大有悲悯之色,摇头道:“人牲献祭,岂是正统教派所为?这什么珠子阿巴,只怕是邪门来路。”
“仲云部落林立,并无世袭王制,所谓仲云王不过是众部推举的酋首,要说权势,只怕不大。左施格若是倒行逆施,仲云几大部落,难道便无反对意见?”
曹宗钰这一问,问得张隐岱颇为尴尬,摇头道:“职方司目前只在我大周境内收集情报,左施格的情况,还是从葱茈部这几年派往沙州的使臣口中问来。其余诸部的具体情形,我在职时日短,倒还没有探查清楚。”
他虽暂时卸了河西路主事之职,究竟还是职方司的人,被人问得摇头三不知,不免觉得愧怍。然而西域之事,朝廷之前的态度是无事即可,戒急用忍。职方司秉承这一宗旨,自然不敢往别国伸手,免生事端。
“既是没有王庭,他们遣使去沙州做什么?”安舒皱眉问道。
既没有进贡讨封的资格,也没有邦交谈判的权限,沙洲方面,便是接待了他们,礼节也定然不会照着黑汗高昌的标准来。何必去自取其辱?
张隐岱见她不问曹宗钰,反来问自己,不禁一怔,看了眼曹宗钰,见他脸色一僵,随即嘴唇紧抿,竟也是一副坚决闭口不答的样子。心中疑窦丛生,觉得这两人之间的古怪,比之前更甚。
清清嗓子,答道:“仲云内部大的部落有三个,名为葱茈、白马、黄牛,此外小部落数十个,均依附于这三大部落行事。派往沙洲的使臣都是葱茈部的人。此部地处南山,临近沙州,素来与沙州友好,常有贸易来往,所以遣使交涉。此事节度使衙门当比我清楚。”
他说完话,现场便冷下来,众人都不言语。
尉迟德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开口道:“我上次来敦煌的路上,倒是听到一些传闻。说是有好几单大的劫掠,都是白马部联合黄牛部一起行动,看起来颇有联盟的架势。黄牛部与敝国接壤,此前常听闻两部之间不睦,彼此仇杀,掳掠人口,争端不断。如今倒能联合进退,也不知是否跟这位仲云王有关。”
安舒展颜一笑:“事出反常必有妖。既然仲云王是众部推举,多半便是冲着这个去的了。”
尉迟德笑道:“管他有没有妖,总与我们没什么关联。我上次来时,仲云各部约束手下,秋毫无犯。此番又有归义军压阵,他们想必更不会轻举妄动了。”
安舒挑眉道:“这可未必。不如我与你赌上一赌,我赌他们必定会主动找上门来,你堵他们不会,如何?”
尉迟德大感兴趣,笑道:“大小姐如此有兴,小王自然作陪。若是小王输了,当奉送本国出产最上等的羊脂白子玉一座,为大小姐添妆。”
他说的是一座。
这可就不是一两件玩物饰品的规模了。
于阗玉石名动天下,尤以羊脂白为贵,以子玉难得。唐时有个叫米亮的粟特人,新买的宅子里发现一块于阗白玉,作成三十副玉胯,扣除加工费用,净得钱四万五千贯,按时价可买三万匹绢。他们驱赶的这上千头骆驼,也不过负了两千匹素绢而已。
如今既是于阗王太子金口玉言,所赠之玉必定更优,价值更高。便是张隐岱,亦不禁耸然动容。
曹宗钰却微微皱眉,忍不住看了安舒一眼。尉迟德出手过于大方,难免会有些不好明言的求请在里头。安舒若是应了,将来做了太子妃,甚至是皇后,那时尉迟德来求请的,必定不会是小事。
安舒摇摇头,微笑道:“显德年间,于阗入贡玉石,世宗文皇帝曾言道‘玉虽宝,而无益’。我也是这个意思。我若侥幸赢了,来日到了于阗,请殿下许我一事。”
曹宗钰见她抬出世宗这面大旗,心中一松,知道尉迟德不敢再坚持。
果然,尉迟德虽心中遗憾,口里却也笑道:“小王自是听从大小姐的意思。只是大小姐要小王许下何事呢?”
安舒笑道:“现下还没想到,什么时候想到了,再来跟殿下讨要,殿下可肯答应?”
她要的赌注新鲜有趣,尉迟德心中对她又大有倾慕之意,不免更是觉得这赌注别有一番意趣在里头,颔首笑道:“自是以大小姐意思为准。小王相信,大小姐必定不会提出让小王为难的要求。”见安舒笑而不语,并不肯轻易允诺,只好笑道:“若是大小姐输了,小王可也能求大小姐一事?”
安舒一挑眉,笑意盈盈,言辞凿凿:“我不会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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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说什么?”安康远远瞧了半天,十分好奇。
尉迟娇的目光落在安舒身上,这么远的距离,自是看不清她脸上神情,然而她举手投足间,却无不透出自信优雅。心中羡慕,轻声道:“大小姐总能与男子聊得投机,我与他们在一起,却老觉得不自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李若兰本也想上前头去的,后来见安舒过去了,犹豫一下,决定留在尉迟娇身边,此时笑道:“公主自幼长于佛寺,少见外人,所以不惯结交。不过将来做了归义侯府的女主人,却总是逃不过四处应酬。公主还是需多历练历练,以备将来之用。”
李若兰也是果决之人,朝廷指婚的旨意一下,也就难过了一两天,打折了三四个仆人的腿,摔碎了五六个白瓷花瓶,撕毁了七八件绸缎衣裳。怒气发泄完毕,擦干眼泪,再见到尉迟娇时,便已能笑吟吟上前道喜。
比敦煌城中那一干失意之下,说话含枪带棒的姑娘们,姿态可要好看多了。
尉迟娇此时对她,再没有当初的悒郁不平。点头笑道:“李家小娘子说的是正理,我确实要多向大小姐和小娘子学习。”
李若兰最近对她兄长颇有些计划筹谋,故而时常在她面前卖个好,想了想,笑道:“公主若想跟他们男人搭得上话,以我的看法,只怕要少看些佛经才好。”
“少看些佛经……”尉迟娇不禁一愕,又是不解,又是害羞。
曹宗钰待她这位未婚妻,十分温存体贴,偶有牵手吻额的亲密举止,她每每回想起来,必定脸热心跳,便是一人独处,也一样羞涩甜蜜,坐立难安,此时只能寄望于佛经,将我佛“空”“无”的理念,在心头翻转个百八十遍,以身为证,暗自体悟,将那些令人羞耻的念头,都看作镜花水月的虚相,方能慢慢平静下来,重获澄澈心境。
然而现在李若兰让她少看些佛经。
她不禁有些迷茫:“那看什么好呢?王兄看的那些中原史书,我也曾拿来翻过,却实在不喜里面的阴谋算计,读来叫人气闷神伤。”
“不读史书便不读呗,”李若兰笑道,“我也不爱读它,我最喜欢听讲古说书,比史书好看。来日我回了夏州,挑几个最灵活最会说的,送去给你。”
安康笑道:“那个依本盖斯就很会讲故事,只是不知除了那些叫人脸红的诗歌故事之外,他可还会讲些别的么?”
“叫人脸红的故事才好呢,正合适公主多听听,也免得佛经念多了,整个人欠缺风情。”李若兰说到这里,凑拢过去,压低声音笑道:“从清菀这婢子来看,曹世子怕是更喜欢风流灵巧一脉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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